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輕嘯,雪子扣門颯颯作響。
督城的幾位守軍將領清晨之際就匆匆趕到臨時作爲軍議處的大院。他們的軍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發出摩擦聲,鏗鏘而沉重。在大院中見了面,平時的寒暄今日全拋卻了,互相點了頭,也算作了招呼。
“韓副都統,林將軍到底怎麼回事?”容貌古樸,一雙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韓則鳴,壓低了聲音問。
“不清楚,聽說將軍負了傷,現在城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將軍還沒出面,怕是這傷還不輕。”督城守尉贊同地點點頭,臉色更沉。
幾個人默不吭聲地走進院中,纔剛踏足內院,風聲中帶着悠揚的清吟飄忽而來,幾個人都是腳下一緩,仔細傾聽,竟似有人在廂房中清唱戲曲。趙欣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老子們爲國操勞,一夜未眠,這裡倒有人請了戲子來唱。”他皮膚黝黑,生的本就慄悍威猛,此刻隱有怒態,更是燕頷虎鬚,威風凜凜。
其他將領們也都皺眉不滿,加快腳步走向廂房。
風中的清唱聲越來越清晰。“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幽咽婉轉,如黃鸝盤旋,若斷若續,拉扯着人的心緒一起一伏。將領們不知不覺間就緩下走勢,不願承認,被這餘音哀怨喚去了三分魂魄。他們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兒,平日裡只知刀槍,哪裡聽過這樣輕柔婉麗的曲調。聽着聽着,就好象走進了煙雨朦朧的江南,似乎看見了憑欄而望的女子幽思難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憂,滲進骨髓的怨,點滴落春池,漣漪圈圈,把人兜了進去。
似曲非曲,似戲非戲的聲音在一個長音之間截然而斷,衆將領猶如品了一口好酒,還未盡味,就灑了一地,那餘韻猶在的感覺撓地心癢。就在衆人面面相覷,驚異萬分之時。吟唱又起,平地一聲迸裂,銀瓶乍破,剛纔還幽怨婉轉的韻調瞬時變成了蛟龍出海,氣吞萬里。
“……戰鼓聲聲響頻頻,槍來刀去喪敵魂!硬弓金箭取浪子,舌劍銀鉤不饒人!”
劍影忽現,拔地而起,狂風亂舞,扶搖直上,氣衝九宵。
“好!”一聲巨喝出自趙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點不通文墨,唱詞中的詞,他倒是半分不懂,只是這詞中如大鵬展翅的傲氣,劍藏廬軒的深隱,勾起了他作爲軍人的豪氣,又聽到廂房內唱到“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只覺得胸中一口氣要跟着這吟唱聲一起抒發出來一般,半世的壯志凌雲都在這戲中展盡了,露盡了……
門扉突然就打開了,在衆將茫然回神之時,看着廂房中走出一個翩然明淨的“公子”,修美的玉項,略現蒼白的面容,黑眸如夜,行動間,寬袖開合遮掩,異魅流盼,風采過人,踏出一步,眼光在衆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隨我來。”不急不緩,朝旁邊一間空房行去。
衆將竟一致地跟隨其後,幾位統領級的軍官都有些驚疑,他們平日也都是叱吒疆場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貴,讓人莫名地折服。
等衆將走進房中,分佈坐好,歸晚毫不客氣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諸如趙欣,韓則鳴之類的將領面現不滿,卻也沒有冒然吱聲。
就在房中流轉着驚異,好奇,猶豫等等情緒時,歸晚“啪——”地一聲,將兩塊令牌扔到房中間的空地上。衆將低頭,一金一白,一樓一林。
“我是樓相之妻,林將軍傷重,不宜起身,今後由他在營中運籌,我在帳前施令。”不等衆將發問,歸晚先聲奪人地開口,氣定神閒,頗有統帥之風。她與軍師商量了一夜,決定隱瞞住林將軍的死訊,而軍師因爲官位低,林將軍一死,便失去了說話的資格,因此由她代爲指揮,幕後由軍師定謀,而她,則負責穩住衆位將領。
故而今日施盡渾身解數,先柔後剛,採取攝人心魂的心理戰術,務必要收服上下軍心,共同抗敵,只要捱到一月滿,相信京城必能有人來救,這希望雖然渺茫,也必要盡力一拼。
“什麼?”先跳起來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臉的匪夷所思,“你一個女流之輩,代林將軍發令,說什麼笑話,你以爲這是穿針引線這麼容易嗎?”
