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這些時日我還未曾仔細瞧過這座莊園呢,不如帶我四處走一走?”不過片刻,李丹薇便收拾好了心緒,再度恢復了笑吟吟的模樣,“偷得幾日閒,已是幸甚。往後真不知是否還能來這座莊園,再去賀蘭山狩獵奔馬。趁着尚有些空暇,能記住幾分景緻便是幾分,往後也可時常念起來。”
“十娘姊姊隨我來。”李遐玉道,引着她往外走。李遐齡、孫秋娘見狀,也遠遠地跟在後頭。幾位貼身婢女亦默不作聲地帶上披風、食盒等物件隨了上去,以防主人有什麼不時之需。
莊園的佈局其實十分簡單,正中央是由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院落聚集成的宅院,修着厚實無比的兩道院牆,以備野獸或馬賊山匪的攻擊。兩道院牆之間便是夯土築成的環形演武場,不同地段放着不同的兵器,適合不同兵種使用。宅院之外,則是數十頃阡陌交織的良田,引水渠附近還有桑樹魚塘。遠遠望去,暮色四合,炊煙緩緩升起,田野中麥浪涌動,視野十分開闊。
莊園坐落在山麓底下,于山坡上還建有馬廄以及牛羊草棚。成羣的牛羊與駿馬,均在豐美的山坡草地上放牧,猶如點綴在翠色棋盤上不斷移動的棋子。
“妹妹習武從軍,可曾想過往後?”李丹薇立在田埂上,忽而回首問,“我從幼時起,便無比羨慕兄弟們可學文習武,未來出將入相。男子的天地何其廣闊,志向何其紛繁不同?出仕者春風得意,從軍者矢志報國,修文史者流芳百世,隱逸者亦賢名遠揚。便是那些紈絝子弟,還能道一聲風流。偏偏女子卻被限制在後宅之內,只能出門上香,遊玩飲宴,便是騎射狩獵也多有人側目而視。而女子的一生,若能嫁個好夫君,生養個好兒子,便似是圓滿至極,再無遺憾。名留青史的女子,非因夫君兒子,只憑着自己之能者,罕見至極。”
“不錯,且不說需操勞生計的尋常民衆。那些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生來彷彿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女子生來卻好像只需主持中饋或悠閒享樂。”李遐玉道,“他們還認爲自己在外奔走疲憊不堪,爲了供養家人無比艱辛。而女子只需耗費他們掙來的錢財名望,依附他們而生,所以隨他們如何拿捏。”她頓了頓,又道:“但,誰可曾想過,天下間所有的女子是否都願意過這樣的生活?若是女子能入仕或能經營私產,是否所有人都仍只會待在後宅之中?巾幗不讓鬚眉……或許巾幗本便不須讓鬚眉呢?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罷了。”
李丹薇眸光閃爍,牽住她的手:“妹妹所得的機會,委實來之不易。”
李遐玉垂下眸,微微一笑,想起祖父祖母的殷殷期盼與隱隱擔憂,想起兄長們的信賴與弟妹的崇敬。“我出身寒門小戶,只需獲得家人支持便足矣,無需顧慮他人的目光。便是往後人人視我爲異類,我亦不在乎。不過,原本從軍也僅僅是爲了報仇雪恨,如今卻越發覺得只有強大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而非依附他人,隨他人擺佈。”女子,只有強大到連世俗規矩也能夠無視,才能真正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罷。然而,欲在此時此世成爲這種強者,何其艱難。
