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沒有人,海棠隨即轉向進了城。當初躲進野豬山是爲了防止被沐延承的人抓到,而現在爲了找莫揚,即使被抓她也在所不惜。
洛邑城並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縱橫的寬街窄巷,遍地的酒肆勾欄,嘈雜的人聲交織在一起,將穿梭其中的海棠完全淹沒了。一次次垂頭喪氣的從醫館出來,又一次次懷着希望扎進另一家醫館,在這個時候,海棠竟連幫忙的人都找不到一個。雖然覺得也許可以求助非音,影衛的勢力那麼大,有他們幫忙肯定會事半功倍,可她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找影衛。再者說,非影那天沒有隨她和莫揚一起離開密道,還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呢。
帶着滿腹心事出沒在城裡的大小醫館,海棠一不看病,二不問診,只是爲了尋找和莫揚有關的線索。天看着看着就要黑了,沿街店鋪該收攤的收攤,該關門的關門,只有一些客棧酒館裡還依然熱鬧着。還是沒有線索,就連牛富貴他們說的那家醫館也沒有找到,海棠忍不住想,他們會不會是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連這件事都是撒的謊……
心猛然往下一沉,海棠停下機械交替的腳步,突然覺得全世界都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耳邊的人聲漸漸飄遠,被暮色籠罩的長街陷入了一道莫名的漩渦,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影時而被拉得老長,時而被壓得很胖,然而定睛再看,一切又都是原本的模樣。海棠的身子輕輕晃了晃,右腳往前一步,站定了。再擡頭,前方的人開始往兩邊散開,臉上似有慌張。海棠隱約聽到他們在叫嚷着什麼,但耳朵裡更多的是惱人的嗡鳴。
眼前的人影又開始變形了。海棠極力睜大了眼睛,視線所及之處卻是一片模糊。突然,眼前的景物融進了一片帶着光點的白色,又在轉瞬之間陷入了黑暗。海棠身子一軟暈倒在地,身後傳來一聲馬兒的嘶鳴以及車輪猛然剎住的尖銳聲音。
“怎麼了?”清冷女聲與撩起一角的車簾同時而起,接着探出一張冷豔的臉。
“有人暈倒了!”駕車的人扔下馬鞭朝暈倒在路中間的黃衣女子走了過去,車上人掀開簾子也跟了下來。
“怎麼會是她?”聞聲而來的青衣見是海棠,橫眉一斂,扭頭見四周只有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並沒發現可疑之人,這才蹲下身將地上的海棠抱起來送到了馬車上。僅有三尺身長的老鬼邁着小短腿跟在後面,呵退了圍觀的百姓,駕着馬車揚長而去。
車輪滾滾駛向遠方,沒有注意到人羣中有兩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朝馬車追去,另一個則往反方向跑去了。
南郡王府,與多福軒相連的是一間書房。房門口各立着一個比人還高的青瓷畫瓶,往裡是一排排放着各類典籍的書架。進門倒右可見一紫檀木掛紗屏風,四隔紗欄上各繪了梅蘭竹菊四君子。屏風後安置着一張紅石木大案,案上展放着雪白的宣紙,鎮紙是刻着麒麟紋的漢白玉。沐延承立於案前,左手負在背後,右手握着一支粗大的狼毫筆。身後的牆上掛着一幅裝裱精美的字,乃先帝御書,寫的是‘同心’二字。
手隨心動,字由手成,沐延承揮毫落下二字,也是‘同心’。字跡蒼勁霸道,落筆有力入木三分,透着戎馬之人骨子裡的狂傲。
“王爺!”屋外有人叩門,聲音帶着幾分急迫。
“進來!”沐延承擱了筆欣賞着自己剛剛寫好的兩個字,倒是不慌不忙。
“找到那個女人了。按您的吩咐,我們一路跟着她,沒有露面,不過剛纔她暈倒在路上,被四喜梅的人帶走了,我已經派人跟上去了。”
“好,繼續跟着!”沐延承吩咐着,揮了揮手將人遣退。待紙上墨跡幹了,便將那幅字裹了起來,派人送到了小王爺沐逸紳的房裡。
