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李家之後,謝琰便發現,長澤縣城如今的境況可能比他預想的更加悽慘。數千馬匹奔馳帶來的地動轟鳴越來越輕,說明薛延陀人已經來到城門底下——取而代之的,則是幾乎清晰可聞的鳴鏑聲。縣城正北的城門便是薛延陀人的目標,城樓附近已然是一片火海。
長澤縣的百姓們畢竟曾經歷過國朝初建時那些慘烈無比的戰事,此時也都已經漸漸反應過來。除了惶惶然想要奔逃而走的人之外,許多青壯男子甚至老丈都默默地拿起了已經生鏽的橫刀、柴刀,聚集起來匆匆朝着北城門而去。常年被塞北風沙吹得黧黑的粗糙面龐上充滿了堅毅,亦展露出了屬於大唐子民的血性。薛延陀人又如何?當初/突/厥/人如此強橫,肆虐整個北方,如今不也成了大唐降部?自今上登基以來,大唐雄師連戰連勝,伐/突/厥/,破吐谷渾,徵高昌,令兒郎們早便已經豪氣干雲,對任何膽敢前來劫掠家園的胡人都毫無畏懼。縱然此去大抵不過是赴死,他們也相信這些敵人在不久的將來必會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
謝琰望着他們的背影,只覺得胸臆間熱血沸騰:這纔是錚錚鐵骨!這纔是真正的男兒!那些只會躲在家中傷春悲秋者,抱着祖宗昔日榮光死死不放者,甚至於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者,連這些最尋常的平民百姓亦遠遠不如。
一時間,保家衛國的情懷令這位小少年郎心中激盪不已,只覺得連日來的顛沛流離彷彿都算不得什麼了。他並沒有猶豫,拔足便小跑着跟了上去,混入了隊伍當中。
他年紀尚幼,隨在這隊人後頭,顯得尤爲醒目。一個鬚髮斑白的老漢忍不住喝道:“哪裡來的黃毛小兒!還不趕緊滾回家去!”
謝琰微微擡起首,道:“我習武多年,老丈與各位大兄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
“呔!快滾!有俺們在,哪裡輪得上你這小兒逞能?!”旁邊一臉橫肉的大漢不耐煩地將他拎起來,“趕緊找個地方窩着!別礙老子們的事!”
謝琰使巧勁微微一掙,便靈活地脫離了大漢的掌握。他知道這些人看起來兇惡,實則是不忍他小小年紀便去送死。但他已經答應李家小娘子,去城門附近探看敵情。就算只是爲了完成諾言,他也必須去:“我絕不會礙事!”
見他如此固執,這羣漢子便不再驅趕他。畢竟,這般膽大的少年郎總比那些只知道哭鬧的混小子們強多了。而且,若是不見見血,多經歷這種刀光劍影,也磨礪不出邊塞的悍勇男兒。他們夏州漢子的血性,也只有這般才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到得北城門前時,城樓、民宅早已經被薛延陀人射入的火箭點燃了。火光映紅了暗沉的黑夜,照在那些大吼着衝上城牆的漢子們身上,彷彿給他們印上了一層血色。謝琰避過幾個驚惶失措、四散奔逃的人,撿起角落裡屍首抱着的弓箭,也跟着爬上城牆。他極力讓自己忘記方纔那具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屍體,然而甫登上去,一支箭便貫穿了身前那個老漢的頭顱。
謝琰烏黑的雙瞳微微一縮,無數慘烈的嘶嚎吼叫一瞬間彷彿都離得遠了,只剩下老漢喉嚨間沉重而嘶啞的呼吸聲,以及箭頭上那些紅紅白白之物。他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老漢卻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推倒在地上,自己摔下了城牆。
幾支箭堪堪擦過謝琰的頭頂,射入城內。他有些呆怔地望着老漢方纔站立的地方,心中升起了複雜的情緒——既有對薛延陀人的憎恨,報仇雪恨的堅定,亦有對老漢的感激,更有對生命無常、生生死死的恐懼。
他從來都很清楚,每一場戰事都意味着無數條人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便是如此。然而,書上看來的慘烈,卻遠遠比不過親身的見聞。他生在貞觀年間,故鄉遠在安定繁華的中原,年紀又尚小,何嘗經歷過這樣如佛家地獄一般的景象?
