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諸縣之中,以懷遠縣爲最北端。因西接賀蘭山,又有黃河入境,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故而常年受胡人與馬賊侵襲,時常燃起烽火。河間府在此戍衛多年,逐步在邊境附近建立了許多烽燧,以作警示監視之用。偶爾,烽燧中的府兵也會查驗往來商隊的過所,以免有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細作混入其中。然而,接連數月,前往薛延陀以及鐵勒諸部的商隊陸續減少。這番變化,自是引起了謝琰的注意。
離開懷遠縣的時候,滿載着貨物的粟特商人們都帶着圓滑的笑意;回程之時,他們臉上卻滿是疲倦與苦澀,顯然並未做成什麼好生意。更有些販賣貴重絲綢香料的商人難掩憤慨,嚷嚷着薛延陀人都是強盜馬賊,再也不會與他們做生意之類的話。
謝琰命隨行的部曲將他們的名字記下來,私下又遣人去拜訪他們,詢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將這些商人的抱怨匯聚在一處,又思及李遐玉給他捎的消息,這位河間府最年輕俊美的隊正微微一笑:總算等到了。
五月初五,端陽又至,家家戶戶門懸艾草人勝、菖蒲葉劍,更隱約傳來濃濃的雄黃酒氣息,諸裡坊間皆是糉葉飄香。謝琰與孫夏一前一後,策馬奔入弘靜縣城,在李家老宅前下馬。僕從將馬牽去馬廄中,兩人快步走到內院。
內院門前,走出一位明眸皓齒的窈窕少女。她的膚色微黑,一雙眼眸卻依舊黑白分明,彷彿會說話似的靈動無比,更透着幾分堅毅之氣。謝琰腳步略停了停,這才接着向她走去。恍然間心中卻想着,怎麼不過是兩個多月不見,便覺得她身量又高了些,眉眼也彷彿徹底脫去了稚嫩?這種一日一日瞧着她漸漸長成的感覺,隨着時光流逝,變得越發清晰也越發複雜。既有欣喜,亦有隱約的悵然,複雜得他不願意去細想。
李遐玉梳着雙環望仙髻,插着火紅的石榴花、瑪瑙梳、金銀錯雙釵,身着六幅石榴裙、鵝黃色榴花紋半臂,手中拿着兩條五色縷,笑盈盈地望過來。謝琰、孫夏在她跟前站定,便聽她道:“上阿兄續命”,將五色縷系在他們的手臂上。
這五色縷着實結得很一般,粗細不一,一看就知道是她親手做的。謝琰、孫夏自然不會嫌棄,然而對比旁邊孫秋娘遞上來的五毒香囊,卻是差異甚大。幸而李遐玉也並不在意,笑道:“許久沒做女紅了,只能做幾條五色縷,聊表心意。”一家人戴的都是她做的五色縷,除了柴氏笑罵了幾句之外,大家彷彿都覺得她做成這樣也理所應當,倒教她難得有些臉紅耳熱起來。
“你還記得如何做,我才覺得驚訝。”謝琰笑道。孫夏亦是大大咧咧道:“你那雙手和我們一樣,都是拿刀拿斧頭拿弓箭的,再去拿什麼針線,豈不是可惜了?”孫秋娘更是忙着表衷心:“阿姊往後都不必動手做這些,只管交給我就是了。”
聽得他們這般說,李遐玉也坦然許多。四人說說笑笑地往正院內堂而去,又逢李遐齡捧着黃米角黍、連串小糉子與小弓小箭過來,自是禁不住敘了別情。待到得內堂,拜見了端坐在長榻上的李和、柴氏之後,謝琰、孫夏便回了院子換衣衫。再到內堂中與家人團聚,共用午食的時候,他們卻見李遐玉三人已經一時技癢,頑起了“射粉團”遊戲。
所謂“射粉團”與射靶很相似,不過是將幾十步外的草靶換成小糉子與角黍罷了。因蒸熟的糉子角黍皆光滑軟糯,射中並不容易,須得好生把握力道方可。當然,對於自幼苦習騎射的幾人而言,射中不難,射中自己喜好的口味卻不容易。
李遐玉射了棗泥糉與含香糉,將箭枝拔下來,嚐了嚐味道。李遐齡、謝琰射中之後,卻是直接將箭上串着的糉子角黍咬下來——即使如此,動作也毫不粗魯。孫秋娘射了好幾種口味的糉子,分給諸位長輩吃。孫夏實在辨不清楚糉子的口味,索性將剩下所有都射了,大吃大嚼起來。
遊戲之後,節日的氣氛也越發高漲了。一家人用過了豐盛的午食,便催馬去附近的河渠裡看龍舟競渡。因不過是弘靜縣內諸裡坊推舉的競渡船隊,論精彩激烈自是比不得靈州上百船隊的你爭我奪,卻也足夠令百姓們情緒高昂了。不僅河渠附近站滿了圍觀者,河堤邊那些最佳觀景之地臨時搭建的小樓、行障內亦是衣香鬢影。
柴氏並未提前準備,只是帶着孩子們來湊湊熱鬧而已。不過,毫無準備地來到人山人海之中,想看競渡也並不容易。倒是縣令朱家很是客氣周到地將她們邀到自家的小樓上。李遐玉、孫秋娘跟着柴氏見過縣令娘子陸氏,謝琰、孫夏、李遐齡則隨着李和在郎君們的宴席上坐了下來。
孫秋娘與朱二孃已然是很要好的閨中密友,兩人把着手臂說悄悄話,一時竟顧不上看競渡。朱大娘因已經說了親事,越發沉靜,與李遐玉相對無言。李遐玉坐得有些悶,便藉口更衣,悄悄地帶着思娘、念娘下了樓,繞開激動不已、喝彩不止的人羣,遠遠地沿着水渠漫步。
主僕三人正自得其樂,忽聽後頭傳來輕笑聲:“不經意便瞧見你悄悄溜出來了。怎麼,競渡很無趣麼?”回首望去,卻是謝琰拂開身側的垂柳枝,立在飄飄揚揚的柳樹底下,怡然微笑。
“阿兄不也過來了麼?”李遐玉欣然一笑,“若是勢均力敵,這競渡或許還有趣些。可惜船隊實力相差太大,一眼便能看出勝負,所以才覺得頗有些沒意思。說來,阿兄若能勸祖父讓軍府中的府兵也出一支船隊,或許便能在競渡中爭搶彩頭了罷。”
“祖父可不捨得將校場訓練的時間換成練習競渡。”謝琰回道,“再如何勸,他也不會答應。而且,爭得彩頭又有何用。于軍府毫無用途之事,祖父決計不會去做。”
“就當作是練習水戰?”
