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書並未在靈州停留太久,不過兩三日之後,他便領着由數百府兵充作的扈從,啓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若非須得給靈州刺史一個面子,參加他家早便籌備好的宴飲,恐怕他拔營離開的日期會更早。不過,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閒暇帶着謝琰回了一趟別院,與家人團聚之後,這才遠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與柴氏說了些什麼,李遐玉發現,祖母竟然生出了長留靈州的打算。且不說連續的宴飲活動,柴氏場場不落;亦不提端午競舟的熱鬧,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都很是開懷;便是因天候漸漸炎熱的緣故,靈州官眷們的活動少了許多,柴氏也並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靜縣的意圖。
她心中疑惑,卻並未出聲詢問,而是仍舊有條不紊地繼續磨練武技。至於那些紛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飲活動,於她而言已經毫無吸引力。柴氏見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學了幾分爲人處世的手段,也並不再勉強於她。倒是孫秋娘爲了觀察世家貴女們的衣着裝扮,便於她做出更時興的衣衫長裙,偶爾會陪着柴氏出行。
這一日,李遐玉正獨自在別院中練習刀法。只見她身姿輕盈地騰挪移動着,手中的刀卻乾脆利落毫無花哨之勢,寒光閃爍之間便是奪人性命的殺着。她所學的刀法是柴氏傳授的,攏共也就四十八招,使起來走的是輕靈一路,殺伐之氣卻絲毫不減。這路刀法很有些借力打力、閃避奇襲的意味,在戰場上拼殺,便是對上好幾個莽漢也不會落在下風,十分適合女子。
思娘、念娘也只穿了一身短打,一個手執/長/槍/,一個甩動長鞭,在旁邊對戰。/長/槍/左衝右突,長鞭殘影如虹,一時間不相上下。另外幾個年紀小些的婢女侍立在一側,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
“元娘,都督府家的十娘子、十二郎君來了。”李家二管事李敗稟報道。大管事李勝留守在弘靜縣老宅中,只他帶着數十僕從跟着柴氏來了別院。平時他也只是打理些外院事務,但因來客身份尊貴,所以才特地將貴客引了過來。
他話音未落,便聽李十二郎驚道:“想不到元娘你居然會刀法?連你家婢女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槍法和鞭法?!”他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側首望向旁邊的李丹薇,嘟噥道:“說不得還能和阿兄他們打上一場呢!”
李丹薇戳了戳他的額頭:“不許轉什麼奇怪的主意。元娘修習刀法不易,也並非是爲了炫耀,不需要引起旁人注意。說來,我倒是越來越羨慕元娘你了。當初我想學祖父的劍法,祖母、阿孃卻說小娘子不必學這個,死活拘着我不讓學。若是那時候當真學了,或許還能與你對戰呢。”
李遐玉又從頭到尾將四十八式都練了一遍,這才收勢停了下來。婢女們立即上前替她拭汗,捧上水盆供她洗手。待簡單收拾一番之後,她方對着李家姊弟二人笑了笑:“十娘姊姊若是不嫌棄,刀法、槍法、鞭法都儘可隨意學。只是,每日須得抽出幾個時辰來我家,讓祖母親自教你。”練了一上午,她的氣息並不紛亂,臉頰卻涌動着紅暈,一雙明眸也晶亮燦然,容色比平常還更盛幾分。
