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紫凝砸傷了自己的腿,可是什麼都沒有改變。腫脹撕裂感仍舊會時不時的襲來,緊接着便會露出那條巨尾。只是那尾間,赫然少了幾片鱗——被她自己砸掉的。
隱居在湖心小屋,沐紫凝的心開始逐漸作繭凝結。她不再情緒崩潰的大哭,也不再失控的試圖打斷自己的腿來去掉這條詭異的尾巴。她終於接受了這個不得不接受的殘忍事實,哪怕是以傷害自己爲代價。
白羽說:“你要是再折磨自己,我就真的保不住你這兩條腿了。但是你要清楚,即使你斷了雙腿,也無法阻止尾巴現形。”
沐紫凝癱倒在地上,身邊一片狼藉。倏地,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空洞的眼神逐漸聚焦,最後定格在白羽的臉上。
“不會了。”沐紫凝幽幽吐出三個字,白羽趕緊傾身將她抱回牀上。沐紫凝沒有再說話,扯過被衾矇住腦袋,徑自在黑暗中感受着腿部的劇痛。她沒有告訴白羽,只有在無盡的疼痛裡,她才覺得自己還活着。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卻又怕是一場噩夢,因爲她心知肚明,此生再無夢醒之日。
白羽在牀邊站了許久,想說點什麼,卻始終開不了口,最後還是轉身出去了。一個時辰後,白羽端着飯菜進來。沐紫凝已經從被衾裡出來了,紗裙被她用力扯至腳下,將整雙腳遮了個嚴嚴實實。
“白羽。”白羽尚未開口,沐紫凝就先說話了。“帶我去水裡吧!”
“鮫池麼?”白羽擔心的問,心想她的腿肯定又開始燙了。
“不是。”沐紫凝搖搖頭望着窗外。“就外面的湖水,就是想去水裡了。”
沉思片刻,白羽上前抱起沐紫凝。“好。”
湖水清幽,映盡山影,上承瀑布,下延山溪,遠離塵囂無人叨擾,真是一個好所在。
白羽說,他獨愛山水,不願居於市,所以每到一處,都會尋一個隱匿的世外桃源。沐紫凝浸身微涼的湖水中,安靜的聽他說着。腰間生出的半透明裙裾狀飄帶隨身上的輕薄紗衣一起逐波盪漾,如一朵綻放在水中的玉蓮。
她知道,腿又變成魚尾了。所以她才讓白羽帶她來這水裡,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詭異的模樣。哪怕,白羽已經見過不止一次了。
“這是鮫綃嗎?”突然,沐紫凝悠然開口。只見她將一段薄紗舉出水面,湖水凝珠飛快滑落,薄紗清爽依舊,顯然是入水不濡。
白羽愣了片刻,用鼻音輕嗯一聲,算是迴應了。
“你早知道我是怪物?”不帶情緒的聲音,卻隱露哀傷。
“你不是怪物。”白羽字字鏗鏘,似是想證明什麼。沐紫凝臉上不見波瀾,置若罔聞。
“那個夫人……她們和我一樣嗎?”
“嗯,她的族人都是鮫人。”
“那,我孃親……是不是也是她的族人?”
“……是。”
沐紫凝的心咯噔一下,果然是這樣。只是,爲何她從未見過孃親現出魚尾?既是鮫人,孃親又爲何嫁入宮中爲妃?父皇……是否知道孃親是鮫人?
太多疑團迫至胸口,壓得沐紫凝喘不過氣來。鬼使神差的,沐紫凝攤開雙臂直直倒下,水花輕濺,整個身體迅速下沉。水愈深,光線愈弱,沐紫凝眼都不眨,視力絲毫不受影響,反而愈加清晰了。身體始終沒有感受到一直期盼的窒息和壓抑,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自由,沐紫凝幾乎能感應到渾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膚都迫不及待的張大了嘴,酣暢淋漓的吮吸這難得的潤澤。
它們已經飢 渴太久了。
很突然的,沐紫凝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淚水與湖水融爲一體無法凝珠,卻將整片湖都染上了淚水的溼鹹。
沉落湖底,尾鰭自然扇動,傾躺的身子霎時立起。湖底水草盈動,游魚似織,竟是另一片天地。這個時候,沐紫凝纔敢仔細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纖細手臂,上身無異,僅是從腰間往下佈滿了青白鱗片,並腿成尾,末端是一扇狀尾鰭,半透微紅,輕盈如紗。腰間有半透飄帶,與尾同長,微漾如與生俱來的紗衣。而身上的鮫綃,也果真如傳言所述,入水不濡,所以能輕盈的飄動在水下而不至緊貼身軀。
猶記得當初笑言,說世上若真有鮫人一物,她倒想見上一見。天意弄人,她如何能想到,今生見的第一個鮫人,竟是她自己。
苦揚脣角,沐紫凝試探着擺動尾巴,身子果然朝前方游去。頭定方向尾作槳,脊背腰身則負責直立。不過須臾,沐紫凝便適應了水底,並能在水下行動自如了。這就像是與生俱來的能力,無須費力,便能輕而易舉的掌握。
在水底暢遊讓沐紫凝獲得了短暫的歡愉,她都快要忘掉這條尾巴給她帶來的痛苦了,直到一張臉突然闖入腦海,並伴着熟悉的聲音。
