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逝,轉眼便已是初夏時節。北疆的春夏雖來得遲了些,但天候也已是越見炎熱。遠山青翠挺拔,河流湖泊水波盈盈,原野鶯飛草長,各色庭園中皆是繁花似錦、樹木茂盛。因依山傍水的緣故,弘靜縣內處處皆是令人轉不開眼的好景緻。時人本便喜愛遊玩,故而每日朝朝暮暮進出城門的牛車、馬車絡繹不絕。官宦世家們也頻頻發出各類賞玩邀約的帖子,宴飲的樂聲幾乎隨處皆可聽聞。
作爲弘靜縣品階最高的命婦,柴氏每日都能收着摞成小山的各式帖子。然而,她本便是巾幗英豪,對這些風花雪月的賞玩宴飲幾乎毫無興趣。若非必要的應酬,她寧可待在家中引弓射箭,也不願白白耗費時光與那些個官宦娘子們說些東家長西家短、釵環首飾衣料、兒女婚姻之類的話。
閒來無事時,她便命管事娘子將這些帖子拿來翻一翻,隨口點評一二;若是實在太忙,她連看也不看,就讓僕婢將這些帖子全都拿去廚下作引火之用。這一日清早,正是有些閒暇的時候,田娘子與周娘子便捧來了一疊帖子給她翻看。
柴氏挑了幾個帖子看了看,蹙起眉來:“說來,元娘和二孃(孫秋娘)年紀漸長,也不能成日都舞刀弄槍的。我年紀大了,險些忘了,她們這般年紀的小娘子很該出門走動交際纔是。且不說能遇上什麼手帕交,人情世故卻是需要多練一練,方能積攢些經驗人脈。”先前孩子們閉門不出,是因爲守孝的緣故。如今已經出了孝期,再不出門認一認人,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田娘子抿嘴笑道:“娘子說得是。不過,元娘和二孃的脾性都有些像娘子,許是不喜歡這種遊園宴飲呢。”
“她們連正經的宴飲都不曾去過,哪裡能稱得上喜不喜歡?”柴氏道,在各種賞玩帖子中挑了又挑,“女子習武從軍一途,本便艱難至極。但她們既是下定決心,我也便由得她們去了。不過,官眷交際、主持中饋、打理庶務卻也不能不精通。咱們家的小娘子,必定是樣樣都無可挑剔的。”
既然連習武都能堅持下來,其他諸多事務自然也不在話下。如此樣樣出衆,將來的婚姻纔不會那般艱難罷。她自然很清楚,自家孩子千好萬好,真是數千人中也難挑得一個的良才美質。然而,旁人卻總會將那些瑕疵無限放大,掩蓋住她們的美好。故而,只能敦促她們變得足夠優秀,優秀到無論是誰都挑不出不好來,才能傲視衆人。
除了習武之外,李遐玉與孫秋娘確實都各有喜好。一個極喜寫字,收集了長安傳出的各種名家法帖摹本,每日都能寫上幾十張大字;一個卻愛極了女紅針黹,一手繡工精緻無比,令人嘖嘖讚歎。至於其他技藝,兩人都不太用心,但也學了些許皮毛。若論起才藝,應當也都是頗爲拿得出手了。
“元娘應該也快回來了罷?先前的信是怎麼說的?”
“說是在夏州呢。因着從未到過夏州州城,頗覺得新鮮,小娘子與大郎君都想多待幾日。三郎君實在拗不過他們,只得答應了。”
“三郎看着穩重,其實小小年紀總是那般持重,看着也教人心疼呢。而且,他骨子裡多少有些不安分,總是壓抑着反倒不好。”柴氏笑道,“三人一起四處逛一逛纔好,這一趟也並非只教他們出去殺馬賊。踏遍漠南與北疆數州,想來也有不少收穫纔是。”
“算算日子,再過兩天或許便家來了。”周娘子接道。
柴氏微微頷首:“這一去就是將近三個月,也不知他們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叫廚下這些時日準備些精緻吃食,再讓繡娘給他們做些夏衣。先前量的尺寸,約莫是用不着了。大郎、三郎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元娘身量也拔高了不少……”她絮叨着,忽然道:“給元娘和二孃多做幾身顏色鮮豔的夏衫,打些時興的頭面首飾,過幾日我便帶她們出門。這幾年她們都只穿孝服,再不肯着別的顏色,如今總算是可以好好打扮一番了。”
“是。”田娘子與周娘子均齊聲應了。
“玉郎和二孃還在演武場?”柴氏又問,“不過是前兩天隨口提了一句話,兩人還較上勁了不成?這兩個孩子,可真是小冤家。走,咱們瞧瞧去!”李遐齡與孫秋娘平常看着都是乖巧無比,然而,一旦涉及到元娘,兩人私下便鬥得和烏眼雞似的。說來也只是孩童之間的意氣,但瞧着卻總讓人忍俊不禁,這兩年也爲家中增添了不少歡悅。
當柴氏一行人來到演武場時,李遐齡與孫秋娘正在中央的沙地上摔摔打打。一個本是生得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一個原是白嫩柔美的小娘子,眼下卻摔得渾身塵灰、髮髻散亂,兩張臉都像花貓似的。
柴氏定睛看了半晌,忍不住笑道:“看起來應該是不分勝負了。說來也奇怪,咱們家的小娘子,別說射箭、耍刀,便是氣力也不輸尋常人家的小郎君。簡直就是生來便應該習武似的。”她以前還覺着孫秋娘瞧着與孫氏一般柔弱,學些武藝強身健體也好,卻料不到她居然也頗有天分。
“這便是旁人常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田娘子道。
“聽說玉郎和二孃已經比試了好幾項——射箭、刀法、拳法,都是平手。兩人索性便以相撲論勝負了。”周娘子笑道,“說起相撲的技藝,兩人不相上下。想來就算是分出了勝負,心裡也定是不服氣的。”
“他們也就趁着元娘不在,所以才如此鬧騰。”柴氏道,“待元娘回來,又是一個賽一個的規矩。瞧瞧,這哪裡是相撲?簡直就是街頭的小兒胡亂打架。兩人轉眼都要滿九歲了,還是這般脾性。若是再長几歲依舊是鬥來鬥去的,那可不成。”
這時候,李遐齡瞅準了空子,翻身便將孫秋娘推倒在地,終於勝了這一局。瞬間,他雙目璀璨如星辰,沾滿灰塵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哼!這回是我贏了!由我出城去接阿姊!你可不許耍賴,悄悄跟在後頭!”