然而,無數心念轉過,都不過只是剎那之間罷了。謝琰很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眼下又該做什麼。他咬着牙站了起來,尋了個合適的隱蔽處之後,便舉弓抽箭。藉着城樓燃燒的火光,他望向城外,意圖瞄準敵人。不過,這一眼看過去,他的心便徹底地沉了下去:底下烏壓壓一片薛延陀騎兵,足足有三四千之衆!區區一座長澤縣城,必定守不住!何況,既然派兵攻打長澤縣城,爲了取得足夠的戰果,薛延陀人必定也盯上了夏州州城。若是州城被困,必定多方救援,誰還顧得上旁邊的一座小縣城?
心中雖然頗有幾分絕望之意,但謝琰射箭時卻異常冷靜。若是此時有人注意到他,必會發現他小小年紀,竟然能做到箭無虛發。不過,數千薛延陀人,只在城牆稀稀落落的箭雨中倒下了幾十人,自然絲毫未能引起旁人矚目。
謝琰很快便將周圍能蒐集到的箭都用光了,也勉強捱過了薛延陀人的幾輪箭雨。城牆上仍然安然無恙活着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完全無法壓制試圖攀援城牆的敵人。不多時,便有些身手靈敏的薛延陀人爬了上來,與大唐的兒郎們展開了肉搏戰。
謝琰隨手拿起一柄已經生鏽的橫刀,用盡力氣斬落了兩三人。溫熱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沾溼了他的兔皮長襖,而後迅速變得冰冷。他心底也從剛開始的滿懷忿恨,逐漸變得悸動不安,最終只剩下一片麻木。
砍殺,砍殺,砍殺。
直到雙臂痠疼得快要擡不起來的時候,謝琰才停了下來。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再戰,便丟下橫刀,轉身離去。然而,在奔下城牆時,到底仍有幾分愧疚,彷彿自己當了逃兵一般。只是,想到或許仍然在等他傳消息的李家小娘子,他便覺得依舊身負着重任,決不能輕易死在此處。
“城門破了!!”
“薛延陀人殺進來了!!”
“快逃!!”
謝琰跌跌撞撞地穿過惶恐躲避的人們,好不容易纔回到李家。因門戶都已經被堵住了,他不得不跳牆而入。正要往內院走,卻見幾個粗使僕婢匆匆地拎着包袱躲進了下人所居的倒座房。隨後,濃重的血腥味便傳了過來,令他想起了城牆頭上那片血肉橫飛的景象。回過神,他不禁擰起了眉:如此異象,李家必定是出了什麼事。李家小娘子、小郎君不知可安然無恙?
當他循着血腥味來到廚房邊時,便見李家幾個部曲正將三四具屍首藏到旁邊的樹叢後。孫氏嚇得渾身戰抖,摟着李遐齡輕聲哽咽。李遐玉的臉色亦有些蒼白,卻已經將恐懼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雙瞳之中。而母子三人身邊,只剩下威娘一個侍婢。
“李娘子,三四千薛延陀人已經破開了城門。”謝琰道。
李遐玉循聲望去,一瞬間,那張白玉般的臉龐竟像是有些無悲無喜——彷彿已經因經歷得太多反而超脫於外,又似乎是看穿世間生死的出家者。這般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年幼的小娘子身上,委實有些奇異,卻越發令人憐惜。不過,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微微一動,上前一步:“謝郎君可曾受傷?”
