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種種風雲變幻,與靈州世家百姓們的生活似乎毫無關聯,衆生依舊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無論薛延陀人是想議和求親,還是意圖劫掠叩關,只要被府兵的血肉擋在邊疆之外,亦不過是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而姑臧夫人來到靈州的消息甫傳開,便如巨石入水中一般,自然而然地震盪起了陣陣漣漪。不僅都督府盧夫人、刺史夫人立刻命人準備宴飲給她接風洗塵,其餘貴婦也不約而同地想起當年她自北疆歸來時,衆人前去相迎的盛大場面。擁有兩個身居高位又深得聖人信任的兒子,任誰都不敢小覷這個鐵勒胡婦。
不過,因李家從未宣揚過這樁婚事的緣故,一時間靈州城內的官眷貴婦們都有些疑惑,姑臧夫人究竟爲何而來。亦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得知其中原委之後,更是驚訝無比。那孫家本是蓬門陋戶,如今六親皆喪依附李家而生,孫夏眼下亦不過是個區區隊正而已,何德何能,竟能成爲姑臧夫人的孫女婿?且不說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契苾沙門乃是堂堂賀蘭州都督,三品位階,又如何能瞧得上他?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當然也不乏反其道而行之者——猶如京中漸漸盛行的榜下捉婿,卻也須得此婿高中進士前程遠大,方能入得女家之眼。尋常官宦人家再如何低門嫁女,也不可能低到這般地步,簡直令人瞠目結舌,亦讓人禁不住暗中議論“果然是不知禮的胡虜與不知羞恥的寒門”。
然而,不論這樁婚事令多少人疑惑難解,背地裡又嚼了多少舌頭,姑臧夫人與柴氏卻依舊故我。兩位親家並非首度相見,仍然十分投緣,互相拜訪來往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家中的小娘子跟隨在她們身邊,日漸熟悉,相處得也格外融洽。
茉紗麗原本還有些擔憂緊張,不過發覺柴氏的性情頗似自家祖母,剛毅又不失慈和之後,便全然恢復了本性,開朗得很。柴氏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這位即將成爲家人的小娘子,越瞧她越覺得很是難得。孫夏的眼光確實不錯,這孩子心性正又聰敏,雖對漢人後宅中的那些奧妙一竅不通,卻也不過是手把手教個一年半載的事罷了。
既然彼此心中都歡喜,便也不必拘泥什麼禮節了。姑臧夫人與柴氏決定留在靈州四處應酬,同時也方便一起仔細商量歲末的婚事該如何籌備,嫁妝聘禮的單子如何添加刪減,務必給兩個孩子一些最實用之物。至於茉紗麗,便由李遐玉、孫秋娘招待,在靈州四處頑耍。
因着早便說好了去狩獵,李遐玉又邀了李丹薇,幾人一同回到莊園中,等着謝琰與孫夏休沐之時,再上賀蘭山去。李丹莘、李遐齡陪伴在側,都充作自家阿姊的護衛。慕容若則仍須緊緊跟隨在李都督身邊,稍後幾日再過去與他們會合。
仔細說來,李遐玉其實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上賀蘭山狩獵了。一則彼時冬季獵物稀少又大雪封山,須得顧慮安全;二則薛延陀與大唐婚事斷絕之後便令她生出了警惕之心,實在沒有心思玩樂。如今甫獲了一場大勝,李和又不許他們再摻和漠北之事,於是便難得起了興致。
又逢休沐之日,衆人揹着弓箭挎着橫刀,步行上山去。一路歡聲笑語,宛如登山觀景,格外快活愜意。因幾位小娘子皆是常習騎射,體力很是不錯,故而反倒是帶着女兵侍婢們走在了前頭。孫夏悶不吭聲地過去給她們開路,引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李遐齡則一臉嫌棄地拉扯着李丹莘走在中間,反覆唸叨他尚且不如小娘子,令李十二郎滿臉悲慼彷彿生不如死。
謝琰與慕容若落在最後,閒庭信步,好似正在園子中慢行一般自在。然而,此時兩人所議論的話題,可並不是什麼閒話。
“前兩日傳來消息,阿史那思摩可汗率領突厥降部,突襲了薛延陀某部衆,滿載而歸。夷男竟然忍氣吞聲,派了使節往長安向聖人訴苦,懇求大唐出面調解兩族的矛盾。嘖,此人還真是能屈能伸,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氣焰沖天。當年他派人四處遊說,使契苾部反叛,掠走姑臧夫人母子三人,反過來要挾大唐和親的事,還歷歷在目呢。用漢話怎麼說來着?風水輪流轉?遭薛延陀欺壓劫掠過的部族,如今恐怕都拍手稱慶了罷。”
“若非此人如此難纏,聖人與朝中諸公亦不會防備至此。能夠趁着突厥衰落而一統草原得勢的部落可汗,論權謀智計幾乎能與開國之帝相當,確實不可等閒視之。夷男既然如此放得下顏面,是打定主意先安內了,鐵勒諸部如今的混亂亦可見一斑。想來突利失與拔灼之間,也正勢同水火罷?”
