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沐紫凝跟莫揚在樹屋裡聊了很久,聊阜陽的那個山洞,聊他們在沂州法場劫囚,聊被他們一把火燒掉的醉香樓,聊麗孃的麗人坊和名揚南域十城的四大舞姬,還有……沐紫凝的魚尾巴。
大多時候都是沐紫凝在說,莫揚在聽。前者和衣半臥,後者席地而坐,十指緊扣,看起來已經破冰重好。
沐紫凝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給了莫揚,莫揚這才知道原來她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是鮫人。或許是因爲她身體裡面流着一半人的血液吧,所以種族的召喚在她十歲後纔開始出現。那一汪一遍又一遍出現在她夢裡的碧水,其實就是鮫淵,而她聽到的女人的哭泣聲,其實是鮫人的吟唱——那是一種本能,是對種族棲息地的嚮往,也被族人們稱爲咒印。
咒印發作具有一定的規律,如果到了咒印不間斷的連續出現都還沒回鮫池浸浴,就會死。這也是鴛鴦臨死前讓她去南城的原因。她在麗人坊消失的那三天,其實並不是去尋醫,而是被綾羅她們送回鮫池浸浴去了。因爲不想被不相關的人所知,所以撒了這麼個謊。
“這些也都是麗娘後來告訴我的。她說鮫人離岸不得超過一個月,否則會缺水而亡。所以,鮫人每個月都得回棲息地一次,只要浸一浸棲息地的水就好。如果實在回不去,就只能剝鮫鱗取鮫脂續命。然而,剝鱗的痛苦難以名狀,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說罷,沐紫凝重重的嘆了口氣。“爲了我,爲了孃親,真是苦了她們幾個了!”
“那你也……”莫揚既緊張又好奇。剝鱗取脂續命?那爲什麼他從來沒看出端倪?
“我不用啦!”沐紫凝寬慰一笑。“興許是因爲父皇吧,所以我跟別的鮫人好像有些不一樣。我只去過兩次鮫池,一次是綾羅和麗娘送我去的三日浸浴,另一次就是第一次露出鮫尾,之後就再也沒去過,也沒去過鮫淵。麗娘說好像在鮫池連續浸浴三日後就能褪尾成人,但是事實證明她錯了。尾巴還是會時不時的冒出來,但卻是意志可以控制的。不過對鮫淵的依賴好像沒有了,也不知道是因爲三日浸浴還是因爲我是半人半鮫的緣故。”
說完了長長一串,莫揚起身給沐紫凝倒了杯水。沐紫凝起身喝了,又重新躺下,正打算繼續往下說,莫揚卻突然發問了。“你第一次露出鮫尾,是在我們成親那天吧?”
沒想到莫揚突然問這個,沐紫凝先是一愣,然後點頭算是承認,心裡暗暗祈禱着莫揚千萬別再往下問了。再往下深究,就很容易順藤摸瓜提及白羽,如果讓莫揚知道那天是白羽把她帶走的,他肯定會更討厭白羽,本來他們倆現在已經有些不對付了。
可是,越不想發生的事就越會發生,莫揚還是問了出來。“那……是誰帶你去鮫池的?”
有些心虛的低下頭,沐紫凝的大腦飛速旋轉着,試圖找個人來矇混過關。可是那個時候麗娘和綾羅都跟莫揚在一起,其他就沒有知情者了。
“是白羽吧?”沐紫凝還在苦思冥想時,莫揚又開口了。語氣平淡的就像一杯白水,可他越是不顯露情緒,沐紫凝就越是不安。她瞭解他,他可以先對着所有人笑,然後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躲到暗處**自己的傷口。最真實的情緒,全部累積在不爲人知的地方。
沐紫凝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莫揚就勸道她是默認了。只是,事情並沒有完全向沐紫凝料想的方向發展。只見莫揚站起來,抖了抖屁股上的灰,跟着坐在牀邊。
“你還記得嗎?在我們成親前一天,你被人擄到海邊淋了大半晚上的雨。”
“嗯!”沐紫凝如實點頭。只是這個時候,莫揚提這件事做什麼?
“我還記得,那天是伶畫給你端來的茯苓湯。她好像很迅速,你剛換好衣服她就端進來了,煮茯苓湯很快嗎?”
沐紫凝搖頭,弱弱的回答了一句‘不會煮’,接着又疑惑的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莫揚搖頭,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想表達什麼,只是直覺認爲事情好像並沒有那麼簡單。做任何事都應該有目的,誰會無緣無故把沐紫凝擄去淋雨?既不圖財也不圖色,那不是很奇怪嗎?再結合沐紫凝第二天首次現鮫尾以及茯苓湯,莫揚忍不住懷疑,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一切……
故意讓沐紫凝淋雨,讓她喝茯苓湯,再露鮫尾,目的就是爲了不讓他們順利成全。甚至莫揚都在想,會不會伶畫端去的那碗茯苓湯都是有人事先準備好的。
毫無疑問,將沐紫凝帶離洞房的白羽成了莫揚心中的頭號嫌疑人。首先,他輕功好,可以悄無聲息的帶走沐紫凝而不驚動逍遙居中的衆多下人。其次,他傾戀沐紫凝,自然不想看到她嫁與他人爲妻。最後,是他出現的時機。洞房是什麼地方?豈是能隨便進入的?他若不是早有預料,又怎麼會那麼巧?
