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林間,兩個狼狽的身影踏雪逃竄,身後一羣白衣劍士窮追不捨。
“兒子,你快走,娘攔住他們。”雲婆第三次停下腳步意圖隻身阻擋身後的追兵,莫揚始終一言不發,拉着她就跑。
他沒有娘,也以爲這輩子都嘗不到被娘疼的滋味,可是雲婆的出現填補了他心裡的缺憾。雖然她瘋瘋癲癲神志不清,但她卻是打心眼兒裡心疼他,而且還是他的救命恩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拋下她自己逃命。想反,莫揚打算自己去阻止追兵,好給雲婆爭取逃跑的時機。
左腿還沒有痊癒,以他現在的狀況肯定是會拖累她的!
“雲婆!”拼命逃跑的間隙,莫揚突然出聲喚道。雲婆疑惑的望着他,眼底是與年齡極爲不符的清澈。
莫揚突然就笑了,從脖子上拽下一條細繩塞到雲婆手裡。“去御城,把這個交給一個叫沐紫凝的姑娘!”
“沐紫凝是誰?”雲婆呆憨的問道,胡亂將那繩子塞進懷裡。繩子上掛着一個小物件,慌亂之中雲婆還沒來得及細看。
“她是世間上最好看的姑娘,是你的兒媳!”莫揚半開玩笑的說着,每次想起她都是一種深深的滿足。只是這一次,他的滿足裡還包含着一股無言的悲壯。
“哦!”雲婆點頭,似懂非懂。此時,身後的人已經叫囂着追了上來,莫揚身形一頓,猛然施掌擊向雲婆,雲婆被那強勁的掌風一推頓時飛出老遠。
“快跑!”莫揚朝雲婆大聲吼道,旋即轉身迎上身後的追兵。隱隱作痛的左腳大大減緩了他的速度,但卻沒有讓他停下。他知道,自己多堅持一會兒,雲婆就能跑得更遠一點,逃出去的機會也就更大。
可是他沒有考慮到,雲婆一直當他是親生兒子,哪會任他獨自陷入困境?掌風消散,雲婆重重摔在了雪地上。等她從地上爬起來,見莫揚還在後面,當即不假思索的跑了回去。
雲婆的心智有障礙,考慮事情特別簡單。她想不到這是莫揚的良苦用心,只知道兒子有危險,她一定要去救他。
兒子……十九年前她沒能親自守護兒子,十九年後的今天,她一定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到兒子。
“你—們—滾—開—”雲婆大叫着往回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零碎的片段。
青紗帳下,女子虛弱的躺在榻上,眼裡是欣喜的抱着嬰兒的儒雅男子以及他眉尾處的一點黑痣。
入雲高峰,渾身浴血的男子撐着劍緩緩倒在懷抱嬰孩的女子面前,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溢出一股鮮血,最後力竭倒地。
簡陋小屋,誕下死嬰的婦人悲痛欲絕,衣衫襤褸的瘋婆子破門而入奪下死嬰,最後看了一眼泥炕上嚶嚶啼哭的嬰兒……
“啊——”衝到混戰的人羣中間,雲婆並未出招制敵,而是痛苦的抱住了脹痛欲裂的腦袋。那些片段就像鬼魅一樣反覆出現在她眼前,任她如何用力揮手都無法驅趕,只得抱着腦袋恐懼得大叫起來。追兵中有兩人見她不做抵抗,當即揮劍朝她刺去。
“雲婆!”莫揚驚聲大叫,腳尖一點,憑藉着天生的速度以及從《逐雲》上學來的輕功衝了過去。握着搶來的長劍用力一挑,莫揚成功的幫雲婆避開了其中一人的攻擊。而另一邊,長劍已近雲婆胸前。千鈞一髮之際,莫揚本能的把雲婆往後一拽,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迎面刺來的那一劍。
‘噗’的一聲悶響,長劍入肉,血染衣衫。長劍近身的同時莫揚下意識側身,劍從右胸進,由後肩出,莫揚皺眉,屈膝半跪,白衣劍士順勢踹向他的腹部同時抽出長劍,臉上因爲率先制敵而泛起得意之色。
“雲婆!”莫揚痛苦的捂着血流不止的傷口緩緩蹲下,憑着最後一絲意識將手中的長劍塞到逐漸安靜下來的雲婆手裡。“走!”