孫秋娘神色略有些黯然,卻仍舊不願在他跟前示弱:“你也不過是比我早見到阿姊而已。三個月我都等得,一兩個時辰自然也等得。你也莫要高興得太早,阿姊晚上一定會陪我一同睡,我們還能說好些悄悄話呢。”
“明天阿姊定會聽我念書,看我習字!我……我還會和阿姊一起去市集裡逛!”
“那又如何?我每天都能和阿姊一起睡。”
“你……”李遐齡突然有種“輸了”的感覺,卻仍犟着嘴道,“我這些時日給阿姊淘換了好些名家法帖摹本,她一定很喜歡!”
孫秋娘輕輕地拍打着身上的灰,淡淡地接道:“你找的法帖摹本,會比謝家阿兄尋回來的更珍貴?別看走了眼,像我阿兄似的,找了些贗品回來,反倒讓阿姊哭笑不得。”
“你這是嫉妒!”
“我嫉妒什麼?往後,阿姊的四季衣衫都由我來做。你送的法帖摹本再好,阿姊會天天帶在身邊麼?倒是我做的衣衫,阿姊會天天穿着呢。”
已經完全詞窮的李遐齡臉色越發鬱惱了,方纔心中涌動的得意霎時間一掃而空。都說男女有別,他日漸長大,與阿姊相處起來也不能像幼時那般親密。但小娘子之間卻不必拘泥什麼禮法,成日膩在一起也是稀鬆平常之事。他不得不承認,身爲小郎君,他似乎天生便比孫秋娘輸了一籌。
見他不再得意洋洋,孫秋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說起來,家裡人都穿過我做的衣衫,就你不願意穿呢。那時我的女紅技藝不好,你不喜歡也是人之常情。過些時日,我給你做件窄袖圓領袍如何?”
“我纔不稀罕。”李遐齡恨恨道,“我又不缺這一件衣衫穿。”
孫秋娘也不在意:“那也正好省了我不少時間,乾脆再給阿姊做一件石榴裙好了。石榴裙色澤鮮豔,又是長安時興的式樣,這時節正好穿出去呢!”
李遐齡扭過腦袋,不願再看她。眼角掃見祖母柴氏正似笑非笑地立在旁邊瞧着他們,他臉頰微紅,過去行禮:“祖母,孩兒先去換身衣衫,再來陪祖母說話!”與孫秋娘吵起來的時候尚不覺得如何,發現祖母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卻感到有些懊悔。多少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像阿兄那般穩重可靠,早早地長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教祖父祖母勞累,不教阿姊揹負重擔——怎麼嫉妒之情往上一涌,便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罷了。”柴氏道,“有二孃陪着我呢,你去讀書罷。這兩天你只顧着與二孃比試,連課業都落下許多。小心西席先生不滿,向元娘告狀,那你可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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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遐齡心中一凜,匆忙告退:“孩兒這便去念書……祖母,祖母替孩兒保密!”
柴氏笑着點點頭,孫秋娘也過來行禮,小聲接道:“這宅子中,哪有什麼風吹草動能瞞得過阿姊?”柴氏聽了,伸出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你這孩子,生得七竅玲瓏心,偏偏卻總是撩撥玉郎。”
孫秋娘挽住她的手臂,嗔道:“祖母偏心,怎麼不說是玉郎總與兒過不去?兒喜歡阿姊,他便天天吃醋。兒都說將阿兄換給他了,他也還是不高興……”
柴氏禁不住笑出聲來:“阿兄阿姊哪裡是能換的?況且,換與不換,不都是你們的阿兄阿姊麼?兩人可真是胡鬧得緊!”笑着笑着,她卻若有所思起來,再仔細看看孫秋娘,心中越發滿意了。
李遐齡自是不知自家祖母生出了何等“可怕”的念頭。用功地讀了兩日書之後,他終於取得了先生的諒解,心中也鬆了口氣。這時,家中部曲又傳來消息說,李遐玉已經快要到達縣城了。他便帶了幾名部曲僕從出門,趕去迎接她。在城門前等了片刻,遠遠就見十來騎飛奔而來,爲首的正是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
李遐齡高興地喚道:“阿……阿兄!!”眼見着玉樹臨風的李遐玉越來越近,他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他家莫不是……只有阿兄,沒有阿姊罷!怎麼覺得,作男兒裝扮的阿姊絲毫沒有半點違和呢?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腦海裡的小劇場是這樣的:
玉郎:我會讀書會寫字會背書!
二孃:我會給阿姊做長裙(天天穿)。
玉郎:我會和阿姊去逛集市,給她買買買買買!
二孃:我會給阿姊做中衣(天天穿)。
玉郎:我會給阿姊做弓箭,還會學着給她打造輕刀!
二孃:我會給阿姊做小衫(貼身穿)、香囊、綾襪、鞋子……
玉郎:輸了QAQ,我也想學女紅了……
衆人:=口=少年,別走上不歸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