李丹薇禁不住抿嘴笑道:“元娘這模樣可上不得戰場罷?沒有半點威懾之力,反倒會讓人看得呆住,只恨不得將你搶回帳篷裡去呢!”她的打趣相當隨意,根本不似閨中小娘子的頑笑話。李十二郎聽得一怔,腦海中不由得浮想聯翩,臉上也微微一紅。
李遐玉卻半點也不在意,應道:“那十娘姊姊可得給我打造一張面具。我可不想戴着厚重的頭盔,便仿照蘭陵王破陣之舞,拿面具遮了就是。說來,我手底下那些女兵,也須個個都戴着張牙舞爪的面具纔好。”若是一羣芙蓉玉面的小娘子,衝出去殺敵確實少了幾分威勢。不若戴上鬼面獠牙如驅儺的面具,讓敵人大驚失色甚至驚嚇連連得好。
“我親手給你做罷。”李丹薇有些躍躍欲試,上前把着她的手臂,“今日來,是想給你說個好消息。昨天聽祖父偶然說起,崔尚書一行人已經越過了大漠,正整裝待發繼續往北去。我又讓十二郎去探了幾回消息,據說這一路都平安無事。”
“多謝十娘姊姊記掛着。”李遐玉笑彎了眉眼,轉念想到柴氏的舉動,嘆道,“說不得祖母也是牽掛着阿爺與阿兄的安危,這纔不想回弘靜縣罷。”畢竟,一回到弘靜縣,打聽消息便十分不容易了。此事到底重大,誰也不能篤定那些反覆無常的薛延陀人到底會不會幡然後悔,敢不敢對大唐來使下手。當然,他們若還想在漠北安生下去,八成是不敢這般招惹大唐的。否則,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不將薛延陀人滅去,絕不會善罷甘休。
“最近也總不見你出門宴飲,莫非是懶怠了?膩煩了?”
“還是姊姊懂我。那些個宴飲不過是白白耗費時光罷了,頑也頑得不痛快。而且,她們其實並不想邀請我,不過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勉爲其難地給一張帖子而已。我又何必巴巴地送上門去,與她們兩看兩相厭呢?”
“哼,那你便能將我獨個丟下?也真是狠心。好幾回我都是聽說給你遞了帖子,這才興沖沖地去了。哪知道左等右等,你卻派人說不堪暑熱,在家中養病?就你這付小身板兒,找遍靈州恐怕也找不着比你更活蹦亂跳的了罷!”
“好姊姊,饒了我罷!我最怕癢了!嘻嘻!哎呀!姊姊也不必去了,來我家陪我罷。橫豎別院離都督府也不遠。”
李丹薇眸光微微一黯,又輕輕撓了李遐玉幾回,這才安然自若地笑道:“你當我平日都無事可幹麼?每天都能空閒下來陪你頑?最近在跟隨阿孃學着主持中饋,可是忙碌得很呢。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閒,才能來尋你。”
李遐玉素來與她心有靈犀,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心境略有起伏,便不再提此事,轉而笑道:“若是十娘姊姊忙,那我便去探望你就是了。咱們也不必頑什麼酒令,光是射箭、投壺便足夠消磨一整日了。”
李十二郎隨在她們身後,看她們彼此笑得坦然隨意,較之家中堂姊妹無形之間的刀光劍影,顯然情誼更加堅不可摧,不免很是老成地嘆了口氣。待得閒遊半日,兩個好姊妹依依不捨地惜別之後,他索性棄了自己的愛馬,隨着自家阿姊進了馬車。
李丹薇斜倚着隱囊,手中把玩着李遐玉送給她的安息匕首:“怎麼?你也想勸我,少和元娘來往?”她話中帶着兩分冷嘲,更多的卻是疲憊與執着。
李十二郎眨眨眼,嘆道:“阿姊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先前便覺得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謝三郎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言談舉止都簡直讓人擡不起頭來;玉郎性情不錯,又文武雙全,也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孫大郎雖然魯莽些,心地卻很良善。今日隨着阿姊來了一趟,更覺得元娘也絕非普通的小娘子,心性見識都不知比家中那幾個胡攪蠻纏的姊妹高出多少。”
