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衛。
女將軍。
那是屬於她的疆場!那是能任她肆意馳騁的領地!
沸騰的熱血涌入四肢百骸,驅散了慘痛的回憶所帶來的刻骨寒冷。李遐玉緊緊地攥住了拳頭,雙眸不由自主地睜大,流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渴望與激動。僅僅通過這寥寥幾個字,她幾乎就能夠描繪出屬於她的未來景象——身披甲冑帶領女兵訓練的她,從容地穿過朝臣中間的她,御馬來往於長安與邊疆的她,殺敵奮戰攫取軍功的她!!
曾幾何時,她曾經不無遺憾地想過:若能如平陽昭公主那般靠着不世軍功獲得世人的認可,甚至與男子們比肩,該是如何暢快愜意的一生!!憑什麼只因她是個女子,獲得了赫赫戰功,卻不能軍勳十二轉?只能依附夫君取得誥命的封賞?!明明她的四品誥命是自己掙來的,憑什麼要與其他官眷一樣,關在四角宅邸當中?!
她曾做過的那些事,這世間有多少男子能做到?憑什麼就因爲她是個女子,便不能保家衛國?憑什麼就因爲她是個女子,便不能獨立領軍作戰?這世間的女子,爲何只有一種活法?便是金枝玉葉,便是世家貴女,也逃脫不出既定的樊籠?逃脫不出位高權重者的掌心?!從父、從夫、從子、從權——憑什麼所有女子的命運,一朝一夕之間便能被旁人翻覆控制?唯獨不能自主?!
榮華富貴算什麼?功名利祿又算什麼?她並非爲了這些而戰,並非爲了這些而手染血腥!
她唯一追求的,她最想要的,便是能夠主宰自己的生命!她可自由決定該如何生活,不必成爲任何人的附庸!當父母身故之後,她能夠決意復仇,手刃仇敵!當她與人兩情相悅的時候,她能夠嫁給他,從此相互依靠、相濡以沫!當潑天大禍降臨的時候,她能夠冷靜地做出判斷,維護家人的安危,而不是躲在角落中瑟瑟發抖、流淚不止!
她生而爲女子,確實不比男兒差什麼。這世間所有的女子,亦不比男兒差什麼。然而,整個大唐,懷抱此唸的女子委實是太少了,堅持實現此唸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千百年間,也唯有眼前這個女子,力壓羣雄,登基爲女帝,任用了女官,打破了世俗的藩籬——
唯一的女皇帝,即使狠辣暴虐,即使龍椅底下血流成河,她也做到了許多女子從未想過之事。那些手握權柄的女子,或許是皇后,或許是太后,但從來不是皇帝!只有她肆無忌憚地揭開了最後的簾幕,直面至高無上的皇權,直面天下間所有男子的壓力。
李遐玉目光灼灼地望着武貴妃,她首度意識到,自己在內心深處確實佩服這個女子。她實在太過特別,太過驚世駭俗。即便前世她們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今生她們的意願卻出奇地一致。然而,那又如何?仇恨,便是橫亙在她們中央不可逾越的溝壑!
轉瞬之間,亮得驚人的眼眸便迅速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痛苦的掙扎與衝突,是今生與前世的紛繁情緒,是仇恨與豔羨的反覆煎熬。
就算這是她此生追逐的目標,她也不願意通過武氏來實現!
謝家和李家能領武貴妃的情,唯獨她不行!她不僅是定敏郡君李遐玉,同時亦是義陽公主李下玉,怎麼可能接受生死仇敵的示好?!怎麼能從此都跟着她行事?!怎麼能助她一臂之力,幫着她剷除皇家宗室,踏着血肉屍骨登上帝位?!
見她遲遲不應,武貴妃略有幾分驚訝,淺笑着暗示道:“郡君,木蘭衛不過是個開始罷了。或許旁人都只當這僅僅是個閨中玩樂的遊戲,但日後的前程誰又說得準呢?興許再過些年月,木蘭衛與千牛衛比起來亦是分毫不差呢?”
