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三日,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說起重陽,無非是登高、賞菊、插茱萸幾件要緊事。若在往年,都督府必定會前往州府郊外,挑個小山坡圍上行障,供女眷們玩樂。只是如今姑臧夫人病體虛弱,受不得風,恐怕也登不得高。有貴客在家,都督府自是不能將客人留在府中,自行出門頑耍。於是,盧夫人便決定,在府中舉辦重陽節宴,廣邀州府內世家官家子弟內眷前來同樂。
因都督府宴飲的緣故,柴氏遣人給孩子們送了好些新衣首飾。姑臧夫人見了,不免拉着幾個小娘子,微嗔道:“你們如今都隨着我住,哪裡還能讓家中長輩費心思?唉,也是我思慮不周,沒想過這重陽節竟也如此重要。”說着,她便又取出些名貴衣料、頭面首飾,給小娘子們各自分了幾樣。雖說衣料已經來不及用了,但這些頭面首飾都漂亮得緊,倒是很適合插戴。
於是,到得重陽這日,李遐玉、孫秋娘、李丹薇、李八娘幾個一早便裝扮起來。李遐玉梳了嬌俏的雙螺髻,插戴着鑲紅寶玉梳、碧玉步搖,簪着菊花與茱萸串,穿着六幅藤黃色菊紋夾纈裙、黃櫨色絞纈半臂;孫秋娘依舊是雙丫髻,帶着金鑲玉小釵朵,簪着連串的菊花與茱萸,穿着五幅櫻草色楓紋絞纈裙、橘紅色半臂;李丹薇梳着反綰髻,插戴着火紅寶石釵朵,髮髻中的晶瑩珠串與茱萸似掩非掩,穿着六幅橘黃色菊花繡裙、鵝黃色半臂。
三人都戴着姑臧夫人賜的首飾,教她看得很是歡喜,握着她們的手瞧個不停:“確實很襯你們。我那媳婦眼光不錯,只可惜我喜穿胡服,平日倒是不戴這些漢式的首飾,給了你們正合適。”她所說的媳婦,無疑便是臨洮縣主了。宗室縣主挑選的頭面首飾,自然是盛行於長安的新樣式,論精巧名貴,完全不輸都督府諸內眷壓箱底的物件。李遐玉幾個原先並不想收下這些禮物,但推辭不過姑臧夫人的好意,只得心中暗暗發誓待夫人如嫡親祖母,日後也多孝順一些,纔好報答她的情誼。
說話間,李八娘也嫋嫋婷婷走了出來。她已經過了及笄的年歲,梳着墮馬髻,零星戴着幾樣玉飾,穿着五幅白青色繡裙、蜜合色半臂,越發顯得清麗出塵。只是,渾身上下竟沒有戴半點姑臧夫人送的首飾,與其餘三人截然不同。見了姑臧夫人,她款款拜下,羞愧道:“夫人送了兒那麼些好首飾,本想都戴出來,但怎麼都與衣衫不相合。望夫人莫要責怪兒失禮纔是。”
姑臧夫人勾起脣角,眼中的笑意分毫未減:“既是送你們的,什麼時候佩戴自是由你們做主。也是我那些首飾都色彩濃重,式樣也老成,不適合你這般年華的小娘子,也不合你的性情。”
李八娘又說了好些愧惱與感謝的話,李遐玉、李丹薇不動聲色地互相瞧了瞧,交換了眼神:若是當真愧惱,何妨挑一件首飾出來戴呢?姑臧夫人給的首飾,也不全是珠寶,玉飾也有一兩樣。便是戴上,再簪了花,也不見得與衣衫不相配。當然,不願意戴,又是另一回事了。雖說這般不算太過失禮,但也總是違了夫人的好意,亦會教夫人心中略有不快。於世家貴女而言,也算得上是極大的疏漏之處了。
