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姑臧夫人終於將契苾部打理妥當,稍有通薛延陀嫌疑的族人盡數被趕了出去,餘下的皆是對母子三人忠心耿耿的族人。然而,無論是她或是謝琰心中都很清楚,人心易變。若是薛延陀聲勢日漸強大,昔日那些族人過得比他們更好,說不得便又會有人心生動搖。何況,在大唐他們到底是胡人、是異族,始終會受人提防,遭人鄙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要成爲漢人同類須得花費漫長的時光,直到血脈徹底相融——就如同如今許多鮮卑高門那般舉族聯姻——高氏、長孫氏、元氏,歷經數年之後,誰還記得他們是胡人?
“三郎。”姑臧夫人回過神,慈和地望向帳篷中央卓然而立的少年郎,“你且回去幫我問一問罷。若是你家祖父祖母願意,沙門家三個小娘子隨你們挑。”她最喜愛的確實是眼前的少年郎,視他如同嫡親孫兒。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很清楚,自家的孫女資質尋常,恐怕都配不上他。或許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的長女身份最合適,亦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助力,但偏偏嫡長孫女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契苾何力這個阿爺亦做不了主。
謝琰垂眸,想起孫夏這兩日開懷的笑容:“承蒙夫人青睞,孩兒替大兄謝過夫人。只是,大兄情竇未開,家中祖父祖母恐怕不會那麼快給他定下婚事。不過,這些時日以來,孩兒亦覺得二娘子很適合大兄,定會如實稟告祖父祖母。”作爲兄弟,他相信孫夏是個品性出衆之人,將來亦是一名難得的猛將。只是,尋常人卻未必能從他的寒門出身以及粗疏的性子中發現他的優勢。身爲長輩,姑臧夫人無疑是慧眼識珠的,坦然提親的態度與李家上下的脾性十分相合。兩家人,確實是最合適的親家。
“我也想多留二孃一些時日。”姑臧夫人微微一笑,“先定親,過幾年再成親亦不遲。我那孫女婿如今還是白身,若是不能當個隊正,可娶不得我們家的小娘子。”可汗的侄女,也並非人人都能娶得。她相中了這個孫女婿,並非瞧中了他的身家背景,卻也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堂堂正正地來迎娶。
三言兩語將要緊事交代清楚後,外頭便傳來一陣笑聲。便見身着鐵勒服飾的二孃茉紗麗笑吟吟地走進來,俏皮地用鐵勒語道:“祖母每天都念着的小娘子來了!瞧着確實討人喜歡,令兒都捨不得吃醋了。”她說罷,往旁邊讓了讓,露出後頭的李遐玉與李丹薇。
姑臧夫人禁不住露出喜色:“快過來,讓我好生瞧瞧!”
依舊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李丹薇一前一後走入帳中,一眼便瞥見頷首微笑的謝琰。互相致意之後,兩個小娘子便一左一右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這個道:“夫人這幾日是累着了罷?可得好生歇息些時日纔好。”那個又道:“夫人臉色雖不好,看着卻喜氣洋洋,精神多了。”
茉紗麗見她們如此親熱,心中到底升起些許醋意,上前伏在姑臧夫人膝蓋上。姑臧夫人輕輕撫着她深褐色的長髮,又握着李丹薇的手,淺笑道:“有她們在旁邊相陪,便無須你們幾個圍在我身邊了。心早便飛走了,還留下來作甚?”
李遐玉、謝琰含笑的面容中多了幾分堅毅之色,朝着她行了一禮:“待掃平賊寇後,再來探望夫人。”兩人退出大帳,回首看向身後,已是立了數百人。無論是府兵或是女兵,皆是滿懷信任而又難耐激動之色地望着他們;倒是那些先前曾隨着他們外出剿滅馬賊的部曲,神色很是平淡,彷彿此行再尋常不過。
“在校場上辛苦操練,就爲了如今這一刻!”謝琰緩緩環視周圍,目光銳利而沉着,“功勳並非不重要,但你們須得知道,它並非一切!保護家國,纔是我等大唐將士之職責!如今不能平薛延陀與西突厥,便將那些肆意妄爲的馬賊先滅個乾淨!好教咱們大唐的百姓無須因這些畜生受苦受累!!”
“是!!”衆人轟然應道。
“大唐子民之仇寇,便是我等之仇寇!只有殺個乾淨,才能還家國一片安寧!”李遐玉抽出腰間的輕刀,雪亮的銳光照得她的臉龐冰寒一片,充滿了殺氣。
“殺!殺!殺!”衆人更是熱血沸騰,高聲大喊起來,震得契苾部的人們驚訝無比。在邊疆生長的百姓,誰家沒有結下薛延陀、突厥襲擊的血海深仇!?誰不曾受過馬賊劫掠的威脅?!再沒有比報仇雪恨更激烈的情緒了,在仇恨面前,所有的間隙一瞬間彷彿都煙消雲散——府兵又如何?部曲又如何?女兵又如何?此時此刻,大家都是同袍!原本鬆散的士氣瞬間凝聚成了一柄□□,所向披靡!!