而且,他還知道帶沐紫凝去鮫池……那個時候,沐紫凝應該還不知道什麼鮫池鮫淵,可他卻知道。這個白羽,到底是個什麼來歷?
坐直了身子,沐紫凝望着兀自出神的莫揚,臉上悄然閃過一抹異色。她不傻,經莫揚這樣一點,自然也能想到莫揚所想的。
確實,一切都太湊巧了。白羽知道鮫池,又不似普通人那般恐懼鮫人,甚至還與鮫夫人相識。與鮫族有關的事,他比她知道的還多,所以知道用性幹祛溼的茯苓逼迫鮫尾現身也不足爲奇。這樣看來,那晚讓她淋雨的人,倒真有可能是他。可是他圖的什麼呢?難道就是爲了不讓她和莫揚洞房嗎?還是……他和湮公子一樣,是來報復的,所以見不得她幸福?可是白羽,他是捨命救過她兩次的人啊!|各種線索錯綜複雜,疑團越是想解就越解不開。沐紫凝揉着微微脹痛的太陽穴,見莫揚還在愣神,不由得嘆了口氣。
如今看來,這莫揚和白羽之間的誤會怕是解不開了。只是,真的是誤會嗎?沐紫凝不敢再往下想。
握住莫揚的手喚回他的思緒,沐紫凝偏着腦袋撒嬌似的提議:“帶我出去走走吧,骨頭都躺僵了。”
“往哪兒走?天都快黑了!”莫揚瞥了一眼窗口,短暫沉思後站了起來。“我去看看飯好了沒,一會兒給你端進來,你別亂動啊!”叮囑完畢,莫揚便出去了。沐紫凝望着開了又閉的門,心裡一陣失落。
她以爲通過這一次長談,能消除莫揚心裡的心病,不管是猜疑也好,還是其他什麼誤會也好,只要能讓兩個人的心重新靠近就行,但卻沒想到會牽扯出那麼久之前的事。不過事情雖過去已久,但終究是個疙瘩。而且,這還不是唯一的一個疙瘩。
繼續揉着緊繃的太陽穴,沐紫凝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步步該災。她本以爲她和莫揚之間最大的問題是她的鮫尾,可是現在她的鮫人身份已不再是秘密,她卻猛然發現兩人之間好像突然冒出了更多的問題。只是真的是突然冒出來的嗎?或許只是之前沒有在意罷了!
天好像真的快黑了,透過窗口能看到火把照映在樹枝上的光。屋子裡沒有點燈,只有從小窗瀉入的一小塊暖光,其餘的一切都籠罩在模糊的陰影裡。夜來寒氣盛,沐紫凝扯過棉被蓋好,不再恐懼周圍的黑暗。一路走來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絕望,黑暗所帶來的這點恐懼就算不得什麼了。
莫揚舉着一支點燃的蠟燭從外面進來,步伐雖緩,卻蕩起一陣微風吹的燭光忽明忽暗。見沐紫凝一臉淡然,莫揚稍稍有些驚訝,卻什麼都沒說。
“飯菜還沒弄好,再等一等。非央又領着人去打獵了,不出意外的話估計又有野豬肉吃了。”莫揚一邊說着,一邊把蠟燭立在矮桌上,復又擡頭問道:“你餓了嗎?”
“沒有!”沐紫凝撐着身子坐起,低着頭自顧自的穿鞋。
“你幹什麼去?”莫揚皺着眉頭問道。
“不幹什麼!”沐紫凝眨巴着眼一臉無辜。她不過就是想下地活動活動,又不是犯人越獄,至於用那種語氣嗎?
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真的太過強烈了,莫揚也就沒再說什麼,只是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
沐紫凝也不介意,自顧自的走到棧橋上去看景。山裡的夜總是比外面來得早,估計別處還有點微光,但是這裡已經黑盡了。棧橋下,影衛的弟兄跟留下的鮫奴混在一起,圍着火堆,烘衣裳的烘衣裳,聊天的聊天,更有人在一旁安了桌比賽掰手腕,好不熱鬧。沐紫凝趴在棧橋欄杆上,安安靜靜的做一個看客,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沒有殺戮,沒有爭鬥,不會流血,更不會死亡……
死亡……每個人都會走向死亡,只是有人的步子快,有人的步子慢罷了。也不知道白羽現在怎麼樣了。他的速度倒是夠快,不知道他奔向死亡的速度會不會也和他的輕功一樣!
“怎麼樣?”光線微弱的封閉寒室內,一個清脆卻滿含擔憂的聲音突然響起,撞在四周的寒冰室壁上盪出幾道迴音,良久才消散!
“命是保住了,只是人能不能醒來,就看他的造化了。”鮫尊負手立在冰牀前,目光久久定格在牀上的蒼白容顏上。
“什麼……”白雁兒聞聲一顫,踉蹌退了幾步,最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才得以站立。“不可以的,他不能就這麼睡着,他一定要醒過來的。有沒有辦法可以叫醒他?讓我豁出命我也願意。”
“這……”鮫尊沉思道:“既然如此,那就試試吧!”
“怎麼試?”上前一步,白雁兒難掩激動。
“把他最在意的人找來,試試看能不能喚醒他。他現在陷入了沉睡,意識一片混沌。所以需要將他願意義無返顧去追隨的那個人找來,將他帶離那混沌之境。”
“義無返顧去追隨的人麼……”白雁兒苦笑,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