“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黑暗裡,迴盪在密閉空間裡的聲音帶着堅定。
“只要你來,我就哪兒都不去。”鷺灣小樓,被風吹散的諾言一字不落的刻在了她的心裡。
“我要陪你去南城。”馬車裡,驅散黑暗的燭光似乎還在搖曳。
“不要丟下我……”深夜裡,那場大雨似乎還在下個不停。
“莫揚……”心痛掩面,任淚水奪眶而出,沐紫凝一遍一遍的呼喚着莫揚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回憶着兩人經歷的點滴,一顆心承受着凌遲般的痛,卻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淡卻她的歉意。
是天意,還是宿命?終究,她還是丟下了他。
一聲轟響,湖心炸開一朵丈高水花,一襲白衣避水而出,眨眼間落於湖心木屋邊的走廊上。身若驚鴻,冰潔動人,卻在頃刻間癱倒在地。
腿傷未愈,終是無法站立。
“還能站起來嗎?”沐紫凝問抱她進屋的白羽。
“還想站起來嗎?”白羽不答反問。
“想。”沐紫凝堅定回答。
這一天,沐紫凝吃了兩大碗粥,喝光了白羽送來的湯藥。又苦又臭,她卻一聲不吭。白羽見她一改往日的消沉變得堅強起來,心裡卻不知是好是壞。
半月後,沐紫凝腿傷痊癒。在養傷期間,她已經充分了解了魚尾現形的徵兆。先是腳發燙,然後延至全身,隨着現形次數越來越多,雙腿已經不會在魚尾出現前傳來疼痛預警了,唯一的提示便是下身發燙。只要在雙腳發燙後的一刻鐘內迅速躲起來,便不會被人發現異常。只不過,這魚尾時而一日現數次,時而數日現一次,至今尚無規律可循。
“你去哪兒?”子夜,無星無月,沐紫凝悄然扣上房門,回身時卻正撞上白羽的胸膛。
“麗人坊……我再不回去,綾羅她們會急死的。”沐紫凝略一遲疑,嚥下了實話。
“是回麗人坊還是逍遙居?”白羽反問,輕而易舉的看破了她的僞裝。她還太簡單,簡單到還不會撒謊。
“與你無關。”被人點破心事,沐紫凝頓時惱了,繞過白羽就要走。白羽伸手拉住她,既苦澀又無奈。
“我陪你去。”白羽很誠懇,“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幫你,你也不想他知道真相吧!”
沐紫凝沒有說話,算作默許了。
與白羽在一起的這半月,沐紫凝的輕功在他的提點下精進了不少。所以此回南城,沐紫凝沒再讓白羽帶,而是自己一路踏葉趕回去。到了南城東門,只見城門緊閉,沐紫凝縱身躍上城樓輕盈落地,卻剛好撞上一隊守城士兵往這邊走來。沐紫凝心下一驚,已然進入備戰狀態。然而下一刻,沐紫凝只覺得身體懸空一晃,便已進了城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我說了,我可以幫你。”鬆開沐紫凝的腰,白羽言下不禁有些得意。沐紫凝望了他一眼,轉身往麗人坊奔去。然而還沒有到桂華街,沐紫凝就在一家酒館裡看到了莫揚。
“別喝了,走走走,明兒再來,我們打烊了。”小二一臉嫌惡的把喝得爛醉的莫揚扔出酒館,然後猛得關上了門。很長一段時間,莫揚都躺在地上,直到手中的酒喝光了才踉踉蹌蹌的爬起來,卻又跑去拍酒館的門。老半天都沒有人理他,他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緩緩走開。
若非是她熟知他的身影,沐紫凝是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爛酒鬼竟然就是莫揚。是她,是她把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看到了嗎?那就是你要嫁的男人。”白羽在沐紫凝耳邊說道,言下帶着顯見的奚落。沐紫凝回頭狠瞪了他一眼,再看莫揚時,卻發現他摔倒了。也不知是爬不起來還是不想起來,他就那麼大剌剌的躺在了街道中央。沐紫凝想從屋頂下去扶他,卻被白羽拽住了。就在這時,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桂華街方向跑來,找到了莫揚,然後將他背了回去。
“是大寶和小奕……”沐紫凝愣愣的開口。明明是那麼親近的人,此刻喚出名字卻又像隔着一整個世界那麼遠,遠得再也無法靠近。
就在這時,莫揚趴在大寶背上,耳邊全是急促的喘氣聲。恍惚間,他好像在屋頂看到了沐紫凝,她也在望着他,不見笑容,只剩哀傷。莫揚伸出手,想叫她不要難過,卻只覺得渾身乏力,連手都舉不起來了。
“啪”的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無比突兀。
“怎麼了?”大寶嚇了一跳。
“沒事,酒壺碎了。”冷奕那未脫稚氣的聲音隨之傳來。
街邊屋頂上,沐紫凝望着他們消失的方向,心早已隨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