六十大壽次日,沐延承下了詔書,立沐逸紳爲世襲王位繼承人。衆人唏噓不已,沒少在背地裡議論,明面兒上卻不敢多說什麼。沐逸紳成了王府的小王爺,卻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深居簡出,沐容鈺還是小公爺,卻是從南郡王壽誕之日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有傳言說他不滿父親的安排,深夜率衆弒父奪位,被沐延承一刀給劈了。也有傳言說他痛失王位意圖自我了斷,被及時救下後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去城外蘭昭寺當了和尚,聽說還有人親眼在寺裡見過他呢。
老百姓的生活如白水般乏味,權貴之家的稀奇事便成了他們生活裡最精彩的調劑。衆說紛紜,孰真孰假已無從辯駁。知道真相的人不會說,不知真相的人就算猜來猜去也不會知道。
沐逸紳看了父親送來的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拿開燈罩,火焰一燎,那幅字立時化爲了一片飛灰。
同心?讓他跟誰同心?至親之人全部心懷鬼胎,爲了地位,爲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要他跟那些人同心,他寧肯無心。
“小王爺,你安歇了?”吹了燈,沐逸紳走向牀邊,黑暗中抖動被衾的聲音格外清晰。門外傳來貼身小廝趙全安的問話,沐逸紳‘嗯’了一聲當作迴應,屋內很快就沒了動靜。趙全安當他睡了,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也回房去了。
趙全安剛走,一個暗色身影就從房內鑽了出來,身手矯捷的躲過府中巡邏的侍衛往西邊兒去了。過前院暖房時,可以聽到幾個小姐聚在暖房裡淺笑低語,暗色身影在窗前稍作停頓,聽屋內人談論的是城中一大戶公子,眼底不由得掠過一絲笑意。
如今就是這樣的世道,男子肩上帶着盡忠、盡孝、盡仁、盡義多重枷鎖,之餘還受着財、權、勢、譽的誘 惑,不論進退,都需經過深思熟慮。可女子就大爲不同了。年少時身居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等着及笄之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家嫁人過門,從此相夫教子。雖難流芳百世,卻也無虞一生。
只是,真的無虞嗎?人活一世,不到棺落掩寒骨,又如何說得清。
無奈嘆氣,影再起,進了後面的錫晉齋。佛前,蓮燈輕搖,燈前坐一青衣婦人。木魚聲聲起,誦經聲聲落,察覺到有人進來了,那婦人便擱了木魚,停止誦經,起身朝那身影走去。
“怎麼又來了?”婦人從佛前走到方桌邊,點燃了燭臺上的蠟燭,再罩上燈罩,微黃的燭光映出一張未施粉黛的瓜子臉。黛眉漸疏,皮皺染斑,人已老,色已衰,花容盡去,舉手投足間的溫婉氣質卻一如從前。
舉着燭臺回頭,正對上沐逸紳那*不變的寒冰臉。他總是沒有表情,看不出哀樂與喜悲。可是她知道,他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並不是沒有。
“幫你抄一卷經文。”沐逸紳扯了扯嘴角,徑自走近了裡屋。南郡王妃林璃掌着燈在側引路,已經猜到了這孩子有心事。每當他心裡煩躁時,他都會來這裡謄寫經文。佛法無邊,即使參悟不透,也能靜心平氣。
“還是抄《金剛經》嗎?”林璃給沐逸紳備好筆墨紙硯,轉身拿起他前幾日抄過的《金剛經》問道。
“嗯!”沐逸紳應着,林璃便把經書遞給他。之後兩人都不再說話,沐逸紳伏案謄寫經文,林璃則在燈下給他研墨。這墨是淄鴻國最有名的奚墨,具有“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之妙。無言之間,有碳石的馨香縈繞在二人之間。
外面越來越靜了,林璃估摸着時辰,忍不住開口提醒。“夜深了,回去睡吧!”
“他今天給我送來了一幅字。”沐逸紳擱了筆,卻沒有起身,望向林璃的目光透着幾分悽然。“兩個字,同心。”
林璃沒有說話,她以爲沐逸紳還有下文。可實際上,沐逸紳也在等着她能說點什麼。最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門一開一合,沐逸紳消失在濃濃夜色裡。林璃愣了愣,走過去收拾案上的紙筆。唸佛多年,她自問早已經拋下塵緣心如死水,可剛剛聽到紳兒說起同心二字,她那一潭死水的心竟又泛起了漣漪。
同心……想當初,也曾有個人對她說,從此以後夫妻同心!可事實卻是,同心不同德,同牀爲異夢。不同的人,如何能夠同心?