“呵,水戰?在漠北有水可戰麼?”
“別小看漠北,你的輿圖中不是畫着好幾條河麼?”
說罷,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謝琰走過來,與李遐玉並肩前行,思娘念娘二人跟在他們身後,皆是默然不語。無論是隨意地說話,或是突然閉口不言,兩人都覺得很是自在。既不會多思亦不會多想,彷彿無論對方做什麼都無妨。回憶起來,他們也已經許久不曾單獨相處了。並非男女大防迴避,而是李和治軍嚴厲,自從謝琰入了軍府之後便忙碌起來。若非逢節日休沐時換防,恐怕接連數月都難以見上一面。
來到一處開闊空地後,見周圍靜寂無人,李遐玉低聲問:“阿兄可接到我之前寫的密信?當年襲擊懷遠縣的馬賊,果然與鐵勒部落有關,至少有一半是鐵勒人。平時在部落中游牧,到得牧草青黃不接的時候,便出去以劫掠爲生。想來,另一半人應當是漢人,卻毫無是非善惡之念,只管趁着機會殺人得利。”
“若是如此,說不得這些馬賊已經成了薛延陀人的細作。”謝琰道,“否則,他們身爲馬賊,在外遊蕩劫掠就是了,又何必假冒名籍混入軍府之中?當時祖父將那幾個細作除掉,確實很是乾脆利落,也解除了未來的心腹大患。不過,這些馬賊久尋不得,或許是投奔了那些個鐵勒部落,又或許隱姓埋名藏在百姓之中。”
“也許是商隊?”李遐玉思索着,“他們近年仍然不斷地作亂,行蹤又靈活不定,說不得便用了什麼法子掩飾自己的身份。或許咱們應該打聽打聽,那些往北去的商隊中可有什麼一夜暴富、形跡可疑的行商。”
“便是有,最近他們也不好過。”謝琰接道,“你給我的密信中不是提到,鐵勒部落近來異動頻繁,時常遷徙,與馬賊遭遇多次麼?我最近亦發現,往北的商隊越來越少,不是貨物被薛延陀人低價強買強賣了,便是被來歷不明的馬賊盜匪搶了。”
他垂下眸,望着身邊的少女;李遐玉恰擡起眸,目光清亮——兩人相視一笑,不必言說,便理解了對方的言下之意。
“價值億萬金的嫁妝,果然讓薛延陀人開始上躥下跳了?莫非他們不想自己拿聘禮,正在強徵其餘部落的牛羊財物,所以才使那些鐵勒部落頻繁遷徙?強買強賣且不提,敢在薛延陀境內公然劫掠的馬賊盜匪,一定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阿玉,這是個將這些真真假假的馬賊盜匪一網打盡的好機會。以商隊受劫掠的名義,軍府纔有足夠的藉口派兵出頭。”
李遐玉雙眸一亮:“這回我不必孤軍奮戰了?不過,這是個攫取軍功的好機會,軍府中其餘人恐怕也不會甘心罷?若是去的府兵太多,咱們家的部曲還好,女兵便不好隨着同去了。說不得,到時候還須得兵分兩路才行。”她如今絕不可能放過這等磨練女兵的好機會。
“咱們且先去‘探一探’,若是馬賊盜匪數目衆多,自是不會落下其他人。”謝琰道,“初次出擊的面子,想來他們應當也願意留給我。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大漠、漠北中自由來去,尋得着馬賊盜匪的蹤跡。他們想與我搶得首功,也須得有那份本事。”
“那……需要遣人去問一問慕容若麼?他也正在尋仇人呢,說不得就在這羣真真假假的馬賊盜匪之中。”李遐玉又道。
謝琰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這回與慕容若所帶的吐谷渾侍衛配合得如何?”他有些意外,李遐玉竟會突然想起慕容若來。初見之時,她分明對這個年輕的鮮卑郎君很是冷淡,但那慕容若卻總是欲言又止——是他想得太多了麼?
“比上回好些,吐谷渾人的戰力亦是不俗……”李遐玉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此次各種奇襲、奔襲,話語中自是頻繁出現“慕容若”這個名字。謝琰聽着聽着,思緒微微一動,時不時點評一兩句,心中滋味越發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