衆人齊聲鬨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氣凌人。
冷冷地看着他,歸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體發毛,寒氣襲身,才悠悠開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職是由林將軍決定的,不是由你,這裡誰做主?難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嗎?”
衆皆寒蟬,無人敢言,只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來,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畫,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帶了張揚的凜利,壓住了一室的彪悍。
“樓夫人既然說是林將軍的命令,那就請林將軍出來說句話吧。”韓則鳴徐徐開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軍師所料,韓則鳴是最難纏的,幸而這問題也在預料之中,歸晚轉過臉,悠然問:“韓副統領,難道你認爲我會假傳軍令,來這裡戲弄大家?”
這樣的反問極爲尖銳,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竇,也不敢唐突開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現在的形勢,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在衆將糊塗之時,歸晚趁熱打鐵,手指曲如勾,扣着桌面,門外的士兵早已準備妥當,聽到指令,推門而入,一副軍事地形圖很快攤現在衆人眼前。
衆將也都是懂得輕重的人,拋下爲難歸晚的念頭,紛紛把目光定在地圖之上,想起現下城外弩軍十幾萬的鐵騎,臉色一個比一個更沉重。
歸晚從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於圖前,靜觀了一會,發現無人說話,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現在就把林將軍的計劃說出來。”輕捋衣袖,一派瀟灑,發現衆將都默然首肯,她綻開一個極淡的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
這本是軍師的籌謀,她聽了一個晚上,也練習了近一個時辰,纔有了現在這樣駕輕就熟的感覺。軍師的計劃中把首城分爲四大重要部分,糧源不成問題,而城牆的根基結實,只要稍加修補,也不是最大的癥結,此次弩軍的“攻其不備”的確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樣,因爲要“突襲”,沒有帶重型功城裝備,這一點,被軍師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長來抵彼短,確是高明至極。而其中小的細節,如分配物資人員等,軍師的安排也算是人盡其用,分工合理。整個計劃都可以算是面面俱到,縝密無隙。
衆將聚精會神地聽着,歸晚的聲音清潤淡泊,吐字之間帶着京城獨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絲毫不含糊,聽着悅耳動人,竟無人打斷她的闡述。直到說完整個計劃,衆將都有一種恍然之感,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眼前突然出現了希望一般。
竊竊私語地討論着,幾位將領時不時點點頭,正在交頭接耳間,韓則鳴深皺着眉,沒有放鬆,朗聲開口問:“林將軍的計劃的確周到,但是弩軍這次的到來,顯然是蓄謀已久,軍心士氣都處於鼎盛時期,兩日後的攻城必是石破天驚,兩軍實力如此懸殊,如果給他們一擊得中,那這些計劃不就全白費了?”
擲地有聲的問話,又一次犀利地指出關鍵。衆將聽之有理,齊把目光射向歸晚,等待答覆。
歸晚維持着一個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裡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樣問題,軍師的計劃針對一個月的防禦攻勢,但如果在弩軍士氣大振的攻擊下,頭一波攻擊沒抵擋住,後果該是如何慘痛。軍師想了想,無奈地道“那就要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她怎麼把這四個字拋給衆人。
“諸位將軍有何好的禦敵之法?”從容地把問題仍回,歸晚繞回主位,斜睇着衆將的反應。
纔有點起色的氣氛驟然又降到原點,寂靜之中,依稀可以聽見雪子隨風扣門,淅瀝淅瀝地沁人心田。
韓則鳴不再言語,將領中最爲豪邁不羈的趙欣用力地搓着雙手,不知是寒冷,還是無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歸晚輕抿脣,在無邊的靜謐中整理思緒。
督城的兵力只有兩萬餘,而弩軍卻多達十幾萬,實力懸殊的差距,令衆位沙場百戰的將領三緘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軍有十萬,衆將想必能想出許多實際的對敵之法,而如今,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雙手絞纏,歸晚怔怔地望着屋中的地圖出神,這斑駁的圖上滿是創痍,線條糾葛在一處,還盡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號……難道這就是邊疆?就是自己目前佇足的地方?林將軍誓死捍衛的東西……就在這麼一張微不足道的圖上?
