且不提彼時謝琰心裡正如何驚濤駭浪,不由自主地從記憶角落的各處細節之中追尋蛛絲馬跡,試圖找到真相。此時李遐玉卻依舊一無所知,端坐在家中,仔細地讀着自靈州而來的信件,脣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揚了起來:“玉郎可算是決斷了一回,否則,好端端的媳婦都要教他錯過了,日後豈不是後悔不迭?”
晴娘在一旁湊趣道:“奴記得清清楚楚呢。那些時日小郎君成天發怔,好端端的人就像曬乾的花草似的蔫蔫的,提不起半點精神來。誰見了他都覺得奇怪,卻不想他事到臨頭卻猶猶豫豫,也不過來問一問娘子。”
“可不是?與我藏着掖着,倒是特特地尋着三郎去問。”想到此,李遐玉也禁不出生出了幾分酸意,又無奈地搖着首,“他從小就信服三郎,成日跟在他後頭學這個學那個……到底是郎君,有了心事不願與我這做姊姊的說,願意請教三郎也是好的。”只是她這嫡親的姊姊難免會有些失落罷了。
雨娘見她似是有些悵然,便接話道:“既然定下了親事,不知打算何時辦?咱們到時候也好回靈州去湊熱鬧。若是這般重要的事娘子都不在場親眼瞧着,說不得秋娘會反悔,連婚車都不願意上呢。瞧瞧,隨着信一起捎來的,還有這麼些衣裳繡品。秋娘這番心思,生生把奴們這些婢女的活兒給奪了過去,倒教奴們好不羞愧。”
李暇玉撫摸着那些精緻的衣衫,復又展顏笑了:“秋娘這一手女紅針黹的功夫,確實是頂好的。不過,她如今須得全心全意繡自己的嫁衣纔是,可不能因爲這些瑣事耽誤了正事。”雖說孫夏如今已經是五品的果毅都尉,但到底孫秋娘只是妹妹,依然無法服官家子女婚嫁時那些有品級的花釵禮衣。
“便是秋娘自己繡的嫁衣,定然也不比花釵禮衣差呢。繡紋花樣都由自己做主,說不得還更合秋娘的心意。”晴娘亦是興奮起來,“娘子,我們到底能不能回靈州去瞧?”
“咱們不必回靈州,也能湊熱鬧。祖母打算過些日子就帶着他們來長安,也方便玉郎日後考貢舉。”李暇玉接着看信,“幸而前一陣便已經讓思娘在咱們附近尋訪了宅邸,這些時日就趕緊收拾起來罷。將懷遠坊的傢什都搬過來,仔細打掃着。懷遠坊那一處宅子便賃出去罷,也別一直空着。”
貼身侍婢們齊齊答應了,李暇玉便又寫了厚厚的回信,喚部曲趕緊送回靈州。而後,她擡首瞧了瞧天色,起身換了外出的衣裳,又去旁邊的跨院中瞧染娘是否睡醒了。
母女兩個親熱了一番後,僕婢們已經熟稔地收拾好了車馬。於是她便牽着染娘白嫩嫩的小胖手往外漫步行去,低頭含笑問:“染娘,不是有些時日不曾見貴主了麼?今天便隨着阿孃入宮探望探望她,如何?”
“好。”染娘脆生生地應着,歪着小腦袋想了想,又回首令她的婢女們回屋去取她最近新得的小玩意兒,“絹花、皮球、沙包、積木塊,都送給貴主。”直到親眼見婢女們捧着裝得滿滿的檀木匣子出來了,她才滿意地笑了起來。
小傢伙所說的這些,都是崔簡特意送來與她頑耍的小物件,據說是身在幽州的王夫人特意準備的。這些小物件說來也並不如何金貴,但勝在精巧罕見,又配有許多小遊戲,甚是新奇。謝家這羣小傢伙們無論大小,近來都頗爲沉迷,幾乎是有些樂而忘返,這才並未發覺家中發生的諸般變化。
其實王夫人也命崔簡帶了些更精緻的玩具,打算尋個時機進獻宮中。但如今皇后病重,已經昏睡十幾日不曾清醒,宮中處處皆是一片愁雲慘霧,哪裡容得下歡笑之聲?於是,進獻之事便只得擱置下來。
對於杜皇后的病情,義陽小公主的反應最爲激烈,不僅噩夢復返、成日悲傷憂懼,後來不知怎地也病倒了。小小的人清瘦了許多,巴掌大的臉龐只能看見那雙驚憂恐懼的眼眸。李遐玉僅是瞧着,便覺得心中憐惜不已。又禁不住想起前世自己目睹蕭淑妃被幽禁,接着便與妹妹被圈在院落裡相依爲命的舊事。
天下間絕大多數失去孃親的孩子,或許都是這般茫然無措罷。畢竟能夠全心全意依靠的阿爺,這世上仍是太少了。便是如今百般疼愛小公主的當今聖人,也不知何時會將滿腔柔情都傾注在其他孩子身上。到底杜皇后是屬於她一人的阿孃,聖人將來卻能擁有許多孩兒,關注與照顧如何能分得過來?