李丹薇神情緩和不少:“是啊。不過因她家是寒門,阿孃與祖母便不許我過於親近……”
其實,他們隴西李氏丹陽房對世庶之別並不看重。殊不知那位赫赫有名的世祖父(李靖),娶的便是寒門之女,甚至出身都並不算太光彩。幾十年來,這樁婚事私下一直隱隱被人當做是敗壞門風之舉,很是遭人輕蔑鄙視。但那又如何?誰敢親口污衊一位一品國夫人?便是外人再多口舌,她這一世與世祖父相濡以沫、兒孫滿堂,過得不知比這羣只會腹誹她的世家貴婦幸福多少。如她這樣的小輩,也從心底羨慕這等相知相守,毫無門戶之見的情感。
但偏偏,出身范陽盧氏的祖母、清河崔氏的阿孃,卻最見不得這等寒門陋戶,最聽不得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名聲被人四處詆譭。便是表面上再如何彬彬有禮、和藹近人,她們也一直拿高高在上的態度評判着她的知己好友——品行才華皆十分難得又如何?只“寒門之女”這一條,便抹殺了她的一切優點。
李丹薇回過神,勉強笑道:“若不是將你也帶出來,說是一同去利人市走一走。恐怕我今天還沒有機會來別院探望元娘呢。只希望元娘遞帖子過來的時候,阿孃與祖母別爲難她纔好。”
“若非我們都姓李,我還想着將元娘娶回去呢!”李十二郎拍着胸口,“只可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們家要錯失一個好媳婦了。”他其實年紀尚小,不過十二歲。然而,這樣的年紀,卻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時候,說起婚姻大事亦很是坦然。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甚至十二三歲便已經成親了——皇家幾位公主出降都不過是這般年歲而已。
李丹薇卻禁不住笑了:“你可別拿元娘取笑,否則我饒不過你。”
李十二郎想起方纔那位美目顧盼、言笑倩兮的小娘子,臉上有些可疑地紅了紅:“我可不是胡說的。若是能將元娘娶回家,一同射箭狩獵,一同打球賽馬,我還能使劍術試一試她的刀法,豈不是夫唱婦隨的佳話?”娶得娘子,可不是爲了無言以對,成日各忙各事。
李丹薇怔了怔,神色徹底柔和下來:“若她能成爲我的弟婦,簡直再好不過。可是,十二郎,元娘志不在此。”她所學的一切,都並非只爲了興趣,更並非爲了投未來夫君所好,而是志向所在。然而,這些離養尊處優的十二郎實在太遙遠了。
李十二郎忽然覺得,眼前的阿姊與身後宅邸裡的李遐玉都似乎多了幾分難以理解的神秘之感:志不在此?小娘子們所求,無非是嫁得有情郎,比翼/雙/飛/過一生。她們的“志”,還會有什麼呢?難不成,正因爲她們倆所思所想都與尋常小娘子不同,祖母、阿孃纔不許她們過多來往?免得阿姊的心也“野”了?
另一頭,李遐玉將李丹薇姊弟送出去後,望着他們的馬車走遠,悵然一嘆。
思娘、念娘均感覺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卻不知原委。念娘試探着問道:“元娘可是捨不得李娘子?過兩日再去都督府探她便是了。如今天候炎熱,也不能成日操練,免得過於疲憊,反倒是傷了身子。”
“我倒是想去,卻不能常去,免得教十娘姊姊爲難。”李遐玉道。她先前並非不曾給李丹薇寫過信,也並非不曾再度拜訪都督府。那時只覺得崔縣君的態度無可挑剔,如今想來卻不過是不失禮而已。如李丹薇這般聰慧之人,何須在中饋之事上耗費那麼多精力?這些事也不過是隱晦地阻礙她們相交的藉口罷了。世庶之別,果然絕非能輕易逾越的鴻溝。若是換了旁人,她必定不想再勉強周旋。然而,對方卻是她唯一的知交的家人,又是祖父的上峰,容不得她怠慢。
或許,她和李丹薇表面上應該如李家所願,漸漸淡下去。但暗中該如何來往,還須仔細琢磨一番纔是。虛虛實實,纔是用兵之道,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