一字脫口,身已倒地。鮮血染紅了滿是污垢的衣服,也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兒子?”逐漸恢復理智的雲婆有些錯愕的望着雪地裡的莫揚,最先冒出來的念頭是兒子爲什麼會睡在雪地裡。下一刻,她看到了莫揚身下染紅的雪,看到了莫揚胸口上不停流血的窟窿,看到了面前那一羣氣勢洶洶的白衣劍士以及其中一個劍士手上染血的劍。
雲婆突然就明白了,這些人殺了她兒子。
“我殺了你們!”雲婆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朝着面前的白衣劍士大吼道,清澈的眸子染上駭人的猩紅,眼球上血絲盡顯,手背青筋暴起,渾身暴起的戾氣讓在場所有人心下一驚。
衆人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一個衣衫襤褸的瘋婆子竟能釋放出如此強烈的殺氣。然而,讓他們震驚的還在後面。只見雲婆用腳勾起莫揚給她的長劍再用力擲出,那劍竟直接朝長劍染血的那個劍士飛了過去。鋒利的劍刃劃破空氣激起錚錚嘯音,被瞄準的劍士強作鎮定持劍以待,喉嚨滾動暗暗嚥下一口唾沫。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凌空長劍所經之途皆有劍士揮劍阻擋,卻無一人擋下那劍,只是稍微使劍偏離了一些軌道而已。那劍士大驚,這才慌忙後退,卻不如凌空之劍來得迅速。僅是眨眼,長劍直接貫穿了那個劍士的胸口,最後釘在了他身後的松樹樹幹上。
低頭望着胸前緩緩溢開的血花,那劍士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抗這場狙殺就結束了。高大的身子轟然倒地,其他劍士震驚的望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料到這個瘋婆子竟有如此恐怖的殺傷力。
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機會,雲婆飛身踢向離她最近的一個劍士,右手迅速奪下對方手中的長劍。下一刻,那劍士已經飛出老遠,最後撞在覆了雪的松樹上。松樹受到強大外力的撞擊劇烈一顫,樹頂上的積雪被抖了下來,將樹下的劍士埋在下方,一座雪墓自然成形。
這個時候,剩下的劍士開始害怕了,卻又心照不宣的覺得就此落跑太過丟人,便默契的打算羣起攻之。一時之間,殺聲四起,血花四濺,落在雪地如梅花一點,妖豔而詭異。
一場惡戰,雲婆身上劍傷無數,但終究是活下來了。青松林下,茫茫雪地,十餘具屍體橫七豎八的擺了一地,猶如經歷了一場死亡的盛筵。
“兒子,娘帶你走!”以劍爲拐,雲婆艱難的把莫揚拖到背上,一步一個腳印的往青松林的盡頭走去。左手受傷無法施力,她便將莫揚的手一左一右的掛在自己脖子上,最後用右手緊緊拽住。青筋凸顯,指節泛白,只要她還有一口氣,這手就不會再鬆開。“兒子,別怕,娘在呢!娘再也不會丟下你了,有娘在,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一刻鐘後,兩個身影一前一後踏雪而來,紫衫如錦,素衣繡蘭。
雲擎蒼看了一眼被一劍穿胸的劍士,蹲下身輕輕撥弄了一下那個已經凝固的傷口,接着緩緩起身走向不遠處的一棵松樹。那樹上釘着一把長劍,劍身已經將樹幹完全貫穿。
“是她回來了!”雲擎蒼淡然開口,扭頭望向一旁的蘭雉。“你怕嗎?”
“怕,就不會走到今天!”蘭雉聞言冷笑,溫潤的眸光下掩藏着洶涌的殺意。“不追?”
“不必!”雲擎蒼語帶無奈。這松林盡頭的陣法除她之外,至今無人可破。
話畢,雲擎蒼負手離去。蘭雉望着松林盡頭,似乎又看到了那張熟悉卻久違的臉,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沒有誰可以奪去屬於擎蒼的東西,那個女人十九年前不能,現在也不能!
