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爲“長兄”的謝琰眼中,郭樸、何飛箭二人身上自是處處不足,不須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便時時刻刻都展露出了諸多缺陷。然而,事實自然並非如此。郭巡、何長刀兩位果毅都尉絕非庸人,既是誠心向李家求娶,當然相信自家兒郎頗有可取之處,不至於讓李和與柴氏夫婦厭棄。諸如,郭樸郭大郎之七竅玲瓏,何飛箭何二郎之赤子心性。
次日清晨,郭樸、何飛箭再度堪堪趕在裡坊坊門初開時來到了李家,很是自來熟地“借用”校場習武比鬥起來。郭樸性情謹慎,並不輕易去挑戰謝琰與李遐玉,只是與孫夏、李遐齡過了幾招。孫夏難得遇見武藝出衆的同齡少年,與他打了一場之後便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絲毫不設防。倒是李遐齡似乎猜測出幾分郭家之意,待他淡淡的,卻也不至於失禮。而何飛箭此人向來不長記性,挑釁謝琰被教訓,目露不遜之態又被李遐玉壓制,最後落得渾身青紫、傷痕累累,稍稍一動便齜牙咧嘴。
李和與柴氏遠遠望着這羣少年少女,倏然覺着一向平靜安寧的家中彷彿多了幾分生氣,相視而笑。便是親事說不成,自家孩子身邊能多幾個可信的友人亦是好的。許是因經歷坎坷之故,除了孫夏之外,其餘四個孩子皆疑心甚重。尤其謝琰,看似平易近人、時時含笑,實則提防心甚重。這麼些年來,竟從未有過知交好友,萬般心思都悶在心中。倘若一直這般孤身走下去,便是能踏上青雲之路,等待他的也必然是高處不勝寒。
更何況,舅兄與妹婿交好,將來互相扶助,不是天經地義之事麼?
謝琰自是不知兩位長輩心中的打算,不然恐怕早已經冷着臉將郭樸、何飛箭二人趕得遠遠的,眼不見爲淨了。只可惜,眼下他只能維持慣常的淺笑,用猶如三九寒冬的冰水淬過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掃着郭樸與何飛箭。兩個少年郎時不時渾身一激靈,茫然而又警戒地四處張望,卻始終未曾發現緣由所在。
用過朝食之後,謝琰便隨在李和身後出了門。僕從早便將他們的馬牽至側門前,數十部曲靜靜侍立在後頭。一老一少正要翻身上馬,冷不防門後又涌出了幾人——身着秋香色窄袖圓領袍的李遐玉嘴角噙着笑意,領着李遐齡、孫夏、孫秋娘、郭樸、何飛箭烏壓壓一羣人:“正巧兒也要去靈州探望十娘姊姊,不如同路罷?”
李和瞪了她一眼:“探望?你能進得去都督府?別再鬧什麼幺蛾子,否則便是我的面子也兜不住你!”數月之前,李遐玉帶着李丹薇橫越賀蘭山去殺馬賊之事,震驚了整座都督府。不但李都督將他邀到書房中,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話,盧夫人也特地設宴款待柴氏,話裡話外都在提醒她好好管教孫女。當然,李和與柴氏並不認同他們所言,認爲自家孫女無一處不好,見密友受親人算計心中難受,帶着她出門散一散心也沒什麼錯處。只可惜隴西李氏這等世家大族,在教養小娘子之事上與他們分歧甚深。
“正因爲進不去,纔想託祖父或阿兄替我探一探。”李遐玉很是順口地接道,“也不必問十娘姊姊的近況,只須讓李十二郎出一趟門便是了。”不知爲何,最近李遐齡與李丹莘之間的來往也日漸稀疏,她打聽不到都督府的消息,心中難免有些焦躁不安,索性便往靈州走上一趟。
“我也想見十二郎。”李遐齡眨眨眼,又道,“先前託他替我找幾本書,也不知找到了不曾。我們二人課業進度相似,正好問一問他近來念了些什麼書。”
孫秋娘立刻接過話:“恰好兒想去尋石娘子,亦託她帶了些長安時興的衣衫與繡樣。”
孫夏亦撓了撓腦袋:“你們都去,我一人留下又有什麼意思?”
郭樸亦行禮笑道:“說來謝郎君與孫郎君皆是某的上峰,不論兩位去何處,某自是須得追隨在側。”何飛箭斜了他一眼,又看向那些沉默不語的精幹部曲:“李公將我當成部曲就行,我阿爺將我送來,爲的就是充作元孃的護衛。”
每人都理由充分,李和亦不是什麼不通情理之人,坐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便跟上來!若是哪個落下了,就給老夫夾着尾巴滾回家去!”
