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崔王兩家是親家,彼此十分親近之故,李遐玉亦隨着李郡君坐在了真定大長公主與鄭夫人身側。崔家的媳婦們都知道她已有身孕,無不關心地詢問了她幾句。她輕輕撫着小腹,自覺完全無礙,反倒是寬慰她們不必擔憂。見她這般自若的態度,親近的長輩同輩們亦是略鬆了口氣,心中不免想着:果然是威風凜凜的女將,這般安定泰然,着實與衆不同。
不過,待到醫女替幾位長輩把完脈之後,真定大長公主遂吩咐道:“替這孩子瞧一瞧罷。”
既然是長輩的好意,李遐玉自是無法推辭,便伸出手腕讓旁邊那位年輕秀麗的醫女學徒診治:“兒覺得,世母叔母與嫂嫂們瞧着也有些疲憊,都須得診一診脈纔好。”崔尚書應當即將成爲宰相,封“同中書門下三品”,便是爲了向武貴妃覆命,醫女們想來也不會拒絕博陵崔氏內眷的要求才是。
於是,幾位醫女便從善如流地給崔家的內眷們都診治了一番。那位醫女學徒默默地診了許久的脈,彷彿覺得自己診錯了一般,調整了數次,方低聲道:“既有身孕……且可能是雙胎,這位郡君還需小心些纔是。不妨在偏殿中多歇息片刻,再出去也不遲。皇后殿下仁慈,地下有靈,必定也是這般想法。”
旁邊的李郡君、鄭夫人等聽了,自是覺得十分驚喜。但此時此刻,並不適合流露出任何喜色,於是長輩們便都換成了滿面憂心忡忡:“好孩子,既然醫女都這般說了,你便是多坐些時候也無妨。”
“兒省得。”得知腹中可能不止一個孩兒,李遐玉亦是不敢再冒險,便答應下來。
不多時,便有宮中女官前來,引着衆位外命婦繼續去靈堂前跪靈哭喪。僅有幾位白髮蒼蒼或者體虛無比的誥命留下來歇息,李遐玉端坐在其中,看起來精神奕奕,顯得格外突兀,引得她們頻頻打量。她倒是巍然不動,彷彿並未察覺她們的視線一般。
這時候,方纔那位替她診脈的醫女學徒端了一碗熱騰騰的藥過來:“郡君若有不適,可飲此藥養胎——這是奴親手熬的,絕沒有假任何人之手……”她吶吶地解釋着,彷彿有些懊惱:“對不住,奴……奴不該做這種多餘之事。奴首次診脈便遇到了郡君……方纔猶豫了那麼久,郡君也不曾輕視或是斥責奴,心中實在感念。正逢師傅吩咐奴留下來看顧偏殿,奴又見宮婢們正在熬藥,所以……”
李遐玉雙眸微動,深深地看着她純真而又有些無措的模樣,緩聲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過,這是在宮中,萬事都須得按規矩來辦。你自作主張給我熬了藥,回去之後豈不是會被師傅責怪?日後,萬萬不能再如此輕率了。”她絕不可能輕易相信一個人,當然也不會輕易得罪一位看起來對她存有善意之人。
醫女學徒咬了咬脣,頷首道:“郡君教導得是,是奴魯莽了。但這碗藥……”
李遐玉接過來,以寬大的袖子作爲遮掩,將藥湯都倒在旁邊已經空了的酪漿壺中。遠遠看去,就像她已經將藥湯都飲下了一般。不遠處,一位宮婢望着她們二人,不動聲色地退後幾步,隨即轉身離開了。
李遐玉敏銳地望向那個角落,卻只瞧見一個遠去的背影——看來,即使原本確實是養胎藥,如今也已經是催命藥了罷。
她暗暗記下那位宮婢的身形,回首又見這醫女學徒懵懂無知的模樣,心中輕嘆。或許此人不過是做了旁人的棋子罷了。若是聰明人,又如何會主動攬上這樣的事?萬一出了什麼差錯,白白枉送了性命的便是她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酪漿壺中的藥湯倒出來,灑在帕子上,又將帕子塞進袖中,存留證據以便查證。醫女學徒察覺有異,卻並未出言,而是皺着眉頭彷彿在想些什麼,而後露出幾分恍然大悟的神色,緊接着便微微紅了眼眶。
見她似是想清楚了,李暇玉正猶豫是否應當叮囑她幾句,眼角餘光之中,卻倏然遙遙望見秦尚宮匆匆而來。她忙起身迎上去:“秦尚宮,小貴主如何了?”
