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好,燕飛早,鞦韆架下春光窈。兩小兒並肩梨枝上,草薰風暖閒雲飄。咿,你愛談天我愛笑,子規啼夜,驚覺月牙掛林梢。
曾幾時這是我作爲徐三最初的愛。也沒有你儂我儂,也沒有山盟海誓,無非清湯寡水相伴着消磨光陰,聞香望月,這般輕描淡寫。
然後——
然後呢?
眼波轉,花事了,滑臺再遇人情老。只怪哪當時太年少,錯把春心付水漂。嗬,流光最愛把人拋,經年一覺,夢裡花落知多少?
卻原來再好的相遇亦敵不過世事飄零。徐三成了徐紅枝,毛小子當了少將軍,隔的是命懸一線也好前塵盡忘也罷,兩相糾纏,空作了丁香結。
**************************
我慢慢自劉義隆的軍帳走出來。
他方纔說得太累,已經闔眼睡了過去。睡過去也好,我的淚忍了太久,心口亦疼了太久,時間再長怕真要裝不下去的。
黑緞子似的天幕上只一輪孤月,我捂着心口慢慢走,它便似跟着我走。
我問它,你也不喜歡孤零零一個麼?
身後有人答——“嗯。”
劉義真穿了一身玄色的袍子立在那裡,月華似水,照得他愈發乾淨出塵。
他說:“你今早既說了以誠相待,我便有話要問你。”
我笑一聲,“你是否要問,我究竟是想做你的嫂嫂還是弟媳?”可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他身形一動,臉上果真閃過受傷的神色。我們只好隔着段距離傻站着,兩兩相望了好久好久,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然後我就忍不住哭了。
他走過來,擡起袖口默默幫我擦臉,擦得很仔細,可是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他只好又從衣襟裡掏出一塊單色的汗巾來,汗巾上還有皂莢的清冽味,像極了他這個人。
我又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哭着對他說:“劉義真,我不知道。”
——
嫁作了徐淑妃,本以爲此生到頭,誰料到又被劉義隆劫出了建康宮。劉義隆深情款款,又難得與我竹馬青梅,可我只有顆木頭的心,情愛是半點也沾不得。如今他病得這樣重,我該怎麼做?
去做回徐淑妃麼?劉義符一直下令找我;去做回徐三麼?我應當還劉義隆一份情。
怎奈何,我不過還是浮萍一朵,只能隨波逐流罷了。
他將汗巾移到我的眼角,那樣細細地擦,就好像在數我的睫毛。他說:“哭得像個小丫頭。”
我慌忙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淚,又重複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他聽後竟微微地笑了,就好似一支素白的梔子,在月子的清輝中緩緩綻放。
“我的知交,只是徐紅枝這個人。”他沉聲說,語氣緩慢又篤定。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把我所有的焦慮都趨走了。
我定定看他月光下的臉,努力記住他現在的樣子。
他又笑了,“去看一看啼玉和來喜罷。”他說着便輕輕伸出手來挽住我的,就像大婚時那樣。
我又覺得很安穩了。他拉着我慢慢地走,我便跟着他慢慢地走。我們在月光下走了那樣久,誰也不再說話,誰也不用說話。
我覺得自己的梨木心上抽出了一樹的嫩枝,它們很快爆了青又打了花苞,胸腔裡霎時就有滿滿的梨香浮動——
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我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不是徐催影,也不是徐三。
我只是徐紅枝——劉義真的知交。
徐紅枝想要活得很好,徐紅枝更要救劉義隆。至於達成所想的方式,是做徐催影或徐三,這些都不重要。
***************************
遠遠就聽到軍帳裡的爭執聲:
“你到底吃不吃藥!”
“不吃!我不吃你們這些官爺的藥!我就是死了,也不領你的情!”
“你看好了,我明明是個女的,爺什麼爺?要不是看你幫我擋箭,我纔不管你!”
“我也不要你管!你和那些官是一夥的,我要是早知道了,巴不得你被射成馬蜂窩!”
