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謝琰靜靜思索了許久,提筆一口氣寫了十來封信,再度詳細解釋自己的所思所想與所執所念。 新比奇中文網. 當年他年紀尚幼,言語未免有些過於激烈,或許確實不值得信任。所以謝璞耐心地聽他說完之後,只勸他莫要妄動,免得傷母親的心。而今他身爲功勳六轉的武官,手握累累功績,又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也許能以事實漸漸說服他罷。
翌日一早,他便喚來馮四,將這些信件都交給他:“煩勞馮四師傅,再走一趟長安,替我問候大兄。暫且不必提我身在何處,亦不必提我如今在做什麼,只需每月定時給他一封信即可。他若有什麼話託你轉達,便讓他直接給我寫信就是。”在婚姻大事尚未成定局,薛延陀之戰尚未徹底結束之前,他依然打算隱瞞自己的行蹤。若是謝璞無法理解他的作爲,他也並不打算將一切盡數告知於他,免得陷入被動的境地,日後反倒影響了他目前的生活。
“三郎君放心,某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將自己當成蚌殼,誰也撬不出話來!”馮四認得幾個字,見那些信封上都寫了順序,便將它們放進信匣中,“如今三郎君纔是咱們陳郡謝氏最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人,腰桿子才挺得直!說話纔有底氣!大郎君和二郎君是兄長又能怎麼樣?!貢舉沒考上之前,說什麼都是虛的!”
聞言,謝琰微微一笑:“不錯,唯有比他們走得更高,方能證明我確實比他們看得更遠。”若是陳郡謝氏能夠由他而復興,便是母親再如何不喜他的自作主張,不喜阿玉的寒門出身,又能怎生奈何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當然不可能不明白這種道理。“待他日我成了果毅都尉或折衝都尉,咱們再衣錦還鄉去。”
“嘿嘿!某一直等着呢!”馮四摸了一把絡腮鬍子,眉飛色舞起來,“某那幾個兄弟一直守在老宅裡,成日只能給娘子、二郎君當僕從差遣,恐怕武藝都早就生疏了!某跟着三郎君掙個官兒做一做,回家後也好在他們跟前大搖大擺地走幾遭,教他們張大嘴羨慕去!”
待馮四離開之後,謝琰便徑直前往正院內堂,去拜見李和與柴氏。許是心有靈犀的緣故,遠遠就見李遐玉迎面而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選了原本習武的時候私下去見長輩,望見彼此時,皆怔了怔,而後相視而笑。
對方爲何而來,兩人多少能猜得一二。然而,不待他們說上一言半句,李和便提着陌刀自角落中轉了出來:“嗬!武藝一日不練就會稀鬆!你們兩個這是在偷什麼懶?!三郎,待會兒回軍營之後,去校場與我打一場,讓我瞧瞧你最近有沒有長進!”
“孩兒遵命。”謝琰笑着迎上前,接下他的陌刀,“不過,此來拜見祖父祖母,是有要事想商量……”李遐玉聽到此處,雖說心中早有預料,卻仍突然覺得有些羞意,刻意放緩了腳步,落在他們身後。
李和斜了一眼談笑如舊的謝琰,撫着雪白長鬚,又瞧了瞧看似毫無異樣的李遐玉:“有什麼話不能遲幾日再說?而且非得你們二人一同過來?莫非又想去北疆,私下尋我來說情?我早就說過,北疆混亂,須得謹慎行事,可不能放你們去胡亂攪動那一池子渾水。別想打什麼主意了,你們趁早回校場上去,還能射幾十箭練一練手。”
“並非爲了北疆之事。”謝琰回道,隨在他身後入了內堂。
柴氏早已聽見祖孫二人說話,瞥向李遐玉,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連臉上的皺紋都彷彿舒展了幾分:“元娘,且坐過來,幫我瞧一瞧這兩天積攢的帖子。三郎,有什麼話,你儘管直說就是。”雖說她並不知曉兩個孩子是何時互訴衷腸的,也未曾料到短短數月之間,他們的情意便已經突飛猛進到如此地步。然而,端看兩人眼下這番舉止,又如何能猜不到他們正打算坦白些什麼?
謝琰立即乾脆利落地跪了下來,給兩位長輩行了稽首大禮之後,方鄭重地道:“祖父與祖母在上,且先受孩兒一拜。孩兒……心悅元娘,想娶她爲妻,擇日遣官媒提親,望祖父祖母成全!”說罷,他又深深拜下,靜待兩位長輩的反應。雖說他心中已有九分篤定,卻因久久未曾聽見回答之故,多少生了幾分忐忑不安。
垂首拜下的謝琰自是看不見,李和與柴氏對視一眼之後,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李遐玉眨了眨眼,這才發現祖父祖母似乎早便發覺了他們二人的變化。聽得“提親”之語後,長輩們非但不覺得震驚,反倒是一臉理應如此,就像他們早已等待着這一刻似的。她細細回想,心中暗歎:恐怕在他們依舊懵懂的時候,兩位長輩便已經看出端倪了。如此說來,他們之前急着要給她議親,既有五六分真,說不得也有一二分試探之意。
刻意沉默了半晌之後,李和方重重地咳了兩聲:“胡鬧!你們二人是義兄妹,兄妹之情與夫婦之情如何能混淆?!況且,你先前不是曾說,暫時不考慮婚事麼?往後你還有更多機會得到更好的婚事,莫要一時糊塗,免得日後悔不當初!”