李遐玉並非瞧不出來,李八娘爲人清高,待她與孫秋娘有些疏離。只是,她沒料到,此人竟對姑臧夫人也並無多少敬意——平日的敬意不過是刻意爲之,此時的舉止方能顯出內心所想。也是,姑臧夫人雖貴爲郡夫人,但在某些人看來,到底也不過是胡婦而已。陪着胡婦頑笑數日,或許對李八娘而言已經是極限。戴着胡婦給的首飾在她看來無異於討好,定然是不行的。當然,她或許更瞧不起她們,蔑視她們竟與姑臧夫人如此親近罷。
幸而姑臧夫人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伸手讓李遐玉、李丹薇扶着,便出了院落,往宴飲之地而去。重陽節宴熱鬧極了,幾乎人人都能尋着感興趣的遊戲。郎君們遵循古射禮,在湖畔立了草靶比試射箭,獲勝者還有彩頭;另還有些投壺者,飲酒行令、吟詩作對者,或索性曲水流觴者。小娘子們則在湖畔另一側賞菊、射履、鬥草、雙陸,亦是笑聲陣陣。
姑臧夫人應盧夫人之邀,前往九曲迴廊賞玩品評各家帶來的菊中名品。見各家小娘子分別聚在一處,頑得很是歡喜,她便道:“賞菊不免枯燥些,你們各自去頑就是。等到宴飲時,也不必刻意坐在我身側,只管盡興便可。”
“夫人是嫌棄兒幾個了?”李遐玉笑道,“到得宴飲時,兒正想與夫人說一說待會兒的趣事呢!”李丹薇也道:“兒不坐在夫人身邊,還能坐在何處?若是腆着臉回到阿孃身側,說不得阿孃還以爲兒失禮於夫人,得了夫人厭棄呢。”
姑臧夫人見她們笑容爛漫,便道:“隨你們就是了。”
李遐玉幾個遂結伴去頑耍,沒走幾步,李八娘便旋踵去尋了嫡親的姊姊李七娘。李丹薇望着她的背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牽着李遐玉、孫秋娘去瞧鬥草與雙陸。若是依李遐玉,對這些都不甚感興趣,倒是很想去湖對面瞧瞧郎君們射箭。只是,她與孫秋娘年幼,不在意什麼男女大防,李丹薇卻是去不得的。於是,三人也只能圍觀不同的遊戲,倒也被衆位小娘子的興奮激動與喜悅感染,瞧出幾分趣味來。
不多時,便有都督府家的小娘子問:“可有姊妹們想一同泛舟?”聞言,數十小娘子紛紛響應,興致高昂。此時湖上芙蕖的殘枝敗葉早已被撈得乾乾淨淨,碧色的湖水**,時不時有錦鯉擺尾遊動,倒也比尋常遊戲有意思些。
孫秋娘很少乘舟,不免有些渴望地看向李丹薇、李遐玉。做阿姊的自是不忍心令妹妹失望,便也隨過去,等候上船。因蘭舟狹長,一船頂多只能坐五六人,衆小娘子便分了十餘船,由僕婢撐着往湖中飄然蕩去。與李遐玉三人坐在一處的,還有李八娘、李七娘與李九娘。
李九娘年紀與李丹薇相當,自骨子中透出矜高之色。方纔在其他小娘子們跟前還略有掩飾,如今卻是明晃晃地流露出了鄙薄之態。李遐玉只覺得她這模樣與當初首次來都督府所見的另一位縣君相似,想來應當就是那一房的小娘子了。不過,她並不將她的態度看在眼中,便不甚在意地回過首——坐在蘭舟上遠遠看九曲迴廊,便像是水面上臥着的蛟一般,很是別緻獨特。
“呵,不過是巴上了個胡婦,竟真以爲自己有多了不得。厚着臉皮充作我家的客人,羞是不羞?”李九娘見光是目光與態度竟動搖不得這姊妹二人,禁不住出聲諷刺,“聽說你居然還會說胡語?好端端的漢人,偏去學什麼胡語,難不成當初就料到有討好胡婦的一日?”