無數沙場戰士以鮮血鑄就的,不是劍,不是刀,是這麼一張圖,甚至只是圖上的一條線,咫尺和天涯,原來是這麼區分的。
“江守尉,現在督城中,還有多少弩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歸晚隨口問道。
聽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衆將投來詫異的眼光,才發現自己突兀的一個動作,已經把歸晚當成了將軍,老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唯諾道:“弩族商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漸少,現下還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數大約在四百左右。”衆將紛紛搖頭,都扔給他一個“既然早就出現弩人減少的情況,怎麼不早彙報”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處。
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屋內沒有火炭盆,寒氣陣陣,透窗望外,雪茫茫,萬木蕭蕭,歸晚沒來由地輕聲長嘆,酥甜的吐氣聲裡蘊着不知凡幾的惆悵。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來,不分老媼孩童。”
“什麼?”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的趙欣,他怒睜雙眼,“他們都是平民,抓他們爲什麼?”
屋內頓時像炸開了鍋。本已臣服的衆將領都現出慍色。韓則鳴擺手示意衆人安靜,他嚴厲地盯着歸晚:“難道要用弩民來抵禦弩軍?這種做法也太卑鄙了。”他們是軍人,雙方交戰,連俘虜不能輕易斬殺,如今竟要抓捕身爲平民的弩民來威脅弩軍,這樣的計謀簡直是侮辱了啓陵泱泱大國。
“弩軍的士氣大盛,銳不可擋,如果不避其鋒芒,必爲其所傷,沒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動搖他們軍心更好的辦法了。”平淡地論述一個事實。
屋內稍安靜了些,衆將露出深思的表情,權衡着其中的利害。韓則鳴凝着臉問:“這也是林將軍的命令?”
平靜無瀾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傷痛,轉瞬而逝,歸晚手腕一擡,拿起桌上的筆,就着眼前的白紙奮筆疾書,轉眼填滿了一張紙,衆將皆好奇她的動作,無不張望。寫完之後,愣看着紙面,迷茫,痛苦,掙扎……種種在她眸中流轉。猛地抓起紙,丟向屋中央:“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這是我的命令。”
罪己書——衆將領眼尖地瞄到紙面之上赫然三個大字。
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脅敵軍,如此有孫陰德的事,出自餘歸晚之手。弩軍欲攻城,必先踏着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還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軍如何自處……
沙場對敵,真刀真槍,她不會,她沒有林將軍的所向披靡,沒有軍師的運籌千里,她有的,是心理權謀的小伎倆。如今卻要把這運用到沙場之上。
這後世的罵名,污名,全都由她來背……
她不知道後世丹青會如何描繪今日她這殘忍的決定,但今日,她勢在必行。
衆將愕然地看着那張墨猶未乾的紙輕飄如絮地慢慢落地,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望着歸晚現出疲憊的儀容,那些義正嚴辭的話語都哽在了喉中。一時間,他們竟然分不出善惡,也無法辨別,這樣的做法會有如何的是非,只知道,那一雙幽如碧潭的眸,堅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語,衆將領命而去。
看着他們魚貫而出,歸晚暗籲一口長氣,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掃四周,壓抑住滿腔的鬱澀,她走出屋外。
軍師正站在門外,身上薄薄一層雪粉,似乎等了很長時間,神色複雜難測。
猜測他已聽到她的做法,她張口欲解釋,軍師卻轉過身,不甚在意地邁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拋下那句“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歸晚苦笑吟然,她滿腹說辭被這句話憋在了肚裡,無處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動聲漸變漸響,她幾乎可以想象督城街頭會發生何等場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軍最後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鉤,水銀似的光芒瀉了一地,雪色無垠,格外動人。
心情緊張,無法入眠,歸晚走到院中,聽到牆外嘈雜的聲音,其中嚎啕哭聲,尤其刺耳,利芒似地扎進耳膜。過了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唱起歌來,先是微弱的,飄搖的,蔓延地極快,似有多人合着韻輕哼。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歸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細耳傾聽,這優柔的曲調,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餘音縈繞,哀哀不絕……
就是這陣楚楚韻調,使弩軍整整三日不敢妄動,銳氣消減,這同樣也成了後代史家寫“紅顏亂”時,或詆譭,或批判的論調。
常有人這樣評論那個時期:督城之圍和京城中的“樓氏宴”是天載五年發生的最爲重大的事件,而這兩個事件間接改變並引導着啓陵王朝的未來。當時的文者無法用文句記載這一切,默然感嘆,樓相與其妻這樣的人物,也不知筆墨丹青如何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