“……你說得是。都說世家貴女地位高,便可隨心所欲。但其實哪有什麼真正的隨心所欲?依舊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不能隨意逾矩。”
“可不是麼?出身世家,若想保有名聲,便不得不遵從規矩。便是出身高貴如平陽昭公主,也須得急流勇退。每每想到她的才華,便覺得實在惋惜得很。”
“平陽昭公主若非適逢亂世,亦不可能展露才華。”李丹薇長長一嘆,“公主又如何?生在亂世下場悽慘,生在盛世也不得安寧,連親事都可能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換。金枝玉葉、□□貴胄,說來也可憐可嘆,又有些可敬可畏。”
李遐玉略作思索:“十娘姊姊說的是文成公主?”幾年之前嫁給吐蕃和親的文成公主,其實是宗室之女。她是大唐第二位和親公主,第一位則是嫁與吐谷渾的弘化公主。雖說兩位都非正經的金枝玉葉,但到底出身也頗爲高貴。吐谷渾降唐需要安撫,吐蕃勢大主動示好亦不得不應允,只能挑選兩個女子擔當重任了。非戰敗而和親,公主的地位自是尊崇一些。不過,遠嫁胡族,語言不通,習俗相遠,這一生又何嘗好過呢?然而,換而言之,若這並非婚姻家事,而是謀略政事,卻又是另一番際遇了。
李丹薇搖了搖首,低聲道:“先前聽聞薛延陀遣使往長安求公主下降,聖人多有猶豫。最近卻似是發生了什麼事,不得不答應了。出降的是新興公主,聖人親出的十五帝姬,還未及笄呢。”
剎那間,李遐玉想起祖父近來的忙碌,只覺得之前的諸多疑惑迎刃而解。然而,她卻始終無法理解——聖人居然會許以薛延陀親出的帝姬?大戰之後不過兩年有餘,薛延陀之勢已經恢復到瞭如此地步?這位貴主下降之後,那羣混賬東西的氣焰豈不是更囂張?難不成朝廷居然相信,娶了公主之後,他們便會安分下來?!
見她神色迅速變換,李丹薇自是明白這個消息於她而言實在太過意外。她牽着神思不屬的李遐玉往回走,寬慰道:“新興公主出身雖低,但到底是聖人的親女。想來此事未必能成,我也不過是偶爾聽見家中祖母阿孃提起罷了。”
“十娘姊姊……”李遐玉心中紛亂無比:她滿心想着爲爺孃報仇,所以才習武從軍。但卻從來不曾想過,朝廷居然會與薛延陀交好!若以公主下降,以如今之勢,至少十餘年內不可能再起戰事!那她的仇恨怎麼辦?再忍十餘年?再苦苦等待機會?
好不容易,她才壓下心頭的震驚與慌亂,看向一臉無措的李遐齡、孫秋娘時,已然恢復了平時的模樣:“我只是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罷了。無妨,你們不必多想。明天一早十娘姊姊便要回別莊去了,可是需得立即啓程往靈州?”
李丹薇鬆了口氣,頷首:“因離得不遠,索性便回去罷。約莫在傍晚時,便能到靈州。”
“既是如此,咱們今夜可得好好熱鬧熱鬧。”李遐玉道,“我依稀記得前些時日帶了些西域的葡萄酒過來,不知姊姊可能飲幾杯?”
李丹薇笑聲清脆:“別說幾杯了,便是飲上一壺也使得!”
