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身下的馬緩步小跑起來的時候,義陽小公主無比興奮。她笑着喚了聲阿雪的名字,雪白的小母馬立即跟了過來,毫不怕生地與這匹神駿比肩而行。棕黑大馬從鼻中噴出了一口氣,也並不將小母馬放在眼中,自顧自地小步慢跑着。秦尚宮亦騎着一匹馬,緩步在她們後頭走動,並不敢御馬飛奔。
李暇玉抖了抖馬鞭,發出噼啪的響聲。馬鞭其實並未打在馬臀上,卻如同一種信號,已經/調/教/妥當的駿馬立即加快了腳步,撒開蹄子帶着二人滿場奔馳起來。它的速度並不算最快,但一旦想到馬上坐着的是孕婦與稚童,秦尚宮與千牛衛們便無不替她們擔憂起來。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小公主歡快的笑聲。
摩拳擦掌打算隨時相救的千牛衛們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又見下場騎馬的宮婢越來越多,便悄悄地離開了這半邊馬場。雖說他們皆是能夠隨着聖人出入內宮的千牛衛,但到底還是須得避嫌,絕不能像宮外的馬場那般,郎君娘子們毫無顧忌地在一起奔馬頑耍。
飛奔了幾圈,從聖人和謝琰身邊掠過兩三回之後,李暇玉便感覺到謝琰略有幾分擔憂的視線。這位傻耶耶最近頗有幾分草木皆兵之感,格外容易緊張,雖不會限制她的行爲,卻總是默默地用目光對她表示“憂慮”,弄得她做什麼都不能盡興。
眼下她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騎馬的興致亦算是暫時滿足了,於是便緩緩地停下了馬,將馬繮交給了義陽小公主:“貴主,試着讓它動一動。”
義陽小公主小心翼翼地輕輕拉了拉馬繮,棕黑色的馬果然再度緩緩漫步起來。而李暇玉回過首,發現她們已經來到了馬場一側。許是因宮婢們都開始試騎的緣故,千牛衛們刻意避開了。偌大的半個馬場空空蕩蕩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幾人遠遠地立在邊緣警戒着,秦尚宮與宮婢們則集中在某個角落中練習騎馬。
這時候,身着紫藤色胡服的武貴妃神采飛揚地御馬而來,彷彿一道影子似的飛速接近。因義陽小公主在,原本她該稍微控制一番速度纔是,然而那匹馬卻似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嘶鳴着越奔越快。
李暇玉敏銳地發覺有些不對勁,定睛一看,忽然覺得武貴妃的神色似乎正在不斷地變幻——方纔似是還在笑着,剎那之間便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眉目中竟流露出了冰冷的寒氣與怒火!
那匹馬有問題!武貴妃控不住馬!危險了!!
她幾乎是本能地將義陽小公主抱到了旁邊的阿雪身上,輕輕地驅趕小母馬趕緊離開。小公主似是察覺了什麼,有些驚懼地回過首:“郡君,貴妃——”
李暇玉卻是倏然一怔,腦中竟然想到:她爲何要救武氏?她殺了她的阿孃,她的阿弟,她的夫君,她爲何要救這個仇敵?!不錯,她們之間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前世便應該殺了她復仇,卻因懦弱與無能爲力,只能鬱郁而亡。今生既然已經有人替她下了殺手,她只需旁觀便能讓她失去性命——如此簡單,根本無需抉擇!
然而,下一刻,義陽小公主恐懼的目光又掠過腦海,周圍各種嘈雜的叫喊聲似近似遠。她依稀能聽見謝琰正在呼喚着她的名字,還能聽見聖人正在大喊着武貴妃的名字,聲音都彷彿有些扭曲了。她更能清清楚楚地瞧見,武貴妃緊緊地望着她,視線堅定,毫無恐懼,彷彿篤定她一定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她該死!她該死!!讓她就這麼去死罷!
不!不能如此!衆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救武貴妃,豈不是會被聖人遷怒?!誰知他的本性是不是和便宜阿爺一樣涼薄!眼下能救武貴妃的只有離得最近的她,其他人恐是趕不過來了!若是武貴妃出了事,謝家與李家定然不可能倖存!!
前世……前世的仇恨何必牽累如今?!她的夫君、她的孩兒、她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無數矛盾衝突與痛苦猶如呼嘯的洪流一般遠去,在無盡的悲慟哭聲中,李暇玉咬緊嘴脣,驅馬衝了上去。這是她第二回如此毫不留情地壓制前世的記憶,任憑那位義陽公主正蜷縮在角落中哀哀號哭,字字泣血。她的心神卻無比堅定,近乎冷酷地做出了決定:前世殺不得的仇敵,今生亦是不可能復仇了!絕不能因一己之恨,便帶累了所有家人!!