思來想去,李遐玉越發心中嘆息,感傷至極。因着小公主平日裡與染娘頗爲投契,她索性將自家的小傢伙帶過去安慰她。如今宮中雖有暗流,但到底帝后威嚴尚在,不敢折騰出什麼事來,應當算是安全無虞。若是再過些時候,她便怎麼也不會讓染娘入宮了。
母女二人到得內院門前,正要登車,便見外院管事過來稟報道:“娘子,崔小郎來了。”
崔小郎,指的便是崔簡。他稱謝琰師兄,又喚李遐玉阿嫂,時不時便過來走動,儼然便當成自家兄弟來往,帶着自然而然的親密之意。故而,謝家上下幾乎都與他十分親近。便是謝璞謝璵見了他,亦是滿臉歡喜的笑容。小王氏與顏氏更將他當作幼弟,得了什麼好物事都不忘給他留一份。
“崔叔父來了!”染娘聽了,歡喜得雙眼彎彎,竟是提着裙角便往外奔去。別看她年紀尚小,卻已經開始舒展筋骨了,步子邁得飛快,轉眼便撲進了那位緩步而來的翩翩佳公子懷裡。原本玉樹臨風莊重優雅的少年瞬間便溫柔了許多,蹲下來摟住她。兩人便猶如嫡親的叔侄一般,相視而笑,也不知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秘密。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心想着若是謝琰歸家見到這般場面,還不知心裡該有多酸呢。這些時日他忙於公務,已經有些日子不曾與染娘頑耍,父女之間也沒有時間親近,彼此只能經常惦念着。如今又多了個待孩子們極爲耐心的崔簡,傻耶耶的風頭都快被奪走了。
染娘正奶聲奶氣地說沙包有些沉,捨不得往兄姊們身上砸的時候,倏然注意到旁邊探出一個滿頭銀白的老道士來。只見那老道士穿着簡樸的麻布道袍,頭上只有一根光禿禿的桃木簪子,神態卻格外從容,還朝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他身上帶着小傢伙很熟悉的藥香味,令人覺得格外親切,便禁不住咯咯笑起來。
李遐玉正吩咐僕婢稍候片刻,回首就見崔簡與染娘身邊多了一個人,略有些驚訝。她仔細打量一番,倏然想到了那個他們一直在南山附近四處找尋的傳聞人物,便立即疾步行了過去:“妾拜見藥王。”既是老道士,身上又帶着藥香,還跟着崔簡一同過來,不是傳說中的藥王孫思邈還能是誰?
老藥王鶴髮童顏,性情隨意,笑道:“聽聞你家謝小郎患了離魂之症?老道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病症,便特地過來瞧一瞧。若非覺得實在罕見,老道可不會輕易來到長安城。”他不僅僅是傳聞中的神醫,更是一位隱居道人,不問世事多年。若是有人發現他來了長安城,達官貴人們爭相邀請,單單是問診看病且不提,生死之事一向無常,或許便會平白生出是非來。
李遐玉自是明白他的想法,瞭然一笑,又拉着染娘一起給他行了稽首大禮,鄭重地道:“妾感念藥王對外子的救命之恩,多謝藥王在幽州時救回三郎的性命。不然,妾母女二人便可能再也尋不見他了。至於離魂之症,這些時日稍有好轉,但仍時不時會犯頭疾。”
“聽聞青光觀觀主幾乎每日與他施針?那或許是鍼灸的功勞。不過,謝小郎病情到底如何,還須老道望聞問切,與他仔細診斷一番。怎麼?他今日不在?每天只顧着公務,難怪要犯頭疾。這孩子,真是比幽州的那時候無趣多了。”老藥王嘀嘀咕咕,又回頭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崔簡,“嘖嘖,一家人都這般正經,好端端的,竟將老道的小徒兒也教成了一板一眼。”
崔簡忍不住替自家父母抱屈:“阿茗生就那般脾性,您老還不知曉麼?您都教了他這麼些年,從不曾令他移了性情,阿爺與母親還能使什麼法子?”
藥王哼了兩聲,又輕輕地撫了撫染孃的小腦袋:“這孩子也生得好。可惜老道已經收了關門弟子……”
“承蒙藥王看得起她,妾也曾想過,讓她隨着觀主學兩年醫藥養生呢。”李遐玉笑道。
“此舉甚爲明智,身體髮膚纔是根本,故而不可不學養生。”
眼見着時候尚早,李暇玉便親自引着藥王與崔簡往內院而去。忽然,她足下腳步微微一頓,略作猶豫之後,毅然回首道:“藥王,妾有個不情之請——皇后殿下病重,已經昏迷數日。不知藥王可否撥冗,前往太極宮看一看?”她知道自己此舉並不合時宜,但既已經答應了秦尚宮,她便必須履行諾言。更何況,杜皇后崩逝,後宮前朝必然動盪不安。便是不想這些,只想着這些時日她對她的愛護之意,也該盡力試一試纔是。
藥王聞言,略作沉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生死有命,老道不過是一介凡人。”
李遐玉立即垂首致歉:“妾不過是不忍心見小貴主傷心難過罷了。”
藥王略作思索,又嘆道:“去歲老道出門雲遊,迴轉的時候聽聞太子爲了陛下與文德皇后的病情,親自來南山尋訪了幾回。也罷,老道與先帝有緣,也欠了當今聖人一次會面,便權當作還因果就是。只不過——僅此一回,斷沒有下次了。”
“妾省得。”李遐玉喜出望外,便索性請崔簡帶着染娘在家中頑耍,順帶等候歸家的謝琰,而她奉了老藥王登車,一同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找了這麼多章藥王……終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