李遐齡望着她們興致高昂地走遠,想起方纔自家阿姊的神情變化,心中仍有幾分擔憂。只是,方纔他站得遠了些,不曾聽見她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孫秋娘拎着裙角追了上去,留下話道:“你在這裡胡思亂想又有何用?阿姊有什麼心裡話也不會對咱們說。”說到此,她心中難免酸澀,卻仍是接着道:“咱們年紀小,幫不得阿姊,但若是換了謝家阿兄,說不得便能給阿姊出主意了。”
李遐齡瞬間醒悟過來,點頭道:“我立刻派人去告知阿兄。希望阿兄若是有空閒,便早些過來探望阿姊。”
這一夜自是歡歡喜喜熱熱鬧鬧,無論是李遐玉或是李丹薇,看起來都仍是一如往常。因兩人都飲了不少酒,頭暈目眩,索性便在一張牀上同榻而眠。尚未睡着的時候,她們低聲聊天,各說各話,毫無關聯,偏偏也說了許久,這才沉沉睡去。在旁邊服侍的貼身婢女們聽在耳中,都禁不住相視而笑。
次日一早,用過朝食之後,李遐玉便將李丹薇送到莊園之外。
“好妹妹,改日你若來了靈州,定要去都督府探望我。我去年親手釀了杏酒,正好取出來給你嘗一嘗。”李丹薇翻身上馬,淺淺一笑。
“好。”李遐玉答應道,“靈州與弘靜縣相距不遠,我定會多去探望姊姊,也好給姊姊解解悶。”
“那我便等着你!”說罷,李丹薇便策馬離去,再也未回首。
李遐玉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往莊園裡走去。這時,先前強自壓抑不去細想的消息便又浮上心頭,讓她難免心生焦躁。她忽地回過首,對李遐齡、孫秋娘道:“我去周圍散一散心,你們在莊園裡隨意些。”兩個孩子乖乖頷首,目送她快步走向馬廄,牽出自己的愛馬,撥馬飛奔而出。
李遐齡不免又往外頭看了好幾眼,低聲嘟噥:“阿兄怎地還不過來?”
“許是一時有什麼事耽擱了。”孫秋娘道,“阿姊瞧着還好,一時半會兒應當無妨。”
兩人卻不知,李遐玉縱馬飛奔出去之後,卻並未刻意控制方向。周遭的景緻從熟悉變得陌生,她一時間有些茫然,似乎並不明白自己要去往何處,更不清楚要與何人分享自己內心的不平與焦灼。然而,不過猶豫片刻,她卻勒緊繮繩,再度策馬奔跑起來。有意無意,她又一次踏上了熟悉的路途,往遠處李家豢養部曲的莊園而去。
當她望見那座看起來簡陋、實則氣象森嚴的莊園時,心中猛然浮現出了一位少年郎淺笑的俊美臉龐:是了,應當將這件事告訴阿兄,問一問阿兄該如何是好。每當她心緒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阿兄總會尋出適當的解決之道。便是此事只能順其自然、毫無辦法,與他說一說,也好過自己獨自難受。
想到此,她雙目微微一動,快馬加鞭,不多時便趕到了莊園內。
部曲們都認得她,立刻有好些個魁梧大漢圍攏過來行禮:“小娘子可是前來尋三郎君?可惜不巧,三郎君一早便出去了,似是正好要去探望小娘子呢!”“也就是半個時辰之前的事,想來是不慎錯過了罷!”
李遐玉聽了,原本空空落落的心中浮現出幾許暖意:“既是如此,我再回頭去尋阿兄。”
“小娘子御馬飛奔這麼許久,想來也累了,不如就在莊園中歇息片刻。也免得三郎君聞訊迴轉,又錯過一回。”衆部曲忽然散開,馮四爽朗笑着走來,親自爲李遐玉牽馬。他雖是謝琰的部曲,但身爲他的武藝師傅,地位自是非比尋常。如此對李遐玉示好,亦可見他如今待李家人已然是無比親近。
李遐玉躍下馬,溫和道:“馮四師傅說得是。那我便等着阿兄回來罷。大兄可在莊園中?”
“孫郎君前兩天帶着部曲去翻越賀蘭山,約莫再過些時日才能迴轉。”
作者有話要說:作爲差點被送出去的真正的金枝玉葉,總覺得新興公主很悲催……
想想她要被送出去和親的時候,作爲妹妹的城陽公主、高陽公主都已經成親了。二鳳寵的幾個女兒成親都是十二三歲,不管怎麼說,她沒定親也是二鳳對她不是那麼在意的緣故吧,所以才能把她拎出來~
不過,像這種對外謀略的大事,只能二鳳做主,新興公主也只有聽命的份,男女主這樣的孩子更是不可能影響什麼,只能順勢而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