……
我進去的時候,藥已經潑了大半。啼玉氣得滿臉發白,來喜一張臉本就黑,此刻則脹成了紫色。
劉義真道:“軍醫說那一箭恰幫你放了膿水。你身子骨本就硬朗,好好調理還有痊癒的機會,怎麼不肯吃藥呢?”
來喜朝他狠瞪一眼:“你以爲那麼多條人命就能算了?你現在救我,我以後必要殺你!”
劉義真再不理他,只對啼玉說:“讓你家小姐勸勸他吧。你身體剛好,早些休息。”說罷就要帶她離開。
啼玉一邊走着,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幾次,臉上憤憤的,眼神裡卻全是憂慮。
來喜則乾脆背過臉去,一雙瘦削的肩膀氣得直抖。
我道:“有那麼恨?”
他不回答。
我又溫言向他道歉:“我騙了你,全是我的錯。我不單認識官爺,還女扮男裝。”
他“哼”了一聲,還是不說話。
我索性在他榻邊坐下,“方纔那人是廬陵王,是領兵支援滑臺來的。你若想殺他爲同伴報仇,起碼要等上十年。若你想爲爺爺報仇,那倒方便,眼下這整支軍隊的統帥宜都王正在軍帳裡躺着,連站也站不起來。你恨他拿你們做人肉盾牌,大可以把他一刀了結。我瞧這樣也好,反正全滑臺城的人都要等着給他陪葬,大家一了百了!數萬條命來賠你爺爺的一條,想來你也覺得划算。”
“你胡說!”他卻猛地轉過身來,恨恨望着我道:“我纔沒有你說得那麼壞!”
“哦?這樣算壞麼?”我見他終於開口,更加激他,“那廬陵王依軍法圈殺了你的同伴,宜都王又因護城不利害得你爺爺也戰死沙場。他們害死了那麼多人,難道不該殺?”
他面上一驚,竟是呆了。
這般沉默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他才喃喃:“你說……他們真的不該殺麼?”
“該不該不是我說了算,”我道:“我只知他們現在不能殺,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殺。”我端起榻邊那碗藥遞過去,“等你有了本事,若還覺得他們該殺,那再殺不遲。”
話音未落,他已將藥碗搶了過去,一仰脖子喝得乾乾淨淨。
他問:“我把藥喝了,是不是就能好?”
我笑道:“能!”
他卻抱住我的胳膊“嗚嗚”哭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的,很快浸透了我的衣袖。
*******************************
這是我到軍中的第五日,劉義隆愈發病重,滑臺城岌岌可危。
北魏軍隊連日急攻,領兵的是剛至滑臺不久的北魏太子——拓跋燾。
拓跋燾精通兵法,對付起來比之拓跋嗣更爲棘手。劉宋軍隊在他手上吃了大虧,死傷大片。近日來,劉義真與一衆大將均是徹夜商討應敵之策。
劉宋軍隊耗不起了,劉義隆亦耗不起了。
我知道是時候做出決定。
已到丑時,中軍帳裡劉義真與毛祖德爭執不下。我穿了行囊中最繁複的一身華服,高盤雲鬢,緩步邁入帳中。
我道:“本宮有一計,不知廬陵王和冠軍將軍願不願聽?”
劉義真轉身望過來,面色無悲無喜,眼神卻深得看不見底。毛祖德卻覺訝異,他雖參加過登基大典,並未看清我的樣貌。其餘衆將亦是滿面狐疑。
我道:“廬陵王,你意下如何?”
劉義真靜默片刻,只道:“淑妃娘娘請講。”
四下譁然,這才知道我便是當日以《廣陵散》犒軍的徐淑妃。毛祖德帶頭行禮,其餘亦紛紛仿效。
我朝衆人莞爾,一步步行至軍帳至高處——劉義隆站過的地方。我高高昂起頭顱,儘量將一字一句說得高貴而不容商榷。
……
我走出中軍帳的時候,一輪圓月高懸蒼穹。
今夜這一場賭算是贏了。而明日那一場豪賭,勝即我幸,敗亦我命。
都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可惜哪,月圓人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