於是,一行數十騎飛奔出弘靜縣,順着驛道往靈州州城趕去,只留下紅塵陣陣。
到得靈州之後,李和便領着謝琰去了都督府,李遐玉姊弟二人挑了個食肆坐下等人,孫夏護着孫秋娘前往康家,果然各行其是互不干擾。郭樸、何飛箭得了李和的吩咐,皆留在了李遐玉姊弟身邊。謝琰遠遠地注視着他們的神情反應,好半晌才緩緩地移開視線。
因着這一天正是休沐的日子,李和投了帖子之後,都督府大管事很快便迎出來,將他們引到外院書房當中。爺孫二人進去之前,就見一箇中年男子略有幾分狼狽地走了出來,神色有些黯淡失落。謝琰不動聲色地望了他幾眼,認出他正是李五郎、李丹薇、李十二郎的阿爺,在靈州刺史府衙內任職從五品下的司馬。李都督諸子才能平庸,最高也只做到五品,故而他在諸房內算得上是官運不錯了。
擡首見到李和與謝琰,李丹薇之父的表情有些複雜。因李和是長輩,官銜也高些,他行了個叉手禮之後,便疾步離開了。李和暗道來得不巧,正好趕上李都督發怒訓子,多少有些尷尬。不過,都督府大管事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彷彿什麼也沒瞧見一般叩響了書房門,低聲稟報。
“進來罷。”李正明都督的聲音不似往常那般洪亮,隱約帶着幾分疲倦之意。
“屬下見過都督。”李和與謝琰一絲不苟地行禮,李都督端坐在書案後,目光猶如實質一般投向謝琰。書房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滯,鋒銳而又沉重的威壓撲面而來,猶如一座雪山巍然降下,瞬間就能將底下的人壓得粉身碎骨。
然而,謝琰卻依舊一動不動,臉上的神情亦是半分不變,帶着恰到好處的尊重與景仰。只有察覺到他額角邊滴落的汗水,方能推測出他正在承受着無形的重壓。對於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郎而言,這般表現已經足夠令人驚歎不已了。
“都起來罷,不必多禮。”李都督放鬆下來,將威壓盡數收了回去,爽朗一笑,“謝三郎,你小小年紀便能立下這麼些功勳,委實不容易!老夫還以爲你會恃功而驕,如今一見,與以往卻並無不同——哈哈,能夠保持平常之心,更不容易!!”
“屬下只是奉命盡力而爲罷了。”謝琰回道,脣角輕勾,帶出淡淡的喜意,既不輕狂亦不冷淡。若非自小見識過人的世家子弟,接人待物又如何能如此儀態端方而優雅,令人見之便心生好感?
李都督眯起雙目,將銳利的視線都收起來,只留下長輩的和藹可親:“李都尉打算爲你們請二轉功勳。不過,依老夫來看,莫說二轉,便是三轉也使得!若教崔公得知,你深入漠北將他做下的棋局都推了一步,恐怕會大喜過望,贊你後生可畏罷。只可惜他僅是兵部尚書,並非吏部尚書,不主管司勳之事。不過,有他爲你說幾句話,三轉功勳應當亦無妨。”
聽到此,李和撫着鬍子無聲笑了起來。李都督誇讚謝琰,聽着竟比誇讚他這把老骨頭還更教人歡喜幾分。謝琰以眼角餘光瞧着他,心中微微一鬆,但仍謙讓道:“一切都是聖人、崔公佈局深遠之故,屬下不過是順勢而爲,當不得都督如此讚譽。”
“如你這般的好兒郎,可不能埋沒了才能。”李都督擺了擺手,“總也須得讓老夫嘗一嘗伯樂的滋味。嘿,都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偏老夫怎就遇不上幾匹千里馬?”說罷,他長長一嘆,忽而又問:“聽聞你們去歲在涼州時,曾見過吐谷渾王室子弟?依你所見,其人如何?”
聞言,謝琰微微一怔,轉而想到李遐玉與慕容若之間的種種,霎時間心念急轉,沉悶已久的心境瞬間雲收雨霽:“慕容郎君是屬下的君子之交,此次應屬下之邀,也一同去了漠北。假作誘餌之類的危險事,多有賴他周全。依屬下來看,其人性情外柔內剛,既有智計亦勇武出衆,又品行正直,是可交之人。”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是他想得岔了,怎麼就未曾想過當初在涼州城遇見慕容若的,還有李丹薇呢?確實,以慕容若的年紀,也不會注意到年歲尚幼的阿玉,反倒應該是瞧中了早已及笄的李丹薇纔是!
呵,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何況,阿玉期待他能娶得佳人歸,李丹薇若嫁了他亦是恰當得很,總比困在世家內宅之中合宜些。當然,好話不宜多說,點到爲止即可,否則便失之虛假。
李都督沉吟片刻,一雙利眼忽地望過來:“謝三郎,老夫的孫女十娘,你應該見過罷?將她許給你如何?”他神色中頗有幾分認真,但李和聽來不啻於天雷陣陣——這可是他看中的孫女婿,怎麼連都督都捨下老臉來與他搶了?!就算如今有了孫女婿人選,就算他曾想放棄這臭小子,心裡還是捨不得!然而,李都督問的不是他,而是謝琰,他便是有滿腔反對之心,也沒有機會嚷嚷出口。
謝琰怔了怔,亦是覺得方纔李都督所言如雪山崩毀一般教人震撼,更令他難以置信。原來此時此刻,討論親事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由他自己來決定?當然,以大唐律而言,卑幼孤身在外,也確實能奉女方長輩之命娶親。而他那阿孃,如何會反對與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結親這樣的好婚事?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掠而過,他幾乎並未細想,便立即反應過來:“承蒙都督青睞,然屬下家族衰敗、官職卑微,不堪配十娘子。”是的,他竟從未想過用自己的婚事攀上一門得力的岳家,助自己一臂之力。好男兒的功勳理當由自己來掙,又何須靠什麼岳家舉薦推動?他若是瞧中了李丹薇,結親自是順勢而爲。奈何李丹薇再好,他也從未有過求娶的想法。純粹只剩下利益的婚事,他不屑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