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紫凝從溫暖柔軟的淡青色無繡花素織錦被中醒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同色騙淡的青紗帳頂。後腦稍有幾分不適,頭下枕的不是她用慣的蕎麥枕,而是光滑細膩卻偏硬的瓷枕。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梅香,是那種浸過雪的寒梅香氣,非薰香所散,而是就像屋外正有大片寒梅盛開。可是尚是秋季,又怎會有梅花開?
撐着痠軟的身子坐起來,意識開始逐漸回攏,臉上的茫然卻更加濃厚了。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被困在雪地裡了嗎?還有灼華,他又去了哪裡?難不成他帶自己走出雪地了?
滿心猜測無人解答,終究是要自己去尋找答案的。沐紫凝在牀前的踏階上找到了一雙純白雲靴,不是她的鞋,但是大小還算合適。穿好靴子,沐紫凝並不急着出去,而是打量起這間屋子來。
很寬敞的木屋,陳設很簡單,除了日常所需的桌椅牀架之外就再無其他,沒有妝臺鏡奩,細軟色調也偏向冷暗,應該不是姑娘家的房間,同時也不像是客棧。有一扇北開的窗,大開着,可以看到微微搖曳的樹尖……等等,樹尖?掛着紅花的樹尖?
大步奔到窗前,呼吸間頓覺寒氣入心入肺,與之一同灌入的還有越發濃郁的梅香。驚愕的長大了嘴,沐紫凝徹底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大片大片的紅梅傲雪而開,一直延伸到目光窮極之處,彷彿沒有邊界。雪花撲簌落下,天地銀裝素裹,除樹上的一片紅,便只剩地上的一片白,彷彿這就是天地間最後剩下的兩個顏色。
寒氣襲來,身體無意識的一顫,沐紫凝這才覺得冷。兩手交替摩搓着雙臂,沐紫凝吸了吸鼻子退回屋裡,離窗口遠一些後就不覺得那麼冷了。腦中疑團越聚越多,沐紫凝不敢相信自己竟一覺從蕭瑟淒涼的秋天睡到了大雪紛飛的冬天,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看到了那麼大一片梅花。
淄鴻國雖可見梅花,但因爲氣候偏暖,縮短的梅花的花期,所以並沒有人大規模種植。她倒是知道有一個愛梅成癡的人,因爲欣賞梅花傲寒盛放的堅韌,特意從溫暖的南方城市搬到了最北邊的寒葑城,種下了淄鴻國最大的一片梅園。前幾日爲了躲避狼蛛的追殺,她偶然到了那梅園並穿園而過,但也僅有百餘株梅樹而已。更何況由於尚未入冬,那些梅樹都還只是光溜溜的禿枝。難不成,她真睡了一個季節之久?
拿手背貼着額頭,又揪了揪自己的臉蛋兒,沐紫凝覺得自己不是病傻了就是還沒睡醒,本來她就覺得之前所見的冰天雪地是夢一場。而且就算那冰天雪地是真的,紛揚大雪也是真的,可是她走了那麼久並未見有梅林,更不見有小樓,所以說到底她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要不然就是瘋了。
略有些沉悶的聲音喚回沐紫凝的思緒,門開了。木簪束髮身裹褐袍的男人出現在沐紫凝的視線裡。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沐紫凝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着他將一套淺紫色的衣服放在牀上,然後又帶上門出去。整個過程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也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門關上後沐紫凝纔回過神來,若不是那套衣服還擱在牀上,興許沐紫凝都會以爲剛纔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根本就沒有人進來過。
走到牀邊拿起那套紫色紗裙,沐紫凝本想將其展開,動作卻在觸到那衣裳的材質時猛地一僵。輕薄絲滑而柔軟,是上等織物的手感,雖有幾分熟悉,但又不像她以前見過的那些上等絲綢。最不可思議的是,這衣裳看着只是薄薄的一層,卻自帶着一股微不可察的溫熱暖意,舒適卻詭異。
很突然的,沐紫凝想到了白羽在去年的中秋之夜悄悄贈予她的那身白裙。成親之夜鮫尾乍現,後來白羽帶她到湖心小屋避世,把本是放在麗人坊的白裙拿了過去給她穿。她記得,當時那身衣裙的觸感就與手上這衣料一模一樣,所以纔會覺得熟悉。至於溫熱之感,當時她一直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鮫尾所帶來的震驚中,並未察覺到異常。只是記得她曾穿着那套衣裳去湖中游了一圈,呆在清涼的湖水中沒有覺得冷。當時她以爲是鮫人不怕水冷,如今細細一想,才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這衣裳抵擋了湖水的寒涼。
她記得那衣裳入水不濡,白羽說那是鮫綃。沐紫凝想,會不會這也是鮫綃?