雪地上,雲婆拖着莫揚來到青松林盡頭的一棵大榕樹下,心口突然狠狠的抽痛了一下。精疲力竭的鬆手,背後的莫揚當即軟軟的倒在地上。
“兒子,別怕啊,別怕,娘馬上就帶你出去。娘帶你出去找大夫,娘給你治傷!”重新把莫揚拉回背上,雲婆一個勁兒的重複着這幾句話,與其說她是在對莫揚說,倒不如說她是在安慰自己。
這一次,雲婆沒有像剛纔那樣子把莫揚拖在背上,而是徹底的將他背了起來。隨手從身上扯下一塊布,雲婆先是將莫揚的雙手捆起來掛在自己脖子上,然後用雙手托起莫揚的雙腳。左手的傷口隨着她施力而再一次裂開了幾分,同時伴隨着常人無法忍受的痛感,可儘管如此,她還是奮力托起莫揚的腿,將他整個人全部掛在了自己身上。
揹着莫揚重新提步,雲婆的腳步愈加沉重了。視線所及之處開始泛起刺目的白色光點,耳朵裡也開始嗡嗡作響。雲婆用力甩了下腦袋,仰頭望着面前那棵十餘丈高的大榕樹,開始手腳並用的往上攀爬。
這是最後的阻礙,越過它,兒子就還有一線生機。越不過,兒子必死無疑!
“兒子……”雲婆不停的呢喃着,似乎每喚一聲就能獲得一點力量支撐着她往上爬。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當雲婆站在榕樹頂端望着與身後完全不同的風景時,忍不住縱聲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又落下淚來。
終於上來了,兒子,你必須給娘活着。娘在,就不允許你死!
毫不猶豫的縱身躍下,雲婆踉蹌落地,面前是一條稍顯崎嶇的山路,順着山路往下望,可以看到隱藏在林間的屋角和牆影。再回頭,身後是一條險峻的山澗,哪兒還有榕樹青松的影子?
隱陣,小隱可隱身,大隱可隱城……
把背上的莫揚往上掂了一下,雲婆沿路下山,卻終究沒能支持到山下就暈了過去。而莫揚始終掛在她背上,用布帶連接的雙手勒住了她的脖子,雖然不適,卻讓她在昏迷中都倍感安心。
突然醒來是因爲察覺到勒在脖子上的力被撤了去。雲婆翻身坐起,第二個動作便是尋找莫揚的蹤影。幸好,兒子就躺在她旁邊的土炕上。可是,爲什麼兒子的臉這麼白,爲什麼兒子的呼吸這麼弱……兒子要死了!
“兒子?兒子?兒子醒醒,我是娘啊!”雲婆一邊拍打着莫揚的臉一邊喚道,牀上的人卻始終沒有反應。蒼白如紙的臉全無生氣,那雙眼睛也像再也不會睜開了一樣。雲婆心痛如絞,忍不住放聲啼哭起來。正在屋外劈柴的大牛聞聲進屋,身後跟着他年僅四歲的女兒。
“爹,她怎麼了?”甜美可人的牛妮兒躲在父親身後望着痛哭的雲婆疑惑的問道,卻沒有得到回答。大牛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走到了雲婆身後捅了捅她的肩膀。
“那個……大嬸子……”
“誰?”雲婆驚恐的轉身,這才注意到屋裡還有別人。粗略看了一眼面前男人的裝扮,雲婆以此辨出他不是前來抓她的劍士,跟着撲通一聲跪在了大牛面前,額頭磕在硬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救我兒子,救我兒子,救我兒子……”雲婆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這四個字,把大牛嚇得不輕。大牛回頭用眼神求助門口的女兒,只見牛妮兒望了他一眼,邁着小碎步一溜煙兒跑開,很快就領着她娘過來了。
“這是做什麼呀?真是……”穿着白底藍色碎花的阿英見狀趕緊上前去扶雲婆,雲婆卻死活不起,一個勁兒的朝她叩頭。阿英力氣小,便用眼神示意自家男人搭把手,夫妻倆合力這纔將雲婆扶起來。
雲婆還在重複着‘救我兒子’四個字,額頭已經磕出了血。
“嬸子,您兒子傷太重了,咱們村兒的大夫不敢抓藥,怕……”最後的話阿英沒有說出來,也很無奈。
聽村裡的郎中說,這人身上有不少利器導致的傷口,脈象極弱,定然是救不活了。大夫的天職雖然是行醫救人,但他也是升斗小民,需要看病掙錢養家餬口,如果他此番醫死了人叫別人知道了,那不是自砸招牌麼?
