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日後,李家十分低調地舉行了除服禮。在場者幾乎只有自家人,僅有的些許外人,亦都是李和忠心耿耿的下屬。除服禮結束後,李和便帶着他們一同去了軍營,並未在家中多停留哪怕片刻。李遐玉與謝琰瞧在眼中,皆若有所思。
又過幾天,柴氏應縣令娘子之邀,帶上家中幾個孩子去郊外莊園中賞牡丹。雖說家裡所有人都早已習慣騎馬出行,她卻使僕從駕了輛牛車,將李遐玉、孫秋娘都拘在身邊。孫夏、李遐齡、謝琰仍舊騎馬,小步奔跑着隨在牛車側近。
牛車造得十分結實,因鋪了好幾層柔軟的茵褥的緣故,也並不會顛簸得令人難以忍耐。李遐玉很是規矩地跽坐着,時而給柴氏倒些漿水解渴,時而給孫秋娘遞些鮮果點心,照料得十分周到。前些日子身上盤旋着的戾氣彷彿已經消失殆盡,再也瞧不出任何異狀。幾個貼身婢女一直插不上手,索性便在一旁靜靜坐着了。
“過些時日,將你新抄的《地藏經》拿去弘法寺供着。”柴氏道,“待中元做道場時,咱們再去天心尼寺齋戒數日。雖說馬賊都罪有應得,但殺人便是造了惡業,爲他們超度一番,也算是消去孽因了。”
李遐玉微微一笑:“祖母,抄經確實有效。不過,求的卻是自己心安,能讓躁動的心緒平靜許多。”若是任何殺孽都能靠抄經唸佛消除,又何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之說?假若未能親眼得見,她並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類的偈語。更何況,她亦不需要成佛——爲父母親人復仇,爲弱者伸張正義,她殺任何一個人都問心無愧,如此便足矣。
柴氏長嘆一聲,聽着外頭李遐齡幾人的笑聲,又問:“你們可是覺得有些悶?咱們北疆的小娘子本不該如此拘泥,不過縣令娘子今日招待貴客,卻是不得不謹慎幾分,以免在貴客跟前失禮。”
“祖母,是什麼樣的貴客?”孫秋娘有些好奇地問。
柴氏笑道:“聽聞是咱們靈州都督家的小娘子。因覺着咱們弘靜縣景緻不錯,特地來此處的別院小住數日。”時任靈州都督仍是衛國公李靖之弟李正明,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他們家的小娘子,出身自是一等一的高貴。弘靜縣不過是座邊陲縣城,何曾來過這般金貴的客人?縣令娘子忙不迭地準備宴飲招待,並邀來全縣的官家女眷前來作陪,亦是在情理之中。說不得旁人還須得謝她一謝,給了她們親近頂級世家小娘子的機會。
“那些個世家貴女,與咱們尋常的小娘子有什麼不同?”孫秋娘又問,親暱地抱着李遐玉的手臂道,“若是論禮儀風姿,阿姊一定不會輸給她們;若是比騎馬射箭,她們恐怕遠遠不如阿姊呢;換了琴棋書畫,連謝家阿兄都說,阿姊的飛白書與行楷功力十分了得。”
柴氏見她滿臉驕傲炫耀,心中涌出一片暖流:“元孃的禮儀是我親手教導的,自然不會有半分錯漏。”她在平陽昭公主身邊伺候過,各種宮廷禮儀亦是不在話下,日常禮儀則更是熟知無比。若不是後來恰逢其會成了女兵,又嫁與了李和,說不得她還能成爲某個世家大族的傅母,專門教導小娘子們的禮儀呢。“不過,二孃,她們光是憑着出身,就足以傲視我們寒族中最出色的小娘子了。”
“憑什麼?”孫秋娘有些不服氣。她自己倒是無妨,卻替阿姊覺得委屈。
“世庶之別,僅此而已。”柴氏嘆道,“能夠延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自有不凡之處。他們教養出的小娘子,便是才華容貌有限,見識也總會有些與衆不同。我是你們的祖母,自然覺着你們樣樣都不比這些小娘子遜色。但在常人眼中,知己好友甚至於婚姻,看的都並不僅僅是‘人’,而是身後的家族榮華。”
“……”孫秋娘畢竟年紀幼小,又出身小戶人家,對這些並沒有太深的感觸。李遐玉卻似有所觸動,然而,那些細微的思緒轉瞬即逝,她並未來得及細想。對於柴氏之語、孫秋娘之不滿,她也只是道:“俗話有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那些世家的先祖多數亦是寒門出身,靠着自身才華做了累世公卿,纔有今日的郡望豪門。秋娘不必妄自菲薄,須知我們又何嘗不是某個世族的先祖呢?”
“阿姊說得是!”孫秋娘似有所悟,眼中滿是崇拜,“咱們可不做什麼‘乘涼之人’,只管栽下一棵參天大樹就是!”