所有思緒不過是電光石火,剎那間便一掠而過。在其他人看來,這位挺着腹部的定敏郡君幾乎是頃刻間便冷靜地做出了反應。她將小公主放到小母馬上趕開,自己驅馬上前,與那匹已經陷入瘋狂的馬並駕齊驅。
武貴妃壓低身子,趴伏在馬背上。馬繮已經無法控制身下這匹發狂的馬,她的身體就像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扁舟,稍有不慎便要徹底傾覆。然而,即便如此,她依舊沒有流露出任何畏懼的神色,雙手緊緊地抱住馬頸,並且密切地注意着李遐玉的動作,隨時準備配合。
李遐玉很快便趕上了她,手中的馬鞭飛揚起來,捲住她的腰肢。同一時刻,武貴妃放開手,任自己被馬鞭牽拉着落在了李遐玉身後。雖然腹部被突出的馬鞍撞了一下,但並不疼痛,可見這位定敏郡君用的力道十分合適。而且,轉瞬間便脫離了性命危機,她心中已是徹底安定下來了。
這時候,聖人與謝琰一前一後策馬飛奔過來,千牛衛們也用套馬索將那匹瘋馬制服了。口吐白沫的棗紅馬哀鳴一聲,倒在了地上,不多時便沒了動靜。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定敏郡君再遲上一時半刻,武貴妃便極有可能落馬受重傷了。
“二孃!二孃你沒事罷!”聖人跳下馬,幾乎是急切地狂奔過來,將武貴妃從馬上抱下。
謝琰雖然並未焦急地呼喚李遐玉的名字,卻也立即來到棕黑大馬旁邊,給她牽着繮繩,彷彿是在確定這匹馬不會突然發生什麼變故。李遐玉垂眼望着他,不知此刻自己心中涌動着的究竟是失落還是悵然。她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瞧見謝琰的這一剎那,她便堅信自己日後絕不會後悔。
“貴妃……郡君……”義陽小公主滑下小母馬,嗚哇一聲哭泣起來。秦尚宮以及其他宮婢亦是淚水盈盈,根本沒想到竟然會親眼瞧見這般驚險的事。幾個馬奴已經驚慌的跪了一地,武貴妃選的這些馬平日都是他們照顧的,如今馬出了事,他們定然也已是性命不保。唯一的奢求,大概便是不牽累自己的家人了。
李遐玉輕巧地下了馬,對着謝琰使了個眼色。謝琰遂立即命人檢查武貴妃準備的所有馬匹,也包括義陽小公主的阿雪。千牛衛們迅速地行動起來,將馬奴捆綁得結結實實,嚴密看守。而後,又喚來數個老道的飼馬人仔細檢查了馬匹,果然發現不少馬匹都顯得有些躁動不安,卻並非生病所致。顯然,這些馬在被帶過來之前,所用的草料或者飲水曾被人動了手腳。
“給朕仔細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敢動貴妃和令娘!”聖人勃然大怒,臉色陰沉得可怕,幾乎是立即便懷疑了楊賢妃,“別教朕發現與楊家有任何干系!如果查出來證據,朕絕不會輕饒他們!必要以謀害朕的罪名論處!”確實,倘若他興致一起,騎的不是自己的烏騅而是這些馬匹,說不得落馬重傷的就是他了。身爲帝皇,豈能容忍暗處有人覬覦自己的性命?
“陛下不必動怒,臣妾這不是安然無恙麼?”武貴妃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胸口,“方纔當真是嚇得有些怕了,不過,臣妾相信,衆目睽睽之下,一定不會有事,心裡才安穩了許多。”說罷,她又含笑看向李遐玉:“定敏郡君果然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女將軍,身手實在敏捷得很。”
聖人這纔回過神來,神色略微和緩了些:“定敏郡君救了貴妃,定要重重地賞!”
“重賞之事稍後再說也不遲。臣妾覺得,郡君畢竟身子沉重,還是應當先歇息一會,喚來太醫仔細診治一番,方能讓人放心一些。”武貴妃又接道,望向李遐玉與謝琰夫婦二人時,帶着毫不掩飾的感激與親近之意。
李遐玉怔了怔,剛要謝絕,謝琰卻拱手行禮道:“貴妃殿下想得周到,臣感激不盡。”
聖人於是也微微頷首:“不僅是定敏郡君,貴妃和令娘也須得讓太醫來診一診脈,至少開些安神的方子。”他轉身,大步走到正撲在李遐玉懷中痛哭的義陽小公主身邊,將她抱了起來。
武貴妃也隨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李遐玉的掌心,懇切地低聲道:“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忘。郡君固然擅長騎射,但畢竟如今身體不同尋常,能暫時擯棄護子之心來救我,這份情誼,我定會記得清清楚楚。”
“貴妃殿下……”李遐玉本想解釋,她並不認爲自己此舉有任何危險。若不是有萬全的把握,她絕不會如此冒險行事。但看到武貴妃的笑顏時,不知爲何,她卻並未說出口。也罷,就讓她這麼誤會下去罷。說不得日後她能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待謝家、待小公主更和善一些。
元娘心裡其實是很複雜很複雜的
但是還沒爆發……
等爆發完了,大概文就結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