見着她的時候,雙眼已然哭得紅腫的秦尚宮竟是禁不住淚如雨下,臉色異常蒼白,彷彿有些搖搖欲墜了:“……貴主已經哭了整整一日一夜,水米不進。皇后殿下殯天之後,聖人抱着她大哭,怎麼止也止不住。武貴妃、楊賢妃都來勸,聖人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貴主卻哭得越發慘烈……聖人親自勸慰不成,武貴妃、楊賢妃亦是勸不成,將兩位皇子喚過來陪着她也不成……”
“整整一日一夜過去,如今嗓子早就哭啞了,只是瞧着都教人心疼之極!我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實在是無計可施了,只得來尋你試一試。皇后殿下將貴主託付給我,我卻毫無辦法。若是貴主出了什麼事,我便是一頭撞死也無法謝罪……更不敢去地下見殿下……也不知她會不會怪罪我……”
“安心罷,還有我呢。貴主只是太傷心了,定不會有事的。不過,無論如何,總該讓貴主先歇一歇,略用些吃食纔是。”李暇玉扶住她,回過首見那醫女學徒居然跟了過來,遂略作思索,示意她隨在後頭。秦尚宮睜着淚眼,仔細地打量了這個陌生醫女一番,不着痕跡地微微頷了頷首。
三人繞路越過舉喪的千秋殿,匆匆往北面的安仁殿而去。義陽小公主一直跟着杜皇后住,並未遷出去。
再度踏入安仁殿的時候,李暇玉有些恍惚起來。前日她也曾來過,彼時此殿的主人仍在,衆人雖是滿面擔憂,但心中依舊安定,便是忙碌不堪亦是井井有條。可是如今,固然一切擺設器物皆一如往常,宛如杜皇后依然在世的時候一般,殿中卻明顯地露出了些許衰敗之相,侍奉杜皇后的那些宮婢也多少有些茫然與驚惶。
就猶如——前世蕭淑妃被廢爲庶人,那些粗使宮婢毫不留情地將她拖出宮殿的時候。那時她才恍然明白,一座宮殿的所有生氣,都來自於它的主人。一旦失去主人,便立即失去了顏色,零落破敗起來。
後殿之中,義陽小公主蜷縮在牀榻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默默地流着眼淚。不過兩天未見,她便彷彿又瘦了好些,骨頭伶仃,一張小臉已經有些脫了形。因着哭了太久,她的雙眼已經紅腫得幾乎睜不開了,嘴脣乾裂,臉色青白。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理會任何人,只將自己埋在留有阿孃氣息的錦被中,不斷地流淚哭泣。
李暇玉坐在榻邊,用錦被將她裹起來,摟入懷中。許是感覺到懷抱的溫暖,小公主睜着紅腫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繼續無聲地哭着。
李暇玉輕輕地拍着錦被,緩緩地搖晃着她,就宛如她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一般。她此舉其實略有些逾越,換了秦尚宮與宮婢們未必敢如此做。但是,義陽小公主此時最需要的,或許便是這樣尋常而又親密的動作。唯有如此親近,唯有如此陪伴,方能撫慰心中的孤寂與痛苦。
秦尚宮擔憂地望着她們二人,欲上前再勸幾句,卻瞧見李暇玉搖了搖首,只得作罷。過了一陣之後,義陽小公主無休無止的哭泣終於漸漸變成了抽噎,秦尚宮遂略微安定了一些,一面派人去告知仍然擔憂無比的聖人,一面示意宮婢將溫熱的漿水與清粥放在觸手可及之處。而那位醫女學徒猶疑片刻,默不作聲地跟着幾位宮婢出去了,不多時便又取來些杜皇后常用的安神香。
雖說性情有些過於純真,但確實是個聰明人。李暇玉朝着她點了點頭,她嗅聞着香片,確定於任何人都無礙之後,這才點燃了香爐。
香爐中吐出嫋嫋的青煙,安仁殿內外一片寂靜。秦尚宮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眠了,倏然覺得倦意上涌,有些昏昏沉沉地跪坐下來。而義陽公主哭着哭着,緊緊地抱住了給她溫暖的人,不知不覺地便睡了過去。她到底年幼,能強撐到如今,不過是因着心中的驚懼與悲痛而已。
李暇玉倒了些清水,與她潤了潤脣。許是覺得乾渴之極,睡夢中的小公主微微張開脣,模模糊糊地飲了些水,進了小碗清粥之後,方又睡過去了。即使是在夢中,她也依然緊緊擰着眉,彷彿夢見的仍舊是生離死別。
遠方隱約傳來陣陣哭聲,夾雜着規律而又莊穆的禮樂。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觀主緩步走入殿中,將一盒藥膏給那醫女學徒,示意她給小公主塗在眼睛附近消腫。而後,她仔細給小傢伙診了脈:“哀毀過甚,有些傷了身子,日後還需好生調養。小貴主與皇后殿下母女情深,性情中又有幾分敏感,故而反應纔會如此劇烈。”
“觀主可有什麼解決之法?”李暇玉忙問。
觀主瞧了瞧她,又望向她懷中的小公主:“無非是多帶着她走出安仁殿,四處散一散心罷了。若是給她尋些貓貓狗狗之類的玩物,說不得能開懷一些。說起來,我略有幾分好奇——元娘,你待小公主實在太好了,除了投緣之外,可還有什麼緣由?”
李暇玉怔了怔,想不到她竟會直言相詢。其實,她並不願欺瞞這位長輩,然而事實的真相又如何能道出口?即使說出口,又有多少人能夠相信?
“許是總覺得有些同病相憐罷……”
觀主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清清淡淡地望着她,又給她診了脈:“是否雙胎尚不能確定,脈象確實稍有些差異。這個小學徒,倒是個有天分的。”
醫女學徒雙目微微一亮,上前行禮回道:“多謝觀主誇讚,奴名爲阿晩。”
於是,在李暇玉的舉薦下,觀主當場便收了她爲關門弟子。
作者有話要說:雙胎是母親的遺傳決定的,當然如果萬一壓力太大有什麼異常的話一個月出現兩顆卵子……也是可能噠
因爲想寫一次雙胎的感覺,所以很任性的就讓元娘懷了兩個→ →
而且夫婦倆經過這麼多事,身體異常很合理嘛~~~
(估計三郎在經歷娘子生娃事件之後,一定也捨不得她再生了……)
想得太遠了……
PS.本文不可能等阿武封后結束~而是元娘和三郎之間的糾結揭開,肯定就要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