數日之後,茫茫荒漠之中,一個約莫百人左右的商隊正緩慢前行。數十胡商牽着馱滿貨物的駱駝,走在最後的是一連串被繩子捆住手、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在人羣中巡邏,發現若有步伐踉蹌者便毫不容情地舉起鞭子抽上去。
隱約可聞的哭泣、叫罵,與濃重的血腥味一直隨在這個販賣奴僕的商隊周圍。儘管他們看起來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但依然引來了彷彿狼羣般的一夥馬賊。這夥馬賊足足有一百來人,許是橫行涼州、甘州附近已久的緣故,又或許是急着劫掠過冬的緣故,他們並沒有靜靜地等待時機,而是猛然驅馬便衝了出去。
那些馬匹四蹄都用布頭包裹,幾乎沒有蹄聲。緩步慢行時,更是連些許聲響都不會發出,也只有衝過去的時候,才引得沙地簌簌震動起來。商隊護衛立即警戒,但馬賊卻似突然冒出來似的,轉眼間就將駝隊與奴僕都衝得七零八落。
“諸位好漢!有話好說!!”商隊主事拱着手,驚惶地求饒。但馬賊們充耳不聞,只管如餓狼似的去扯駱駝上的貨物,更有些人/**/笑/着去拉扯奴僕中的少女。那些個護衛有魁梧的也有矮小的,見狀竟都像鵪鶉似的轉身就要跑。馬賊們更是不將這商隊放在眼中,自顧自地將好東西都往懷裡塞。
“別塞了!要是讓老子發現誰私藏了!整條胳膊都給老子留下!”馬賊頭領吼道,然後又獰笑着逼問商隊主事將身上的錢財都取出來。沒待他揮起馬鞭,給這個胡人幾鞭子,忽地風聲響起,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便將他射了個對穿。馬賊頭領瞪大雙目,從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就死不瞑目地從馬上倒了下去。
不少馬賊發現不對勁,剛想呼喝起來,身邊那些或滿面畏懼或驚慌失措的護衛、奴僕們卻猛地翻身而起,拔出隨身的匕首就刺了上去。絕大部分馬賊都未反應過來,竟就這樣送了性命。少數幾個反應快的,翻身上馬就想逃,卻不想立即被連片的箭簇射了下來。
自馬賊突然襲擊到商隊暴起將馬賊全殲,也不過是兩柱香的功夫。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與胡商們泰然自若地穿梭在滿地屍首中間,或補刀,或將被搶的貨物都歸置整齊。沙丘後頭,轉出一行揹着弓箭的少女,都戴着猙獰的驅儺面具,張牙舞爪猶如鬼怪。不少馬賊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瞧見這羣魑魅魍魎,更是又驚又懼。
“元孃的主意果然好。”護衛當中,一個少年郎憨憨地道,“咱們的人一個都沒傷着,就把這羣馬賊給收拾了。可惜,這回我沒用上斧頭。”他最愛揮舞自己的雙斧,誰知今天只用了輕飄飄的匕首。雖說也殺了好幾個馬賊,但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如今不過是首戰而已,大兄還擔心以後沒有用雙斧的機會?”李遐玉將面具往臉側推了推,露出一張笑顏。然而,這位好不容易在家中養得白皙細嫩了些的美貌小娘子,側首便吩咐屬下的女兵們:“將頭顱都割下來,我殺的幾人也都歸大兄了。”
孫夏如今已是正經的府兵,也屬於謝琰麾下,可拿馬賊頭顱累計軍功。李遐玉有心想幫一幫他,但也知道他性子直率,絕不會接受將所有女兵的功勞都算在他身上的行爲。雖說在戰場上,部曲的戰功理應算成家主的,也無人會置喙什麼。但孫夏與謝琰心底都認爲,李家部曲算戰功也應算給李和或李遐齡甚至李遐玉,兩人都不會心安理得地領受這份功勞。
孫夏搔了搔腦袋,還待推辭,李遐玉橫了他一眼:“我送給大兄的功勞,推辭作甚?下次再送給阿兄就是。”
謝琰正吩咐部曲挖開沙丘,將馬賊屍首就地掩埋,聞言笑了笑:“既是元孃的好意,阿夏就領受了罷。橫豎不過是三四個頭顱而已。”李遐玉手快,馬賊首領便是她射殺的。但到底這回帶的人多,整個商隊都是自家人,砍瓜切菜一般就將馬賊都解決了,她也並未出手連射,而是將更多機會留給了女兵們。
契苾部幾個扮作胡商的侍衛提着血淋淋的刀走過來,也接道:“許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他們是姑臧夫人派出來保護李遐玉的,誰知這位小娘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保護,還將他們派出去裝扮成胡商迷惑馬賊。鐵勒部族的漢子,當然更歡喜這種能夠一展身手的快意生活,而非只當作護衛。不過,說起來,就連鐵勒部族的小娘子也少有這般兇殘無比的。
另一邊正喜滋滋地將馬賊頭顱包起來的府兵們也暢快地大笑起來。這一戰確實痛快,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斬獲,李家部曲也不會與他們爭搶什麼,大都只是在旁邊掠陣而已。畢竟,這回最需要歷練的便是謝琰的府兵與李遐玉的女兵。
“將痕跡收拾乾淨,趕到旁邊的綠洲歇息一兩日。”謝琰道,“留下的活□□給李丁。”
李遐玉吩咐方纔掠陣的部曲、女兵各自派斥候注意周邊的動靜,才笑吟吟接道:“確實不必着急,等着下一羣入甕的傢伙就是。”如今他們尚不熟悉涼州、甘州、沙州以北的大漠,自是不能妄動,只能用這樣的法子慢慢來。待他們將這裡的地形與馬賊分佈都摸清楚了,謝琰繪製的輿圖也補全了,便可試試“奔襲”、“偷襲”、戰陣等各種各樣的戰鬥方式了。光是想一想,她便有些熱血沸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