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夕陽下風光無限。南城西門外九里橋上,莫揚提着酒壺踉踉蹌蹌的走在人羣中間,突然一個趔趄倒向正從旁邊經過的一個姑娘。姑娘被嚇得花容失色,猛然嗅到那撲鼻而來的濃重酒氣,不由得啐了一口。
“爛酒鬼,滾遠些!”話未落,人早已嫌惡的跑開了。來往行人見着喝的爛醉如泥的莫揚也紛紛避讓,生怕弄髒了自己。莫揚撐着橋邊的欄杆勉強站起來,見行人對自己避之不及,突然咧嘴哈哈大笑起來。衆人道他瘋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許是因爲天色晚了,又或者是聽人說九里橋上有個瘋子,要過橋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改了道,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九里橋上都只有莫揚一個人。落日孤影,無限淒涼,莫揚用力將手中的空酒壺甩到橋下,見水花四濺,又是一陣沒心沒肺的大笑,一直笑到直不起腰來,便靠着橋欄就地坐了下來。
莫揚突然就不笑了。雜亂的頭髮下露出一雙澄澈的眸子,正望着那緩緩沉入地平線的夕陽,瞬間盛滿了哀傷。眼眶中逐漸蕩起氤氳水霧,最後化作一滴清淚流了下來。
不過片刻,莫揚便又開始沒心沒肺的笑了,只是那臉上還縱橫着斑斑淚跡,只是那笑聲裡,裝着別人聽不懂的無奈和絕望。
原來,真的只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一個人在自己心中佔據着怎樣的重量。就像老夫子,就像……她。
麗娘說,她很好,只是有事要辦,等她辦完了事自然會回來找他,讓他寬心。可是,什麼事非要在大婚之夜不辭而別去辦?什麼事需要耗費大半個月的時間都還不能辦完?
莫揚已經不再相信麗孃的話了,哪怕那天晚上,她那麼肯定的當着他的面發了誓。特別是到了後面,莫揚發現麗娘根本沒有再像最初幾天那樣尋找沐紫凝了,很顯然,她知道沐紫凝的去向。可是,她沒有告訴他……莫揚想,也許真的是沐紫凝後悔了,麗娘不忍心告訴他實話,所以撒了這麼一個謊。
這,好像是最符合邏輯的推理了。而莫揚在推理出這個結論之後,就徹底沉 淪了。
其實,他並不是不能接受沐紫凝悔婚,哪怕是在成親當晚,他也會給她選擇的權力。可是,她爲什麼要不辭而別呢?他最無法接受的,是失去她的消息呀!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從那一刻起,酒成了莫揚身側常伴之物。辛辣入喉,酣暢淋漓,唯有在醉生夢死裡,他才能暫時忘記沐紫凝,忘記那個被他揉進了骨血裡的女人。只可惜,醉後終有酒醒時,那短暫的清醒,便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沐紫凝……”終究,他還是忘不了她的名字,是她在心底紮根太穩,還是他醉得不夠深?嗯……應該是後者,看來是酒喝得還不夠多。
酒?莫揚四處尋找的身影突然一頓。想起來了,酒壺被他扔到橋下了。
“我的酒……”莫揚顫巍巍的站起來趴在橋欄上往下望,卻在烈酒作用下一陣恍惚。眼前所見全都晃動的厲害,莫揚搖了搖頭,接着將身子探出橋欄。喝多了酒頭重腳輕,莫揚還沒來得及去搜尋他的酒壺,便一頭栽進了河裡。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深秋的河水已轉至冰涼,莫揚渾身一激靈,倒清醒了不少,但接踵而至的窒息感卻讓他再一次陷入了混沌。冰涼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充斥着他的所有感官。想要呼救,卻吞了一大口水,想要掙扎脫身,卻只能在水裡撲騰無處借力。無孔不入的河水很快便掠奪了莫揚的意識,世界陷入黑暗,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莫揚還能感覺到自己在往下沉。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就像有一雙手溫柔的托住了自己,但是卻敵不過他本身的下沉重力。
莫揚想,自己是要死了吧!可是爲什麼在臨死之前,他好像看到了沐紫凝,還有那兩瓣傾覆在自己嘴上的溫軟香脣!那麼真實,還帶着她的體溫……
只是,她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水裡,她怎麼可能還回來找自己……一顆心瞬間如墜冰窟,莫揚神色悽然,主動放棄了求生意志。就這樣睡過去吧,心,便不會再痛了!
“莫揚!”沐紫凝費力的把莫揚拖至岸邊,一邊喚着一邊用手輕拍着他的臉。他那一身冰涼的觸感讓沐紫凝完全亂了方寸,她甚至都以爲他已經死了!幸好,心跳脈搏都還有,體溫驟降應是浸了河水所致。
確定了莫揚的小命還在,沐紫凝這才鬆了一口氣。可是當她不管如何拍打如何按壓胸口莫揚都始終沒有反應時,不由得又開始着急了。焦急的環顧四周,雖見有行人從橋上過,然而當沐紫凝打算上前去尋求幫助時,那些人又都慌忙走開了。求救無門,又見莫揚臉色蒼白如紙,沐紫凝心一橫,傾身將脣覆在了莫揚嘴上。
雖然是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但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沐紫凝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此時,有些不明真相的路人見此情景,紛紛駐足橋上衝他們指指點點,沐紫凝一概視而不見。不用猜她都知道,那些人定是說她厚顏無恥傷風敗俗。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那些人又不認識她。
沐紫凝想得很開,也就沒有受那些人的影響,專心的往莫揚嘴裡吹氣。終於,莫揚的身子動了動,接着吐出了一大口水。沐紫凝見狀,心裡的石頭這才落地。就在這個時候,莫揚的眼瞼顫了顫,似是要醒了。沐紫凝嚇了一跳,趕緊落荒而逃,剛跑到不遠處的斑茅叢中藏好,就看見莫揚翻身坐了起來。
渾身溼 透坐在河邊,身前的草地上有一條明顯被拖拽過的痕跡,橋上有人望着自己指指點點的在說着什麼,還有人盯着不遠處的斑茅叢……將四周環顧了一遍的莫揚有那麼一瞬的茫然,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掉河裡了。
只是,誰救他起來的呢?