謝琰依舊低着頭,沉聲答道:“孫兒確定,對元娘並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先前不考慮婚事,只是因不曾發覺自己的情意而已!婚姻是人生大事,孩兒從未有過將其視爲利益交換的想法,只想娶中意之人。故而,此生非元娘不娶!”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你們家的門第,恐怕也看不上我們這樣的寒門小戶。你如今恐怕滿心都想着繞過你母親,不教她出面甚至不教她得知此事,由自己請媒人提親罷?!當這樁婚事是兒戲不成?!”柴氏接過話,面上含笑,所言卻毫不容情,“便是你娶了元娘,往後你母親若是不認這個兒媳婦,又將她置於何地?!”
“孩兒本便不打算由母親來主持婚事。況且離家數載,音訊不通,在外自行娶妻生子,想來亦是情有可原。若是母親不能體諒,日後怪罪下來,也都是孩兒不孝、擅自娶妻的過錯,與元娘毫無干系。”謝琰謹慎地回道,“祖父祖母儘管放心,孩兒若娶得元娘,必定珍之重之,終生不會負她。婚後她亦會如眼下這般自由自在,不必爲任何瑣事所累。”
柴氏還待再問,見身畔的李遐玉有些欲言又止,實在繃不住了,笑着睇了她一眼:“元娘,你難不成是心疼三郎了?想幫他說什麼好話?”
謝琰微微擡起眼,望向李遐玉,就見她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答道:“祖父祖母疑惑重重,句句詢問,確實也都是些要緊事。不過,所有這些,我都早便已經問過了,他也早就想清楚了。反反覆覆再問,也不過是一個‘避’字罷了。”
“嘖嘖,你們這是早就私下商量好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柴氏笑哼了一聲,“年紀還小着呢,着什麼急?總須得你及笄之後,才能議親。待到你十六七歲的時候,再完婚也不遲。咱們家可不興什麼早嫁,多在家中留幾年纔好呢!”
此話無異於滿口答應了,謝琰難掩喜色,迅速地又深深拜下:“多謝祖父祖母成全!”
“混小子,我還沒答應呢,這就謝過了?!”李和瞪圓雙目,拍案而起,“我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若不能升到校尉,可不許你娶走元娘!而且,你休想將元娘帶得遠遠的,只能住在咱們自家的宅子裡!哼,我們給你們重修院子準備新房,倒也讓你省事不少!”
無論他提出什麼條件,謝琰自是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待回過神之後,方想到——他似乎也從未想過,婚後要買個宅子別居。他們二人都早已習慣全家人聚在一起,又何必分開?李家便如同他自家一般,再自在不過,又何必換地方?
當然,明智如謝琰謝三郎,機敏如李遐玉李元娘,也一時間不可能想到,住在女家之中意味着什麼。眼下兩位長輩亦不可能與他們詳細解釋。
趁着興致正好,柴氏立刻命婢女將給孫女精心準備的嫁妝單子拿來,與她一一分說。李和則拍着謝琰的肩仰天大笑,簡直再滿意不過了:招了個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孫女婿,簡直就是圓滿!日後重外孫們不改姓也無妨,橫豎都是住在自家裡,在他們膝下承歡,這樣的細枝末節就不必在意了。旁人家的人口都是有進有出,唯獨他們家,有進無出,真是人丁興旺的大好景象哪!
四人都高興非常,未曾注意到李遐齡正目瞪口呆地立在門邊,一臉難以置信:“……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得異常艱難:“阿兄……要娶阿姊?!”這於他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無論如何也從未想過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錯,玉郎,我心悅元娘,便想稟告祖父祖母,求得他們許親。”謝琰回道。李遐玉也微微頷首:“我與三郎,並非兄妹之情,提起婚事亦是水到渠成。”李遐齡一向當謝琰是親兄長,她曾想過,他可能一時間很難接受此事。因此,她原本想着過兩日便尋他徐徐說明,不料眼下卻令他大受衝擊。
李遐齡雙目微紅,不知是該怒瞪阿兄,怨他搶走了阿姊,還是該埋怨阿姊,她怎能嫁給阿兄。這簡直太荒誕了!他如何能接受?!然而,此事明顯已經成爲定局,他再如何反對,恐怕也無濟於事了!想到此,他禁不住退後幾步,猛地轉身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