“……殿下……”李遐玉的聲音有些艱澀。她的心彷彿已經裂爲了兩半:一半如岩漿般熱烈,呼喚着她必須接受,否則便錯過了實現胸中抱負的絕佳良機;另一半卻如冰雪般寒冷,警示她絕不能倒向仇敵,絕不能忘記殺母之仇、殺弟之恨、殺夫之絕望。
“多謝殿下。”就在此時,旁邊卻傳來含笑的迴應,毫不猶豫地替她做出了抉擇。
謝琰突然出現在兩人的食案前,舉止當中帶着優雅的儀態,眉眼間更充溢着難以抑制的驚喜:“方纔聽聞聖人說起木蘭衛之事,臣喜得難以自已,故而特地過來向貴妃殿下致謝。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若是沒有貴妃殿下的看重與提點,內子不知何時才能發揮所長,真正爲大唐、爲聖人效力。”
武貴妃挑起眉,笑道:“謝將軍這般反應,才教我鬆了口氣。不然,我還以爲意會錯了,郡君其實並不願意呢。”
“內子只是歡喜得呆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謝琰笑着瞥了李遐玉一眼,目光中無限溫柔,“臣對她再瞭解不過,她其實就是個閒不住的。僅僅只是相夫教子、打理內務,反倒是小覷了她的能力。這世間賢妻良母何其多也,但女將軍何其稀少?臣的妻子,自然是與衆不同的。”
“謝愛卿說得是!”聖人呵呵笑着走過來,也望向武貴妃,“唯有與衆不同,方是無比珍貴。於朕而言,梓童如此,貴妃亦是如此。”
一時間,席間越發和樂融融,而李遐玉亦不得不露出了笑容,向武貴妃道謝,向聖人謝恩。然而,誰都不知曉,她的內心深處卻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般,涌出了無窮無盡的晦暗。這原本該是她做出的抉擇,他卻替她迴應了,並未過問她的意思,也容不得她反悔。
許多年來,這是她首次對謝琰的作爲覺得不快,甚至產生了強烈得猶如背叛一般的憤怒。
歸家的時候,謝琰似乎察覺了她的情緒有些不穩,提出入馬車同行,卻被她拒絕了。他並未堅持,只是瞧了瞧有些敏感的染娘,低聲道:“阿玉,回去再說罷。染娘也累了,早些哄着她睡下。你……也小心腹中的孩兒。”
李遐玉冷着臉,輕輕頷首,連看也並未看他一眼。他只得苦笑一聲,靜靜地騎馬跟在車旁。車內,染娘悄悄地望了望自家阿孃,乖巧地趴在她的膝頭,奶聲奶氣地重複着方纔與義陽小公主說的悄悄話。然而,阿孃的臉色卻始終並未緩和下來,反倒是繃得越緊,顯得越發冰冷了。
回到家中後,李遐玉立即命雨娘晴娘帶着染娘回正房歇息,又將所有服侍的僕婢都遣退。而後,她忽然轉過身,幾乎是怒火洶洶地質問道:“三郎,你爲何要替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的事,自有我來決定!你不該貿然插手!”
謝琰並不意外她竟會如此反應,解釋道:“你不是一直嚮往着效仿平陽昭公主麼?如此難得的良機,我想你並不願意錯過。而且,這大概也是你唯一的機會,又何須顧慮太多?我不願你日後懊悔,所以必須替你答應下來。況且,當時的情況,也容不得你不答應了,不是麼?”
“自從你救了武貴妃,我們便已是毫無選擇。這既是聖人的意思,也並不違背先生的想法。武貴妃爲繼後,是大勢所趨,於我們有益無害。既然如今謝家明面上已經算是支持武貴妃的人了,你就不必再煩惱是否會捲入後宮爭端,是否會涉及前朝奪嫡。武貴妃費了這般的心思示好,又合你的心意,接受她的好意亦不過是順水推舟之事罷了。”
“謝家是謝家,我是我!”李遐玉幾乎是本能地反駁道,雙目微微發紅,“謝家、李家……任何人都能靠着武貴妃平步青雲,唯獨我不能!唯獨我絕不能——”絕不能忘卻那些鮮血!絕不能忘卻那些仇恨!絕不能忘卻那些痛苦和絕望!
“你既是謝家的人,又是李家的人,爲何不能?”謝琰凝視着她,難掩擔憂之色,卻依舊平靜地問道,“阿玉,我們與武貴妃無冤無仇,何必因爲她即將成爲繼後,取代或者抹去杜皇后的痕跡,便對她如此警惕?如此戒備?”
“當然不僅僅如此!”腦中繃緊的弓弦已然瀕臨斷裂,李遐玉甚至能夠感覺到從渾身奔涌而出的悔恨與痛苦,“她是我的仇敵!我救了她已經是極限,絕不能助紂爲虐!絕不能成爲她的人!絕不能——你這些時日隱瞞着我許多事,小事也便罷了,打算借她之力也是其中一樁?!不僅如此,你還打算將我也推出去?!違揹我的意願,如此利用於我?!”
她其實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在遷怒,不過是在衝着無辜的他發泄自己的痛苦與矛盾。她並不願意傷害他,卻完全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緒,用無端的指責與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們彼此都割得鮮血淋漓。
謝琰眸光微動,並未被她的激烈反應所激怒,反倒是越發覺得憐惜與憂心,情不自禁地緊緊摟住了她:“阿玉……阿玉,冷靜一些……”
“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經做過什麼!你根本不會明白!”李遐玉倚靠在他懷中,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啜泣起來。分明渾身都沉浸在他傳遞而來的溫暖裡,分明身後的便是她深愛的夫君,她卻突然覺得自己無比孤單。他無法理解她,他根本不可能明白她的矛盾——她彷彿是一位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旅人,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唯有絕望。
然而,身後熟悉的磁性嗓音卻輕輕地長嘆起來。
“公主,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前世縱有再多仇怨,亦與今生無關。”
瞬間,李遐玉怔了怔,竟是猛然呆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公主”,前世今生,唯有一人會如此喚她。
終於寫到這裡了
淚牛滿面~
趕緊認親吧,公主和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