熄了燈,林璃重回佛前,木魚聲再起,祈求佛意靜心!
第二天,沐逸紳突然就病了,說是頭痛欲裂,難寢難食。沐延承請了洛邑郡最有名的幾個大夫來給他看病,但都查不出病因。脈象正常,面色無異,並無癔症。大夫們心照不宣,都覺得這小王爺是在裝病,但卻不敢明言,只得找託辭說自己醫術不濟,讓南郡王爺另請高明。沐延承又氣又急,連轟帶趕的把那羣庸醫攆出了南郡王府。就在此時,沐逸紳的‘病情’已經加重,疼得直撞柱子,把額頭生生撞出了一個大包。
沐延承被嚇到了,趕緊叫人去請大夫。可經過那些名醫的前車之鑑,城裡哪還有大夫敢來?就算沐延承擲重金求醫,也無人上門。沐延承脾氣火爆,拿了刀就要親自去醫館拿人,就在這個時候下人來報,說門外來了一個道家高人,看出了府內有邪祟,特來爲民除害。
沐延承活了大半輩子,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對於那些方士之言,他是向來不信的。只是沐逸紳這病來得突然,又極爲怪異,那麼多名醫竟然都瞧不出病症,未免也太奇怪了。世事無絕對,如今既有人主動送上門,那試上一試也未嘗不可。
抱着這樣的心態,沐延承叫人將那位高人放了進來。只見他穿着一身青灰道袍,手執拂塵,長鬚白髯,看不出年紀,雙目炯炯,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進了南郡王府,那道士見着沐延承,也不見禮,徑直往後院去了。沐延承領着家丁緊隨其後,只見他一溜小跑來到沐逸紳的房門外,衆人隔着門都還能聽到沐逸紳痛苦的呻吟。趙全安寸步不離的在沐逸紳跟前伺候着,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只能一個勁兒的叫着‘小王爺’。
“就是這兒了!”那道士煞有介事的說了一句,緊接着躍上房頂盤腿坐於樑上,雙手結了幾個手印繼而用力一抖拂塵。一簇白煙從拂塵下飄出,連沐延承在內的屋前衆人見狀連連退後。不多時,白煙散去,地上落了一攤*末。而在那粉末中間,赫然印着一個腳印。未着鞋履,五趾分明,竟是一個腳掌。看那腳掌的朝向,是往沐逸紳的屋裡去的。
“難道小王爺的屋裡真的進邪祟了?”家丁中已有人如是說道,沐延承瞪了那個家丁一眼,卻發現其他人的表情與那家丁如出一轍。看來,大家都是這樣想的。
“孽障,貧道好心放你一馬,你卻不思悔改,還敢在此作亂害人。既然如此,貧道就替天行道,除了你這孽障。”道士起身對着空無一物的房樑一通厲叱,沐延承只當他是在裝神弄鬼,卻聽得屋內沐逸紳的叫聲陡然增大,竟帶着幾分淒厲。
聽着屋內傳出的聲音,那些家丁後脊背直髮涼,紛紛擡頭望向房樑,只見那道士已經與邪祟鬥起法來。然而在沐延承眼裡,自始至終都是那道士在自言自語,而所謂的‘鬥法’,也只是他對着空氣一通亂打。呵,什麼道家高人,都不可信。
沐延承鄙夷的看了一眼那些少見多怪的下人,正欲叫那道士不要再裝神弄鬼了,卻見對方突然從房上滾落下來。與此同時,一個紅衣長髮的女子破瓦而出,躍至半空中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渾身騰起一陣濃重的白煙。緊接着傳來‘嘭’的一聲巨響,那女子便在衆目睽睽之下炸開了,僅有紅紗碎片隨風飄散。
道士從地上爬起來,一揮拂塵,朝震驚中的沐延承行了一禮。“邪祟已除,貧道告辭了!”
話畢,腳步隨起,沐延承正要叫住他,趙全安突然驚慌的跑了出來。“王爺,不好了,小王爺吐血了!”