柴氏雙目輕輕一動,欣慰地笑了。孫女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外,卻足以讓她驚喜萬分。擁有這般氣魄的小娘子,又何必拘泥是否身在寒族?若是給她足夠施展才華的天地,日後她必定便會綻放出萬丈光芒。
說話間,便已經到了縣令家的莊園。說是莊園,其實是個專門造來消暑賞玩的大園子。裡頭引了附近水渠的活水,移了山石泥土,栽着奼紫嫣紅各色花卉,又建了樓臺亭閣。雖說並不富麗堂皇,卻也別有一番趣味。
牛車在園子的二門內停了下來,柴氏扶着李遐玉、孫秋娘下了車,迎面便見縣令娘子陸氏笑盈盈地迎了過來。這婦人大概三十來歲的年紀,生得白淨圓潤,妝容打扮亦是常見的貴婦做派。她的笑容帶着幾分熱切又隱含矜持,將世家支脈女子見到寒門命婦的形容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柴郡君可算是來了,真教我好等!”
柴氏朝她微微頷首,只露出三分笑意:“我這老嫗若是不在,說不得你們還自在些。不過,思來想去,你派人給老身送了那麼多回帖子,若是這次還不過來,倒是白白辜負了阿陸你的一番美意了。”
陸氏抿着嘴笑道:“郡君願意給我面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兩位,是郡君的孫女罷?”其實,弘靜縣內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很清楚,李家只剩下一雙孫兒孫女。然而柴氏對外皆稱自己膝下有三個孫兒兩個孫女,衆人便也都隨着她,並不十分深究謝琰、孫夏與孫秋娘三個的來歷。
“兒見過陸娘子。”李遐玉、孫秋娘行禮道。
因前來赴宴飲,兩人都在貼身婢女的努力下,仔細妝扮了一番。李遐玉梳着雙環髻,左右各插着金鑲玉蝴蝶狀釵朵,中間則戴着一朵盛開的茶花。這雙蝶戲花栩栩如生、趣味非常,光是瞧着就很是奪目了。而她身上則着了條五幅櫻桃紅及胸長裙,配着藤黃色連珠碎花絞纈半臂,將修長的身量完全勾勒了出來,已經很有幾分少女的風情了。
孫秋娘則仍是梳了雙丫髻,髮髻外繞着兩串紅寶石珠花,顯得極爲俏麗。她同樣穿着五幅櫻桃紅長裙,上身卻是一件蜜合色狩獵紋夾纈半臂。因年紀幼小的緣故,雙眸微張,羞澀一笑,倒也很是惹人憐愛。
陸氏細細打量着她們,讚道:“兩位小娘子都這般出色,怨不得郡君一直將你們藏在家中,不願帶出來呢!可不是生怕讓人瞧了去,往後就惦記上了麼?”
李遐玉、孫秋娘皆很配合地垂眸不語,看上去便似被誇得害羞了一般。柴氏瞥了她們一眼:“阿陸這般說可羞煞老身了。誰不知道你們家的兩位小娘子,樣貌才情皆是咱們弘靜縣中的頭一份呢?老身這兩個孫女先前不方便出門,至今也未曾見過什麼世面,還須得縣令家的小娘子們看顧一二了。”
陸氏笑道:“身爲主人家,照料客人是應該的。何況兩位小娘子都聰敏伶俐,定是能與我家大娘、二孃投契起來。”說着,她便命侍女去將自家女兒喚過來。
柴氏又道:“老身的三個孫兒都在外頭,平日只知耍刀弄槍,也不知是否能與其他的小郎君好生相處。”這番話卻純粹只是自謙之語。有謝琰在,她絲毫不擔心孫夏與李遐齡是否會有什麼失禮之處。
一面寒暄,陸氏一面親自領着柴氏祖孫三人往園子中走,隨口介紹着園子內的景緻。李遐玉漫步細瞧,倒也看出了幾分趣味。園子中的山石、樓臺亭閣自是遠遠不如世家大族們的別莊,但佈局卻是學了五六成,說是移步換景倒也勉強使得。
正行走間,縣令家的兩位小娘子便帶着使女來了。她們與自家阿孃生得極像,略有些豐腴之態。年長的約十三四歲,性情沉靜,姿態優美;年幼的亦有十一二歲,卻是跳脫一些,難掩好奇地望着新來的客人。
李遐玉、孫秋娘與柴氏暫別,便隨着縣令家兩位朱氏小娘子離開了。朱大娘輕聲細語地提醒她們,眼下都已經來了哪些客人,待會兒也好跟着認一認人。朱二孃則壓低聲音道:“雖說你們要守孝,但將近三年不出門走動也稀奇得很。我還曾以爲,你們武官家的小娘子都不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呢。”
李遐玉自是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他們家確實完全不在意這些。守孝並不只是爲了寄託哀思,而是爲了磨礪性情確立志向,以撫慰亡者在天之靈。這些美好的誤會,就由得她們去罷。
“二孃!”朱大娘蹙起眉,“別對客人失禮。”
朱二孃吐了吐舌頭:“阿姊難道不好奇麼?你們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麼?”
孫秋娘瞧了瞧李遐玉,見她似是不反對,便答道:“除了修習騎射,我會學做女紅針黹,阿姊則喜歡臨摹名家法帖。”
顯然,除了“騎射”這樣愛好之外,其他兩種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朱二孃也不再追問,只興致勃勃地道:“修習騎射?那你們投壺一定頑得很好。哎呀!待會兒可得替我狠狠地贏那孫家的五娘,省得她一直嘲弄我四體不勤。”
這小娘子倒是直率得很。李遐玉想,遂應道:“我們盡力而爲,可不能保證一定能贏。”修習騎射當然並不是爲了頑這些遊戲,但偶爾爲之倒也可放鬆一二。
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