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白謹墨所料,範氏聽了女兒委屈的怨語,怒不可遏,即刻將府中的家丁婢女全都詰問了一番,卻愣是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問題既不在人,那便是、鬼。
尤其是那個,被她們鎖在偏院,人不人鬼不鬼的瘋子。
“不可能呀,我們兩三天才送一次飯,她病得奄奄一息,絕沒力氣爬牆出來的。”看門的僕婦連連搖頭,示意管家看那鏽跡斑斑的鎖鏈。
“那她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管家追問道。
“得了這些年的瘋病,還能對勁啊?”僕婦不知管家到底想問什麼,安排她看管這麼個死氣沉沉的小偏院,她早就偷懶慣了,遂隨意答道:“她不是素來都覺得自己的女兒枉死,魂魄還在世間飄蕩麼,所以終日都裝作女兒在身邊,和她說話唱歌、教她看書識字……這陣子病得沒力氣,就消停了。”
“哦、前兩天我起夜時,好像聽到她哭着說什麼‘母親沒幾天了,介時你孤零零一個人我怎能放心?’”
管家回去後,將僕婦的話告訴範氏。年輕時便行狠辣之風的她,當然不會有半分憐憫,反而即刻讓婢女找出婚書,遣管家趕緊送過去:“告訴那個瘋子,別再說胡話了,她女兒生是殷家的人,死是殷家的鬼,現下還封在棺材裡,永遠做殷家的貴夫人,多好!”
白謹墨靠着灰暗冰冷的牆,看着勢力的衆人,企圖喚醒一個悲慘的“瘋子”,好在史夫人已經病入膏肓,根本無意聽這些俗世惡語。
人散後,白謹墨將那半張紙片別在衣襟上,好似尋夢的蝴蝶。霜色月華傾瀉而下,照在他臉上,彷彿神話中,戴着銀面具的將士,來履行他的承諾和誓言。
“凝月,還沒尋到嗎?”史夫人虛弱的聲音,顯然已進入彌留之際,但依舊放不下這段肝腸寸斷的親情。
“她根本就沒去尋,如何能尋到呢。”白謹墨走進小屋,在史凝月的鬼魂邊坐下,陪她一起守在史夫人身邊。
“爲、爲何?”
“母親!”史凝月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您當初用邪術救我的魂魄,已搭進了餘生的一切,我不能讓您連來生都毀掉。我不怕孤獨,只怕你來世再受苦……”
“放心吧,你母親會清白的上路,沒有任何罪惡。”白謹墨拿出準備好的染血紅線,將自己和史凝月的小指緊緊繫在一起:“因爲,我是自願來陪你的。”
“吾兒、託付於你……感激不盡。”史夫人在世間最後的一點溫情中,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史凝月見母親去世,即刻晃動手指,讓白謹墨趕緊解開紅線。
“這般不喜歡我?”白謹墨依言解開紅線,但不肯鬆開她的手。
“當然不是。”史凝月輕吁了口氣,低頭看着手指上,因爲母親過世,而漸漸變淡的紅線,悽愴一笑:“我不想讓人和我一樣孤苦無助。”
“當初,父親和範氏爲了立貞節牌坊給家族揚名,將我鎖在房中餓死。我死後,他們又擔心我成爲怨鬼,找他們報復,便準備用黑狗血和符咒將棺材封上,把我的魂魄永遠禁錮。母親聽到了陰謀,急得六神無主,絕望中斬下我一隻小指,把魂魄悄悄引了出來。”
“十年來,我就在這間小屋裡,用母親的陽氣長大,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是人、是鬼,還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白謹墨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儘管你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存在,但是,你確實存在着,而我的喜歡,也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情愫,不會因爲你的虛無而消散。
“凝月,我想給你一件東西、一個約定,你收下好不好?”白謹墨拿出那枚提親的瑪瑙耳墜,放在她手中。
沒有了陽氣的支撐,她的魂魄已經開始消散,回到了兒時稚嫩純然的模樣:“是糖果麼,我最喜歡的桂花糖,香甜的夢……”
*
清晨,擺攤的商販們赫然發現,那座修葺得煥彩鮮麗的貞節牌坊,竟開始滴滴答答地滲血,不等他們驚呼探討,就見一位俊逸公子從史家的後牆躍下,趕去官衙報案。城郡難得出大事,何況還是大戶人家的家醜,衆人興致高起,紛紛尾隨其後,趕着看熱鬧去了。
“在下是兵部尚書白敬之孫,因母親從前定下婚約,遂到史家提親,卻在街角看見一個女子,說自己是史家大小姐,註定永世孤獨、冤情難訴,我起初還疑惑不信,但住進史家後又頻頻做夢……”白謹墨在官衙將史家餓死親女、邪術封棺、囚禁正室等惡行一一闡明,並將那隻斷指呈給郡守,民衆譁然。
圍觀人羣中擠出一位算命老者,他說自己十年前便看出史家宅院飄着陰氣,但整座宅院齊心隱瞞,他亦無計可施,只得盡己之力在街角畫下一道符,能讓鬼在陰氣重的夜晚顯魂,若遇有緣有心人,可言明心語、回清平天地。
事已至此,衆人言之鑿鑿,斷定貞節牌坊滲血是冤魂顯靈,史老爺和範氏若不被懲處,簡直天理難容。郡守雖得過史家的好處,但礙於白謹墨的身份、民衆的怨憤,而且他也覺此事太過惡劣,遂遣仵作、衙役去往殷家,要開棺審案。
雖已知道用了邪術,但棺材蓋打開後,衆人還是驚駭得退了好幾步。黑狗血散發出陰沉的惡臭,還有那層層疊疊的黑色符咒,如地獄鎖鏈般,一道一道將那瘦小的屍身纏繞,讓人不寒而慄。
“……將史賢平和範氏押到府衙。”郡守臉色鐵青:“如此惡毒,足夠判斬刑了。”
白謹墨走上前去,撕開層層符咒,將女孩抱了出來。她美麗清瘦的臉蛋讓人心疼,更覺難過的是,她那殘缺的小手裡,緊緊攥着一枚瑪瑙“糖果”。
她在魂夢中,收穫的溫暖與甜蜜。
好在,詛咒已消,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化爲白骨,禁錮無依的魂魄終於可以進入輪迴,不再永世孤獨。
白謹墨並不懼怕,依舊溫柔地抱着她:“凝月,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