突然,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莫揚這纔想起自己好像是在水裡見到了沐紫凝,還有她傾覆上來的芳脣……想到這裡,莫揚忍不住髮根發燙。當時的感覺太過真實,真實到他現在都還能憶起她脣間的溫軟和芳澤。可是,一切又發生在那麼混沌的情況下,混沌到連他自己都覺得那是臆想。
老夫子曾說過,人臨死前會看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爲這個緣故,他纔會看到沐紫凝吧!
苦笑着搖頭,莫揚拖着溼噠噠的一身進城回麗人坊去了。而他始終都沒有發現,有一個躲在人羣中的身影,與他一樣渾身溼 透,始終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快到桂華街了,沐紫凝見失魂落魄的莫揚被人撞了一下轉過身來,心下一驚,順手拿過旁邊攤子上的傘撐開,假裝是在看傘,同時借用傘遮住自己。幸好,莫揚並沒有發現異常,轉過身進了桂華街。沐紫凝長舒了一口氣,卻在將傘收攏的下一刻被嚇了一大跳。
“皖月姑娘,這傘您看得上嗎?”沐紫凝剛一把傘合上,一張堆滿諂笑的臉頓時湊到了她面前,嚇得她心肝兒都顫了顫。
“蘇良?你怎麼在這裡?”沐紫凝定了定神,又換上了面無表情的冰冷僞裝。
“小的奉公子之命出來尋姑娘,趕巧了,沒走多遠就看見姑娘在這兒選傘!”蘇良笑着回答,一雙鼠眼骨碌碌的轉着,無時不在透着精明。“姑娘可是相中了這把?來,老闆,不用找了。”
不等沐紫凝回答,蘇良便將銀子付了。沐紫凝扭頭看向手中的傘,只見傘骨竹製,傘面上畫着一大片雍容華貴的牡丹。好看倒上好看,只可惜萬花叢中,她唯不愛牡丹。
將傘置於攤面上,沐紫凝也不說話,轉身就走。蘇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桂華街方向,眼中頓時掠過一絲狡黠。
蘇良一路尾隨着沐紫凝進了蘇府,眼看着她回了房間,這才跑去通知蘇晉宣。正在會客的蘇晉宣一聽皖月姑娘回來了,當即隨便找了個理由下逐客令。待客人一走,立馬衝向了沐紫凝所住的皖月樓。
那是一座繡樓,是蘇晉宣的姐姐出嫁之前所住的地方,原本叫瑾香閣,後來沐紫凝住進這裡,蘇晉宣便派人將樓前牌匾換成了皖月樓。很顯然,他是打算把皖月姑娘一輩子留在這裡了。
“皖月姑娘?你在嗎?”來到沐紫凝的房門前,蘇晉宣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的喚道,倒真裝出了幾分君子之風。只可惜,沐紫凝早將他的本性看得一清二楚了。靜坐窗前,沐紫凝居高臨下望着暮色籠罩下的南城,聽見了蘇晉宣的聲音,卻是閉口不應。
她知道,只要她不讓進,蘇晉宣是不敢踏入這房間的,因爲他怕她離開。
沐紫凝當然知道蘇晉宣對她沒有任何感情,他所追求的,不過是紈絝子弟對貌美佳人的新鮮感罷了。她若無這張臉,恐怕是橫死街頭,這蘇大公子也不會多看一眼。
果然,蘇晉宣沒聽到迴應,只得退守門前,不敢貿然推門而入。
“你確定她回來了?”蘇晉宣壓低了聲音問蘇良。
“確定啊公子,我可是親眼看見她進屋的。不過皖月姑娘回來的時候身上是溼的,恐怕是身體有恙不便見客,所以沒有迴應公子你吧!”話到一半,蘇良的聲音猛然增大,顯然後面半句話是說給沐紫凝聽的。沐紫凝聞言冷哼,心想這蘇良倒真是個狡猾的奴才。蘇晉宣有他出謀劃策,那她是否還要繼續留下呢?
回想前幾日,沐紫凝在山間偶然遇到蘇晉宣一行,並未打算與這個富家公子扯上什麼關係。卻不想這鮫尾不懂審時度勢,竟在那個時候欲現形露面。她心下着急,趕緊逃開,最後躲在一處巨石後等待鮫尾現形並褪去。沒想到窮追不捨的蘇晉宣領着人追過來,險些就撞破了她的秘密。
萬幸的是,那個時候她已恢復正常,只是雙腳無力,還不能走動。就這樣,蘇晉宣假借助她脫困之名,將她帶回了蘇府。一開始沐紫凝是打算等腳恢復行動自如後便離開的,不過轉念一想,離開了蘇府她又能去哪裡呢?倒不如就在這兒住下,還能就近守着莫揚。再說了,這蘇公子,可是一直把她當皖月呢!
蘇晉宣一見着皖月,腦子便不能思考了,應付他倒是容易。只是這蘇良,可不是省油的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