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河間府厲兵秣馬,準備抗擊南下侵擾的薛延陀人之時,謝琰、慕容若、李遐玉一舉殲滅敵人的好消息迅速傳了回來。前來報信的是謝琰的親信府兵,精氣神十足地將征戰的細節一一道來,聽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聽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難掩喜色,校尉們的神色亦是越發複雜。而府兵們則紅着眼圍着馬廄轉,看着悠閒啃食的駿馬上掛着的累累頭顱,各種羨慕嫉妒恨。
沒幾日,謝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內,照例尋了書記官報功,又與李和、郭巡密談了一番。何長刀留了兩名校尉在邊境附近繼續警戒防備,也回到軍營中。瞧見往吏部報功的文書之後,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飛箭的年紀還是小了些。不然,這一回他殺了三五個敵人,亦是個極好的開端。
謝琰有心說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讓慕容若勸說李都督。不料,李都督與李和兩位老將並不同意,認爲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勢詭譎,捲入其中只會失去大唐冷眼旁觀的立場。若是假扮商隊或馬賊則更加危險——薛延陀人哪裡捨得這種就掛在嘴邊的肥肉?恐怕到時候會淪落到數個部落一起爭搶圍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讓那羣餓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無論能內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於是,謝琰便只能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不過,也因這回屬下們都報上了功勞,至少能升一二轉的緣故,大家都對他無比信服。便是先前由於他太過年少,而對他心懷不滿的隊正吳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時時聽他訓斥。
郭樸這回足足殺了十來個敵人,以郭巡的人脈,應當能讓他取得二轉功勳。眼見着軍功即將趕上隊中其他府兵,隊正、副隊正卻都沒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礙了他的升遷之途。不過,他倒是漸漸放平了心態,沒有再着急。橫豎已經在上峰面前留了名號,若有機會,謝琰必不會忘記提拔他。以謝琰的能耐,恐怕底下這一羣拿得出手的親信,日後都會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須緊緊跟着就是了。
收到謝琰傳回的訊息後,回到莊園中休整了幾日的李遐玉頗有些失落。不過,思及自己涌動不安的情緒,且已然許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歸了家。祖孫兩個帶上孫秋娘,一同去了縣城外的天心尼寺齋戒誦經。
轉眼之間,初夏再至。此時雖然已經漸漸炎熱起來,但時不時清風徐徐,依舊是舉家出遊、宴飲玩樂的好時候。又逢休沐之日,兩騎飛奔而來,在李宅門前勒馬停下。大管事李勝迎了出來,笑眯着眼:“兩位郎君可算是回來了。某方纔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經到了靈州,在新購的別院中安置下來了。阿郎與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進學唸書,某實在做不得主,兩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馬的孫夏立時便呆住了,漲紅了臉,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謝琰瞥了瞥他,微微一笑:“姑臧夫人不同旁的長輩,我們很該馬上去拜訪纔是。若是太遵從繁文縟節,恐怕夫人才會不歡喜。不如,你先替我們送張帖子去問候一聲罷,就說我們立刻前去拜會。祖母、阿玉與二孃仍在天心尼寺?可已遣人去給她們報信?”
“娘子原本便定在今日歸家,所以某尚未派人前去。”李勝回道。