李丹薇柳眉倒豎,咬牙欲反駁,但李遐玉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在這條船上,李丹薇排行最小,對自家阿姊不能無禮。但按理說,作爲姊姊的李七娘、李八娘卻是理應維護客人的。誰知,那嫡親的姊妹兩個卻當做什麼也不曾聽見,徑自伸出纖纖玉手撥弄水波,低笑着頑耍起來。
李九娘見狀,便似是得了她們的支持一般,又接着嗤笑道:“先前你們姊妹三番兩次上門,我便想說了:別以爲隨隨便便就能賴上十娘,想靠着十娘結交靈州世家官眷小娘子,想得倒是便宜。也不想想,你們是什麼出身。不過是寒門陋戶女而已,懶怠搭理你們還不識趣!!如今巴着那胡婦,乾脆住進我們家了,是不是心裡高興得都要翻天了?這些天,最好別教我再瞧見你們!”
“九姊慎言!”李丹薇忍不住打斷她,還待再說,李遐玉又重重地捏了她一下。她鬱郁地扭頭不語,李遐玉方挑起眉,笑道:“原來,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這些話,我若是原樣說給姑臧夫人聽,想來夫人也不會勉強留在府中,免得礙了九娘子的眼。”
李九娘一怔,臉上又惱又怒。她本只想藉着姑臧夫人諷刺這對不知羞恥的寒門姊妹,哪裡想到居然反被李遐玉威脅了?不過,便是受了威脅,她也不怕,這可是都督府:“你儘管去說便是,以爲她會信你麼?”
李遐玉有些憐憫地看着她:“無論信與不信,我若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平白指責你對姑臧夫人無禮?都督府這麼多小娘子,怎麼我卻偏偏只說了你?到時候,恐怕誰都會想到你曾經欺辱過我罷?你覺得都督或者盧夫人是會護短,還是處罰你?就算我可能再也來不得都督府,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堂堂隴西李氏,居然也能教養出這樣的小娘子,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仔細論起來,李八孃的做派也比她高妙許多。只是,若沒有李七娘、李八孃的默許,這李九娘如何能驕矜至此,竟敢對客人口出惡言?比起好惡明顯的李九娘,她倒是更不喜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行事與性情,失之陰刻。
李九娘咬牙,怒目而視:“你待如何?!”
“不如何。”李遐玉道,“你也只能揹着人說一說、逞一逞威風罷了,與我何干?我陪着夫人在都督府住下,逍遙自在的是我,氣惱交加的是你,我又何必在意?”孫秋娘原本沉着臉,正打算要如何暗地裡捉弄這李九娘一番,聞言覺得也有道理。還有什麼比“看着我過得好,你似乎就很不好”,更教人愜意的呢?
李丹薇也忍不住輕輕勾了勾脣角,淡淡道:“九姊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對客人無禮。我可不記得,祖母是這般教我們的。”
李九娘無法,只得暫時偃旗息鼓了。下了蘭舟之後,她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提着裙子走了,李七娘、李八娘悠然隨在後頭,彷彿一切都與她們毫無干系。李丹薇眼中卻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以爲你們來住幾天,也能一同鬆快些時日。想不到,家中姊妹居然如此失禮。也不知她們是從何處來的成見,平日裡瞧着還好,怎麼突然便……”
“不過是原形畢露而已。”李遐玉道,“她們做錯了事,十娘姊姊又何必自責傷心?”
“是呢。不過,有這樣的姊妹,十娘姊姊平日也不好過罷?”孫秋娘越發覺得世家貴女也不容易,論起自在快活,遠遠不如她們這樣的寒門之女。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可羨慕的呢?倒不如他們家中人口簡單、其樂融融呢!
李丹薇垂眸,拭去眼角的淚光:“若是習慣了,也似是平常。”
“這都督府,看着就像是十娘姊姊的牢籠。”李遐玉舉目四望,“再名貴,亦是牢籠。十娘姊姊若在家中過得不快活,又何妨與我們出去散一散心呢?”見李丹薇神色微動,她俯身過去,輕聲道:“姑臧夫人痊癒後,便要啓程回涼州。到時候,我們都會送她一程,順便去涼州、甘州、沙州附近走一走。姊姊想不想去?”
“……”李丹薇猶疑片刻,斬釘截鐵道,“想!!”
李遐玉彎起脣角:“想來,姑臧夫人一時間也是捨不得離開姊姊的。咱們去求一求她,她或許會替我們出面呢?”姑臧夫人是胡族貴婦,本便不甚在意繁瑣的漢人禮節。她真心喜愛她們,想來也會憐惜李丹薇眼下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