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來自長安的婚使終於抵達靈州。待婚使在驛站中稍作歇息,都督府就舉行了盛大的宴飲以示歡迎。靈州上下諸世家官眷皆取出最華貴的首飾衣裳,盛裝打扮,滿面喜色地乘着牛車馬車前往都督府。消息靈通些的,已然打聽出這位婚使的身份,簡直喜出望外;消息不靈通的,也只當這是一次再好不過的露臉機會,自然容不得半點閃失。
李家別院離都督府並不遠,出門的時辰也不晚,但尚未來到都督府所在的那條街上,就已經淹沒在諸多華麗精巧的馬車牛車中央了。他們家的牛車一向不常用,看起來十分不起眼。好不容易趕到都督府內院,後頭就有不少車都試圖越過去。只是,都督府迎客一向嚴謹得很,這些人便是心中再瞧不起,也不敢隨意造次。
“原來是柴郡君。”在內院門前笑臉迎客的,是兩位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貴婦人。兩人都梳着高髻,插戴着盛放的芍藥與鑲着寶石的玉梳。一個身着八幅銀泥夾纈長裙,挽着泥金寶相紋披帛,顯得尤爲富貴逼人;一個不過是穿了六幅絞纈胭脂色菱花長裙,挽着鵝黃色夾纈披帛,看着妝扮簡單,衣料卻是奢華之極。
柴氏微微笑着迎上去,喚着兩位貴婦的名:“老身難得來一回靈州,想不到居然便趕上了這次宴飲。許久不曾見兩位縣君,近來可好?”
“便是郡君想在家中躲清閒,恐怕阿家也是不願的。好不容易纔得了這樣的機會,將郡君們都邀到靈州來呢。”其中那位裝扮低調奢華的貴婦抿脣笑道,“剛要派人給郡君送信,卻不想正巧便接到郡君的帖子,阿家高興得很。若不是因籌備宴飲忙亂了些,她早就想着約郡君來都督府敘一敘了。這幾位,是郡君的孫兒孫女罷?瞧着便俊俏聰慧得緊。”
“崔縣君謬讚了,不過是魯莽的小兒並小丫頭罷了。”柴氏道。李遐玉、孫秋娘、孫夏、李遐齡遂上前向這位崔縣君行禮問好,她含着笑將他們扶起來:“真是幾個讓人見了就喜歡的好孩子,柴郡君可得帶他們出來多走一走。”
柴氏笑道:“最近接了好些帖子,正好讓他們認一認人。”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位崔縣君,發覺她與李丹薇生得很有些相像,心裡也生出了幾分親切熟悉之感。隴西李氏常年與清河崔氏互結婚姻,想必這位崔縣君應該出身於清河崔氏。同爲五姓七家的高門,一等一的世家貴女,處事風度卻比旁邊那位縣君高妙許多。至少,待她們這等寒門之家亦是有禮有節——至於旁邊那位縣君,煩勞將臉上的不耐與不屑收一收罷。這哪裡是來迎客的?簡直就是來得罪人的。
“弟妹,我來招待柴郡君,後頭應該是柳郡君的車,便有勞你了。”崔縣君回首笑盈盈地囑咐一句,便把着柴氏的手臂往裡而去,又對旁邊的婢女道,“讓十二郎過來,帶李家兩個小郎君去馬球場頑耍。另外,別忘了與十娘說,她心心念唸的元娘妹妹來了。”
原來崔縣君果然是十娘姊姊的阿孃!她也知道她們相交之事了,看起來亦似乎並不反對。李遐玉微微張大明眸,難掩笑意。孫秋娘、李遐齡也眉開眼笑,除了偶爾會吃吃醋之外,他們都很喜歡李丹薇的性情。至於孫夏,從未與李丹薇見過面,自然仍是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過片刻,李丹薇便與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聯袂而來。她梳着有些俏皮的雙螺髻,插戴着栩栩如生的紅玉石榴釵,着一身六幅石榴裙,顯得極爲鮮亮動人。那位少年郎的模樣與她、崔縣君都有些相似,眉目俊秀、英氣勃勃,穿着一身硃紅色窄袖圓領袍,更襯得脣紅齒白。
見到李遐玉後,李丹薇便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兩人雖然並未寒暄問候,但舉手投足都充滿了默契,嘴角噙着的笑意亦不用多言。柴氏與崔縣君看在眼中,自是各有想法,臉上卻不露半點端倪。李十二郎態度亦很是熱情地引着李遐齡、孫夏去了外院。便是他們走出了一段距離,李遐玉仍能聽見他絮絮叨叨:
“早知道你們會來,我便也組一個球隊了。偏偏兄長們都覺得我年紀小,馬球場上又太過危險,他們顧及不來,便死活不讓我去。”
“可惜我阿兄不在。他打馬球可厲害了,一擊即中,從未失過手。大兄和我只需聽他的安排,便贏了好多回呢!”