謝琰恍然,擡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我無妨,只是濺上去的而已。”說罷,他看向那個被緊緊關住的菜窖:“世母、李娘子、玉郎,趕緊進這地窖裡躲一躲罷。薛延陀人只爲了劫掠而來,或許搶得糧食、牛羊和金銀之後,便會很快離開。”即使這地窖看起來並不隱蔽,也總比躲在房間中好些。
“裡頭有人,且堵住了門。”李遐玉道。方纔那些個搬空菜窖的僕婢有大半都背主了——眼看着即刻便要完全騰空的時候,七八個人磨磨蹭蹭地留在裡頭,忽然將菜窖關上,死死抵住,不讓其他人進入。另外幾人狗急跳牆意欲挾持李遐齡取得錢財逃亡,被部曲處置了。只剩下區區幾人還算老實聽話,威娘便分了些錢財與他們,讓他們徑自去尋地方躲藏,各安天命。
她曾經覺得自己主持中饋尚且算是得法,如今卻連貼身婢女阿長都背叛了她,真是諷刺得很。到頭來,她所能依賴的,也只有祖父和阿爺留下的部曲,與祖母□□的威娘而已。不過,生死關頭,也怨不得這些未經收服的人做出這種選擇。無非是他們並不將主人放在眼裡,認爲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罷了。
部曲們正要去撞菜窖的門,遠遠地便已經傳來了馬蹄聲。
李遐玉、謝琰均是一凜,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些許焦急之色。
“罷了,眼下已經遲了。”李遐玉搖了搖首,向威娘使了個眼色。威娘略帶懷疑地看了幾眼謝琰,便攙扶着孫氏,低聲道:“在左耳房中,隨奴來罷。”
位於正房西側的左耳房,是前些年李信爲了生性好潔的李遐玉而改建的浴房。裡頭十分寬敞,不僅擺放着一個偌大的浴斛,旁邊還挖了一個小浴池。威娘將那浴池一角的青石磚取了下來,露出裡頭一方小小的烏黑空間:“這浴池郎君從未用過,只是障眼之法。而這個密室,也僅僅留作這種時候使用。”
在昏黃的燈火下,那處暗室看起來實在小得有些可憐。李遐玉心知,恐怕阿爺只是爲了以防萬一,才匆匆做了這番準備。只是,他當初從未將自己也考慮進去,僅僅想護住他們母子三人,又成日忙碌無暇顧及,所以才建得如此狹小。如今她與玉郎身量已經增長,孫氏又豐腴了些,恐怕連裝下他們母子三人都很勉強。思及此,她便將李遐齡推進去,又去推孫氏。
孫氏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將她按了進去。
這間暗室實在是太狹小了,李遐玉與李遐齡縮在一處,尚且不能伸展身體。而略顯豐腴的孫氏若想入內的話,恐怕已經不可能。李遐玉掙扎着想出來,卻不料孫氏又冷不防地將謝琰推到她身上,而後便命部曲與威娘將青石磚重新砌起來。
“阿孃……阿孃……”李遐齡彷彿察覺到什麼,終於忍不住哀哀哭泣起來。
“阿孃,讓我出去!你進來!”李遐玉高聲道。她想要掙扎,卻因謝琰擠在她身後而動彈不得。
“李家世母,我自己找個地方躲着便夠了……”謝琰也道,倒退着便要出去。
“別動!!”孫氏低低地喊道,一向柔弱的臉孔上竟多了些許決然之色。她便像是突然從沉睡中醒過來的母獅,一雙眼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一時間竟將扭過頭看向她的李遐玉與謝琰都震懾住了。
“謝小郎君,你是個好孩子,幫我照顧元娘、玉郎幾日罷。你在今夜來到我們李家,也算是與我們有緣了。便是不讓你進去躲藏,我也鑽不進去,所以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元娘,護好阿弟。阿孃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和你阿爺失望。”
“玉郎,不許哭!你是小郎君,往後長大了還要保護阿姊,決不能軟弱。”
孫氏一口氣說完,部曲與威娘也砌上了最後一塊青磚,只留出了一道縫隙作爲通氣口。而後,他們又將浴斛蓋在浴池上,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李遐玉聽着腳步聲遠去,心中充滿了懼怕與恐慌,又恨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漫天神佛,信女求求你們,保佑我的阿爺和阿孃。於信女而言,他們是這世間最好的爺孃,信女絕不能失去他們。
力圖每一章都有爆點什麼的……果然不是這麼好寫的……
而且我認爲的爆點,大家未必覺得是爆點呢……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