阿英能理解郎中的顧慮,不過她素來心軟,哪經得起這般苦苦哀求?
“還是再去請大夫抓點藥吧,死馬當活馬醫。就跟他說,如果醫死了人咱一定不外傳,藥錢什麼的咱也不賒不欠。”阿英望了一眼牀上的莫揚,湊近大牛耳邊說道。大牛點了點頭轉身出門,阿英不放心又跟上去叮囑了幾句。牛妮兒扒在門上見雲婆一直坐在炕上唸叨着什麼,披頭散髮就像個瘋子一樣,搖了搖頭,又把目光轉向炕上的莫揚。
突然,她好像看到他垂在炕邊的手指動了一下。
明亮的眼睛猛然睜大,接着垂眸冥思了片刻,牛妮兒猶豫着朝莫揚走了過去。到了炕前,見瘋婆子始終沒有動作,牛妮兒便大着膽子走到莫揚旁邊,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根小樹枝輕輕的捅了捅莫揚的胳膊。
莫揚還是沒有動,但是會在牛妮兒用樹枝捅他的時候微微皺眉,牛妮兒就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樂此不疲的捅着他,力道也隨之加大。就在她玩得正起勁的時候,莫揚突然動了下身子,乾裂的嘴脣張了張,輕輕吐出一聲嚶嚀。
“你說什麼?”意識到面前的男人正在說話,牛妮兒遂將耳朵湊了過去。“什麼?什麼凝?”
牛妮兒疑惑的問道,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心驚膽戰的擡起頭,果見目光來自於那個瘋婆子。
扔掉手中的小樹枝,牛妮兒望着雲婆驚恐的退了兩步,卻不想雲婆突然咧嘴一笑。“小娃娃,你剛纔說什麼?”
當大牛和阿英抓了藥回來的時候,只聽得屋內有兩個聲音一應一和。探進腦袋一看,只見自家閨女和撿回來的那個瘋嬸子齊齊趴在炕沿上,一人一句的叫着什麼沐紫凝。
“沐紫凝!”聲出牛妮兒,清脆甜美!
“沐紫凝!”聲出雲婆,虛弱喑啞。
炕上,莫揚聽着不斷迴響在耳邊的名字,眉頭倏地鎖緊。覆在眼瞼上的睫毛微微顫了顫,接着緩緩露出迷濛的雙眸。
“這是在哪兒……”莫揚虛弱的開口,聲音嘶啞,落在雲婆耳朵裡卻似天籟般悅耳。
“兒子啊,你終於醒了,嚇死娘了!”雲婆激動的拍了拍莫揚的肩膀,結果痛得他險些再次昏死過去。
見莫揚疼得齜牙咧嘴雲婆卻毫無察覺,阿英趕緊過去把她拉開。“嬸子,這人剛醒,還是讓他好好歇着吧!”
“好,好,好好歇着!”雲婆滿口應着,轉身卻又跑回了炕邊,只是安靜坐着不再折騰莫揚,阿英見了這才放心去煎藥。
“沐紫凝!”阿英走後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了,然而並未持續多久就被一個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莫揚聞言一愣,扭過頭望着站在炕邊的妮兒,眼底滿是驚愕。
其實對於牛妮兒來說,她並不知道這沐紫凝是個什麼東西,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人名,還以爲是什麼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咒語,便無意識的唸了一句。
而她這不經意的一句,卻勾起了莫揚的回憶。
猶記得剛纔,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片混沌,沒有知覺,沒有意識。而意識的初醒,正是因爲耳邊響起的那個名字——沐紫凝。
他記得這個名字的主人,初見時就已經驚爲天人。他記得,這是定下三月之約後他在鷺灣小樓寫得最多的三個字。他記得自己曾爲了她徘徊迷茫不知是追是放,他記得自己曾爲了她堅守隱忍直至孤影成殤。
他記得那句,執手月下的除生死終不離!
他記得那天,紅裙着身的她是他迎娶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