“當真?唉,他怎麼不曾來呢?眼下遣人去喚他還來得及麼?”
“他大約正在軍營裡呢。李郎君若能派人去喚他一聲,應該馬上便能過來。”
聽起來三人相處得不錯,李遐玉便略微放心了些。謝琰不在,她難免有些擔憂孫夏與李遐齡能否適應這樣的交際活動。不過,也正因謝琰不在,他們二人才更該努力學會與人應酬纔是。不然,總是受着照顧,何時才能獨當一面呢?
這時候,走在前頭的崔縣君也與柴氏說起了李丹薇前些時日的弘靜縣之行:“原本只想讓她出門散散心,不想回來之後竟懂事不少,也不那麼倔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弘靜縣的時候,多得柴郡君照料,還結識了元娘……”
“我可不曾照料十娘子什麼。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將身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完全無需外人插手。而且,她舉手投足風儀出衆,將我家兩個小丫頭也帶得雅緻了許多,不愧是盧夫人與崔縣君教出來的隴西李氏貴女。”
“真當不得柴郡君的讚賞。她呀,骨子裡還是毛毛躁躁,不曉事得很。”
說話間,便已經快要到正院內堂前了。崔縣君停了下來,從手腕上褪下兩個金玉紅寶手鐲,親熱地給李遐玉、孫秋娘套上:“好孩子,往後可得多來我們家走一走。十娘難得結交到如此合心意的閨中密友呢!”
裡頭傳來一陣笑聲,便聽一位年紀不小卻中氣十足的貴婦笑道:“阿崔究竟是見了哪一家的小娘子?竟等不得與我們一同給見面禮了?”崔縣君揚起眉,應道:“就怕這兩個孩子太討人喜歡,兒備的禮拿不出手,這纔想領先一步呢。沒想到,卻還是教阿家聽了個正着。”
一羣僕婢上前,將她們擁了進去。柴氏不卑不亢地向着長榻上坐着的貴婦行禮問好。那位貴婦滿頭銀髮,面相顯得很年輕,說話間雖和藹,目光中卻帶着幾分威嚴。李遐玉、孫秋娘也跟着上前行禮,心裡明白這位一定便是李都督的夫人了。都督爲正三品,而刺史不過是從三品,都督夫人自然是正三品郡夫人,亦是靈州品階最高的命婦。
此時坐在內堂中的,不是靈州境內的世家貴婦便是四品五品的官眷。即使心裡瞧不起李家的出身,面上也不會過於失禮。因李遐玉、孫秋娘頭一回出現在這樣的宴飲中,她們便都笑着拔下自己的釵朵簪子、褪下手鐲臂釧等,給她們當作見面禮。她們自然也帶了些小娘子過來,柴氏覺得好幾個看着都臉生,便將身上的首飾作爲禮物送了出去。
走了一圈見禮之後,李遐玉、孫秋娘臉都要笑僵了,收穫卻也很是不少。不過,兩人都對這些名貴首飾不感興趣,自然不會眼皮子淺地失了態。看在衆貴婦眼中,也不得不讚一聲:雖是寒門小戶,教養卻是不錯。
“祖母、阿孃,元娘、二孃是頭一回來咱們府上,兒帶着她們出去走一走罷。”李丹薇見她們並不喜這種場合,便主動從一羣姊妹中站出來。盧夫人、崔縣君難得見她如此積極,自然頷首答應了。她身後一衆姊姊妹妹瞥着李遐玉、孫秋娘,神情不一。
李遐玉尚來不及感嘆大家族果真複雜得很,便再一次被李丹薇牽住了手。孫秋娘依偎在兩人身邊,就像一頭誤入狼羣的小羊。三人向長輩們告退之後,走出內堂,沿着長廊往園子裡去了。
同樣是在園子中漫步,三人的步伐卻看似靈動實則矯健,不多時便轉了大半個園子。幾位貼身侍婢倒是跟得輕輕鬆鬆,隨出來服侍的其他侍婢卻很是辛苦,只恨不得自己再生出兩條腿來。也有見到她們好幾回的旁觀者心中奇怪:分明是三個年紀不大的小娘子,怎地走了這麼久也不歇一歇?竟似一點也不累呢?