謝琰便又翻身上馬:“我去帶個信,順便將她們接回來。阿玉、二孃都須得隨我們一同去纔好。另外,你再給都督府的十娘子、慕容郎君捎個信。憨郎,你且帶着玉郎先往靈州趕,到時候在城門外等着我們便是。”說罷,他便撥馬離開了,只留下孫夏仍立在原地發愣。李勝與周圍的僕從見狀,皆忍不住搖着首笑了起來:李家多少年都不曾有什麼喜事了,這回他們都打算大展身手,好好準備一番。
天心尼寺就在弘靜縣城郊外,謝琰催馬快行,不多時便來到尼寺外。這間尼寺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爲供奉佛祖菩薩的正殿、側殿以及鐘樓、鼓樓;第二進是比丘尼與居士們居住的靜室、寮舍;第三進則是專供官眷們齋戒靜修的精舍院落。因甫修繕不久的緣故,殿堂皆雕欄畫棟,階前開滿了芍藥,既有寺觀的莊重,又頗帶幾分華美。
守候在寺門前的年幼比丘尼正在打掃,見有男檀越進來,禁不住悄悄瞧了幾眼。旁邊的年長比丘尼輕輕咳嗽一聲,擡首向着謝琰雙手合十行禮。謝琰亦合十回禮,目不斜視地往裡而去。因李家常年在天心尼寺齋戒、做道場,施捨了不少香油錢的緣故,他已經來過尼寺多回。寺中的比丘尼早已認識他,若無女眷格外看重禮節須得迴避,便不會詢問阻攔。
柴氏最常住的精舍中植滿了牡丹與芍藥,此時各色花朵累累,景緻正好,可惜卻無人欣賞。謝琰走入月洞門內,一眼便瞧見守候在東廂房前的思娘與念娘。廂房的門緊閉,裡頭隱約傳來低低的兩句誦經聲,令他的腳步略微停了停。
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恨不得能立刻疾走過去瞧一瞧心上人,謝琰卻仍舊按捺住滿心的思念,步伐一轉,先去正房拜見柴氏。將姑臧夫人已至的消息相告之後,柴氏略作思索:“你安排得很妥當。能立刻見到你們,姑臧夫人才會歡喜,倒也不必拘泥什麼安置妥當後再見面的禮節。不過,且別太過匆忙,自家中帶些禮物過去纔不會失禮。去罷,將元娘與二孃都帶過去。”
“是。”謝琰行禮告退,而後便飄然去見李遐玉。
兩個貼身侍婢見他來了,纔想通報,卻被他制止了。推門入內,就見李遐玉正端坐在簡陋的松木書案邊,舉筆抄寫經書,一邊抄寫一邊輕輕唸誦。她微微俯着首,眼睫如羽扇般上下飄動着,遮住了那雙動人的烏黑眸子。挺直而小巧的鼻下,柔嫩飽滿的櫻脣時不時淺啓,教人實在是看得轉不開眼去。
謝琰立在門邊凝視着她,好半晌,才舉步輕輕來到她身側,垂眼看去。李遐玉彷彿並未發覺他的到來,心無旁騖地繼續抄寫,提筆蘸墨,經摺上的字皆是極爲漂亮的飛白書,足可拿出去當作法帖。而她身畔另一側已經堆滿了經摺,也不知每日都抄寫了多久,卻讓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起來。
於是,謝琰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坐下,亦從筆山上選了一支狼毫,舉筆點墨抄經。他用的是力透紙背、鋒芒畢露的行書,速度極快。兩人就這樣坐在一處,同時筆走龍蛇,雖然靜默無聲,瞧上去卻分外和諧相稱,猶如神仙眷侶一般。
念娘與思娘對視一眼,勉強壓下心中暗生的疑竇,繼續退到門外,維持靜默。
謝琰從未背過佛經,對經文有些生疏,抄得斷斷續續。李遐玉抄完一卷,他堪堪抄了半卷,便同時擱下了筆。
李遐玉禁不住睇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雙眸中滿是笑意:“便是阿兄有心幫我抄經,心不誠,半途而廢,亦是不作數的。”
“權當作習字就是了。”謝琰勾起脣角,回道,又將姑臧夫人之事與她說了。
李遐玉自是欣喜非常:“說來,也有些年頭不曾見夫人了,咱們立刻就走罷。祖母可有什麼吩咐?思娘,去將二孃喚過來,讓她多帶些最近繡的香囊與經卷,也正好送人。”她喜愛臨摹法帖,來到天心尼寺後,除了習武之外便成日抄經不止;而孫秋娘則是每日只抄一卷,其餘時候不是看她抄經,便是繼續做她的女紅針黹。大半個月下來,兩人都頗有積累。
“你抄的經書也挑幾折送過去罷,心誠則靈。”謝琰接道,隨意地翻開那些經摺,挑了幾份他最爲欣賞的。李遐玉深信他的眼光,看也不看,便命念娘取來檀木盒子,將經摺都安放妥當。
“阿姊!”孫秋娘住在西廂房中,很快便趕了過來,有些緊張,“經卷送給姑臧夫人,香囊送給阿嫂,她們會喜歡麼?”
“你的女紅做得這般好,誰不喜歡呢?”李遐玉笑着寬慰她,“安心罷。”
孫秋娘這才略微鬆了口氣:“那我再去挑一挑,阿姊與謝家阿兄稍等片刻。”說罷,她便又急匆匆地提裙奔了回去。原本今日便要離開天心尼寺,該收拾的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她要從那些封好的箱籠裡找出合適的禮物,也須得費些時間。
不過,這正合謝琰之意——他總算得了機會與意中人單獨相處,於是便帶着李遐玉來到院中的牡丹芍藥叢內,低聲細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