爲了驗證心中猜想,沐紫凝將那身紫色衣裙攤在桌上,然後把桌上的一壺茶全部淋了上去。看着淌在衣料上的茶水迅速凝聚最後沿着褶皺流到桌下,沐紫凝的猜想也得到了肯定的驗證。拿起衣裳輕輕一抖,乾爽如初,果然沾水不溼。那麼,如果這是鮫綃,那麼……難道她是被鮫人所救?可是鮫人不是都生活在南城鮫淵嗎?那裡離寒葑城可是一個極南一個極北啊,怎麼可能睡一覺就跨越了整個淄鴻?如果說她真的睡了一整季,那這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南城素有‘雙春無冬’之稱,又何來的大雪紛飛傲雪寒梅?
沐紫凝徹底凌亂了,不管怎麼想都覺得不對,擔心自己再想下去會真的瘋掉,沐紫凝趕緊收了思緒。利落的換上那身淺紫色輕裙,沐紫凝試探着走向大開的窗口,果然不覺得冷了。屋外大雪依舊,但所有的寒意都被這薄薄的紗衣所阻隔,還真是神奇呢!
驚歎了鮫綃的神奇,沐紫凝當然也沒忘記灼華。就算這是夢,那灼華也該是跟她一起在夢裡,不管怎麼樣也都該去找一找他的。
打開門走出去,沐紫凝一個人也沒看到,甚至都聽不到半點聲音,以至於她都快以爲自己失聰了。幸好,稍硬的靴底踏在木質地板上激起了輕微的腳步聲,沐紫凝這才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
這是一棟獨立的單側小樓,所謂單側,就是房間統一在同一個方向,不像爲了充分利用空間而在走廊兩邊設立相對房間的客棧。這棟小樓坐北朝南,連通房間直接的走廊就設在門外,所以北開的窗爲後窗。走廊上的欄杆顏色較建樓木材的顏色偏深,有雙菱形的鏤空圖案,最上方的橫欄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梅花,很是精緻。沐紫凝的房間是這一層樓最邊沿的一間屋,旁邊還有兩間。木樓兩邊都建有上下的樓梯,倒是方便了住在兩邊的人。
沐紫凝到旁邊的樓梯處看了一眼,發現還有往上的梯級,也就是說這上面還有樓層。不過現在不是研究這棟樓的時候,還是尋找灼華要緊,沐紫凝便打算一個屋一個屋的找,且就近開始。
來到她旁邊的那個房間,沐紫凝先是一本正經的敲門,見無人迴應,便試探着退了下房門。門未閂,一推就開了,沒有意料中的吱嘎聲,沐紫凝悄無聲息的鑽了進去。
房中擺設與沐紫凝醒來的那個房間大同小異,只是牀帳的顏色還要偏暗一些。沐紫凝看到牀頭放着一套黛青色衣裳,根據襟前的樣式可以辨出是男裝。而衣裳旁邊的瓷枕上擱着一個腦袋,由於人是朝裡躺着的,所以沐紫凝只能看到一個後腦勺。但即便只是一個後腦勺,她也認出了牀上的人是灼華。
呵呵,她對他竟熟悉到了僅憑一個後腦勺就能認出的程度,也不知道這股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喂,醒醒。”走到牀邊搬了個凳子坐下,沐紫凝拿起牀頭那套衣裳想看看那是不是也是鮫綃,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出聲喚過之後,牀上的人還是沒有動靜,沐紫凝不悅的皺起眉頭,一甩手將手裡的衣服扔在了那人的頭上,卻還是沒有反應。
沐紫凝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動手將那人的臉轉過來。牀上的人似乎沒有意識,任由她擺弄自己,然後沐紫凝卻在看清對方的面容時驚得站起,後退一步撞到了剛剛坐的凳子,發出一聲沉悶而突兀的聲響。
“怎麼會……”見鬼似得說不出整話來,沐紫凝怎麼也沒想到,牀上的人竟然不是灼華,而是莫揚。
莫揚,那個夜夜出現在她夢裡卻讓她想見又不想見的人,就這樣突然的見到了。
凳子倒地的聲音引來了剛纔給沐紫凝送衣服的男人。只見他推門進來,依舊不言不語,只是默默的將凳子扶起,然後把扔在莫揚臉上的衣服疊好重新放在牀頭。沐紫凝轉身跑了出去,沿着樓梯下樓,腳步聲很快消失不見。
一頭扎進梅林撒腿狂奔,狂奔的身影帶下片片花瓣,最後打着旋兒落到地上。此時,沐紫凝腦海中一片空白,但又像在一瞬間填充進去了無數的片段。她不敢停下腳步,怕自己會記起那些最不想記起的東西。可是最後事實證明,大腦的運轉有時候並不受人的本意所控制。
機械般交替前行的雙腳突然一滑,還是沒有任何聲音,沐紫凝摔倒在雪地裡。這一刻,她突然好想哭,但卻還沒來得及哭,就有一雙玄色翹頭靴落入視線。擡頭,是那個褐衣褐瞳的男人。
頓了頓,沐紫凝問道:“你到底是誰?”
“陌離!”他回答,半晌後又補充道:“漸遠漸陌生,陌生遂離。”
“陌離……”她呢喃着,跟着‘哦’了一聲。原來是陌離,而不是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