“聽說自和親之事失敗後,夷男便病重了。他威信漸失,二子又顧不得孝順膝下,只盯着可汗之位互相瘋咬。無論換了誰,每天都受氣驚怒,大概也不可能活得太久長。你覺得突利失與拔灼,哪個能奪得汗位?”
謝琰輕笑一聲,眸光微沉:“若是突利失成了大汗,優柔寡斷又急功近利,說不得將來便是一根牆頭草。一面腆着臉來求公主下降,一面又暗地裡收買人心反咬大唐一口。若是拔灼成了大汗,這頭瘋狼尋着機會便會南下侵擾,不死誓不罷休。故而,‘我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期望’,又或者天意成全。”
慕容若思索片刻:“依你所言,突利失是長久之癬,瘙癢難當偏偏又很難根治。而拔灼卻是一時之痛,割肉剜骨療毒,便可祛除心腹大患?”
謝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未直接回答,反倒是笑道:“聽你這番話,簡直就像是土生土長的大唐人氏。”後一句話他並未說出口,但已是不言自明——不愧爲前朝光化公主之後,骨子裡延續着弘農楊氏血脈。
慕容若微微笑起來,倒是並不忌諱自己的出身:“血脈如何並不重要,甚至族羣如何亦不重要,心嚮往之才最重要,不是麼?”
“此言大善。”謝琰十分贊同地頷首,兩人遂相視一笑。然而,他們同時心中也很清楚,這世間認血脈的人畢竟佔據絕大多數。只要父系仍在,便永生永世都是胡人,無論母系中有多少漢家血統,都依舊會被視爲非我族類。或許,待到他日鮮卑人後代徹底漢化之後,兩族方能血脈相融不分你我罷。
他們倆在後頭相談甚歡,似乎將先前所言的狩獵之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李遐玉與李丹薇回首見了,卻也並不氣惱。打獵與禮物其實並不重要,若是二人能深感投契成爲知交,此行便是大有收穫了。更何況,她們自己就能射獵,想要什麼皮毛便自己獵就是,何須其他人相助?
野兔、雉雞、灘羊、麂子,林中獵物實在不少,時不時便能有所發現。小娘子們皆不慌不忙引箭而射,各有收穫。倒是頭一次這般隨意射獵的李丹莘有些抓不住時機,不是射在草叢中就是插在樹上。足足浪費了半筒箭後,他有些心虛氣餒,猶疑着不願意再射了。李遐齡反倒比他還更焦灼幾分,斜睨着他,便猶如他就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一般。
“先前是誰說自己狩獵的時候,一次便獵了好幾頭鹿?呵呵,就這麼獵的?”
“大家都是圍獵!圍獵你明白麼?”
“哼哼,就是趕着獵物滿場跑,隨便射就能射中的‘圍、獵’啊。嘖,怪不得就連你都能射中鹿呢,若是換了我過去,豈不是連熊瞎子和大蟲都能獵着?”
李丹莘氣得瞪圓了眼睛,拿起剩下的箭胡亂嗖嗖地射出去,自是依舊一無所獲。李遐齡目光涼涼地望着他,火上澆油地冷哼了一聲,氣得李十二郎恨不得把自己的弓掰斷了,以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力。只可惜,他使的三石弓太結實,怎麼掰也掰不動,也只能放棄了。
李丹薇亦並不替自家阿弟說話,正色道:“十二郎,你本便不該在玉郎跟前吹噓。他自幼每日練習騎射,射藝哪裡是咱們能比得過的?如今話都收不回去了,教他這般失望,這些嘲弄你也只能受着了。”
李丹莘無奈道:“若是知道你們是這般打獵的,我必定什麼都不說。省得他還以爲我撒謊騙他。”而後,他又禁不住低聲嘟囔:“年紀比我小,偏偏文才武藝都勝過我——我也並不覺得自個兒不夠聰敏伶俐,到底差在何處?”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有些發酸,索性便拿着弓箭自己找地方練習去了。
李遐齡生了一會兒悶氣,四處顧盼,只見小娘子們依舊笑鬧着聚在一處,孫夏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慕容若與謝琰仍然相談甚歡,唯有李丹莘孤孤單單地立在角落裡,禁不住又心軟了。
兩個做阿弟的吵吵架又和好,阿姊們眼角餘光瞥見,亦只是一笑而過。孫秋娘反倒有些老氣橫秋地想着,這兩個小郎君真是奇怪,一會兒張口閉口都引經據典,隨意就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一會兒又像稚童一樣耍脾氣,喜怒哀樂竟是半點都不掩飾,實在令人很難信任。
直到天色將暗,快下山時,慕容若與謝琰才意猶未盡地停止了討論,也參與到狩獵當中來。因並未深入山中,不曾遇見猛獸的緣故,兩人倒是並未獵着什麼好皮毛,都頗覺可惜。於是,三位年長些的郎君便讓其他人早些下山去,在樹林中多轉悠了一會兒。四處巡睃時,偶然發現四隻嗷嗷叫的幼豹,又遍尋不着母豹的蹤跡,便索性給小娘子們帶了下去,一人一隻讓她們隨意養着,亦算是大有收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