都督府家的園子自是精心雕琢,處處幾乎都是景緻。譬如遠觀不過是嶙峋起伏的山石羣,近看裡頭卻曲徑通幽,水流潺潺,甚至還有珠玉飛濺的瀑布;譬如亭臺樓閣都只隱隱綽綽可見一角,百折千回之後,纔在眼前驀然出現,其精巧亦令人驚喜不已。此外,這座園子並不似許多人家那般,只顧着種名貴花木,而是林蔭與花木相得益彰、互相映襯,也頗有一番剛柔並濟之美。
因正值仲夏時節,日頭已經很是酷熱了,三人出了一身薄汗之後,便在涼風習習的湖邊八角亭中坐了下來。湖中開滿了粉色、白色的蓮花,散發出陣陣清香,彷彿讓微風中都帶着幾分旖旎清麗。
李丹薇吩咐侍婢送上些吃食漿水,笑道:“覺得這園子如何?”
“移步換景,自然是極好的。”李遐玉道,腦海中掠過些許景象,彷彿像是更雍容富貴的園林。她蹙了蹙眉,卻並未再細想下去。如今她來過的最華貴的府邸便是都督府了,更美更精巧的園林自是無緣得見。
孫秋娘也感嘆道:“咱們光是匆匆地走馬觀花,已經覺得很不錯了。若是沉下心來仔細賞玩,肯定更覺着好罷?”便是她再不懂得欣賞,回想起自家的園子,也知道兩者之間的差距足足有成百上千裡了。
“或許看上幾日、幾個月仍是覺得新鮮。不過,若連續看上好幾年,再如何精緻的美景,也都會覺得膩味。”李丹薇輕輕一嘆,“哪裡像你們,偌大的一座賀蘭山便如同後園一般,隨時都可進去探一探。”
李遐玉禁不住笑了起來:“便是聖人天子,恐怕也沒有那麼大的後園呢。十娘姊姊真是太高看我們了。直到如今,想要深入賀蘭山對我而言也絕非易事。”深山中的變故實在太多,便是武藝再高強,若不仔細準備亦很容易出差錯。而且,謝琰、孫夏都盯得很緊,至今不願放她與女兵獨自入山。
李丹薇愁眉微解,笑道:“我怎地突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你們好不容易來探望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罷了,索性也不想其他了,咱們自顧自盡興頑耍就是。待會兒宴飲的時候,你們也不必管那些個只會在背後議論的人,不用按着座次與那些陌生小娘子坐在一處,只管跟在我身後。”
李遐玉與孫秋娘自是頷首答應了。她們方纔就已經感受到不少絕非善意的視線,當然不願耗費時間與這些人周旋。有那點閒工夫,倒不如多在外頭走一走呢!
“眼下時候還早得很,你們想繼續逛園子麼?或者……”
李遐玉似是想到了什麼,雙眸微微一動,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十娘姊姊,說起來,我目前倒是對一事好奇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