“啊?”沐延承大驚,提步就要往屋裡衝,剛跨進門檻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趕緊轉身跑過去拉住準備離開的道士。“臭道士……哦不,高人,犬子吐血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還勞煩你過去看看,若能治好犬子,本王必有重謝。”
“王爺言重了,貧道這就隨你看看小王爺去。”那道士也不推辭,跟着沐延承進了沐逸紳的房間。滿屋狼藉,丫鬟們正在收拾,沐逸紳被放在了牀上,面如紙色,脣角有一抹殷紅的血跡。
道士一不望色,二不切脈,而是伸出右手中指抵在沐逸紳的眉心。沐逸紳的眉頭皺了皺,一扭頭又吐出一大口血來。道士收了手,閉着眼睛唸唸有詞,沐逸紳的眼皮動了動,隨後悠悠轉醒。
“哎喲,真是高人啊!”趙全安激動的說道,下一刻便接了沐延承一記冷眼,趕緊將嘴巴閉上。
“高人,犬子這是……”
“這邪祟雖除,但它的邪氣卻留在了小王爺體內。看來,我得找個清淨之地幫小王爺驅一驅身上的邪氣。”道士回答道,毫無所懼的迎下沐延承懷疑的目光。
“哦?那高人覺得什麼地方纔算清淨?”沐延承挑眉發問,餘光散落到了虛弱的沐逸紳身上。他還虛弱着,額頭的大包變成了一個青疙瘩。面露倦容,就像好幾天沒睡覺一樣。
“城外蘭昭寺!”道士直言不諱。“所謂清淨之地,是指邪祟污穢之靈不敢涉及的地方,寺廟道觀皆可。小王爺尚值體虛,不宜舟車勞頓,如果貧道沒有記錯,那蘭昭寺應該就是離王府最近的廟宇了。”
“需要幾天?”沐延承沉思片刻後追問道。
“三天即可!”
“好!”沐延承欣然應允。“來人,速去準備馬車,送小王爺和高人前往蘭昭寺。另外,派一隊侍衛隨行,保護小王爺的安全。還有你,你也跟着去。”最後,沐延承指了指一旁的趙全安。
“是!”衆人領命,分頭準備去了。沐延承望了一眼屋頂的大洞,若有所思的出了門,又去屋後走了一遭,只見下人們正在清掃散落各處的紅紗。空氣中有一股濃郁的香氣,似花香,但又夾雜着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劍眉微皺,沐延承叮囑下人收拾乾淨點兒,便回房去了。
南郡王府的人辦事都很快,不過一刻鐘,一切就都準備妥當了。沐延承親自送沐逸紳上了馬車,叮囑他一路小心,又向高人許下重酬,一行人這才浩浩蕩蕩的上路。出了城門一路往西,一路都是寬闊平坦的馬路,行人不多,一路都很順利。路遇一輛馬車,趙全安認出駕車的人是四喜梅的老鬼,便去打了個招呼。沐逸紳掀開廂簾看了一眼,復又把簾子放下了。
“你們這是去哪兒?”老鬼問趙全安,一如既往的粗獷豪爽,與他那袖珍的身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蘭昭寺。”趙全安隨口回答,並未隱瞞。
“哦?”老鬼眼珠子一轉,將馬車靠邊停下。“我這老馬走得慢,你們先走!”
“行,那就後會有期了!”趙全安騎着大馬朝老鬼拱了拱手,往前面去了。待他們一行人走得稍遠之後,老鬼這才撩起簾子問馬車裡的青衣。“有侍衛隨行,還帶着趙全安,難道是沐逸紳?他去蘭昭寺做什麼?”
青衣搖頭,扭頭望了一眼馬車角落裡神色憔悴的海棠。“還是快些趕路吧。”
“嗯!”老鬼應着,扭過頭趕車去了。青衣不動聲色的注視着海棠,眼中疑雲漸聚。
昨天晚上,海棠醒來一見是四喜梅的人救了她,當即哀求她們帶她去找亟沅。青衣以亟沅不見外人爲拒,卻不料海棠說亟沅一定會見她,接着拿出了一顆金剛菩提子並提了衍休的名諱。青衣並不識得這金剛菩提子,不過她曾聽師父說過,衍休大師手裡有一串天竺高僧所贈的金剛菩提子持珠……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青衣腦海中成形,這姑娘,該不會就是那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