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殿。
層層的厚帷幔, 遮出一屋子的陰鬱。這裡的空氣是靜止的,帶着久病不愈的蔫味兒。好不容易投進的陽光,也顯得要死不活, 打在龍榻的雕花柱子上, 那盛放的木刻大花裡便多了幾點斑, 光斑裡氤氳流動, 調子也是不明朗的潮。
劉義符蒼白着一張臉, 開口了,周邊便又混進一股藥渣子味兒,嗅着極苦。
“什麼事?”他並未睜眼, 更顯得貌不出衆。
司馬茂英道:“是淑妃來了。”
“朕今日不舒服,改天吧。”他擺了擺手, 縮着脖子, 把臉轉向內側。
“有件天大的喜事, 還要請皇上現在就聽一聽。”
“講。”
“淑妃有了身孕。”司馬茂英故意說得喜氣洋洋,臉上卻是嚴肅不過, 緊盯着劉義符的動靜。
那背影一動,進而慢慢翻過來。劉義符睜開眼睛,本是一雙明亮不過的眸子,現在佈滿了紅血絲。他望着我,初初帶着幾分迷惑, 再等一會兒, 迷惑卻轉成了濃稠的懼意。
他竟毫無預兆地嚷嚷開來, 全沒有半分帝王的樣子。
“愛妃, 愛妃你切莫怪朕, 不關朕的事,不關朕的事……”
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 他竟騰地坐起來,掙扎着要下牀。幾個宮人慌忙跑過來把他按住,動作麻利,瞧臉色也是司空見慣。
宮裡盛傳劉義符近日精神不好,原已經到了這般失心瘋的地步。
我心生一計,慌用兩手把頭髮攪亂,陰着嗓子喊他,“劉義符,你可還認得我?”
他一個激靈,“愛妃,不,不……琦瑤,琦瑤你不要怨我,你千萬不要怨我,不是我乾的,不關我的事……”他連“朕”的稱呼也忘了,完全是失了理智。
司馬茂英甩了我一個巴掌,“你在做什麼!”又朝劉義符道:“皇上,你莫聽這賤人胡言亂語,她與人私通,這纔有了身孕。”
“身孕,身孕……”劉義符卻聽不懂似的,眼中懼意反而更濃,“琦瑤,你竟有了身孕,可是我不能救你,我救不了你……”
我被那一巴掌打得嘴角出血,索性哭道:“劉義符,你殺了我,我們的孩子未出世便死了,我饒不了你,如今我成了孤魂野鬼,這便來拉你做個伴兒……”
劉義符嚇得直往後退,四肢亂舞。他生而有力,下手又沒個輕重,最後竟掙脫了宮人的桎梏。
他漲紅了一張臉,赤腳奔出好遠,將身子縮在一方帷幔後頭,“琦瑤,你走吧,求你了求你了……我不想死,我怎麼也不想死的……”
我向他逼近,他驚得眼球突起,嘴角竟開始翻出白沫,“你走,你快走……”
“你需得跟我走,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太過冷清。”
“放肆!”司馬茂英大喝:“來人哪,給本宮拿下這賤人!”
幾個宮人上前把我按住,我並不反抗,只小心護住腹部,加力恫嚇劉義符。
劉義符撲騰得更厲害,竟用手卡了自己的脖子,整張臉鼓得更圓,脹作紫紅色。衆人好一通手忙腳亂,掰開他的嘴喂入大量白色粉末。
他這才安定下來,卻已是目光呆滯。司馬茂英忙着照顧他,額角滴汗,臉上滿是焦色。
她剜了我一眼,恨道:“先把這賤人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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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徽音殿,是一座人人遠避的冷宮。
天漸漸黑了。月光清冽,照上殘垣,焦牆黑瓦,斷椽上幾隻老鴰。“呱呱……”,它們有一聲沒一聲地叫,撲棱棱,又一隻一隻斷續飛走了。
地寒直往上竄,我尋了個能坐的地方,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
外頭有些起風,落葉貼着地面滑行,發出各樣的摩擦,尖的脆的悶的,只是都偏向蕭索,似不同音色的人各自嘆氣。
我撿到一根黑色的落羽,索性捏了在小腹處撓圈,同寶寶說話。
“你猜,我們這回能得救麼?”
“誰救都不重要,重要是寶寶能安安全全的。”
“寶寶呀寶寶,你究竟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呢?你若是個小姑娘,最好從你爹爹的長相。若是個男孩子,唔,也要像你爹爹纔好。”
……
“寶寶,你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千萬不要拋下孃親,好不好?”
“你是不是也想見爹爹呢?恩,我也很想他的。哪裡想?哪裡都想。我一想起他就胃疼,頭也疼,牙也疼,渾身都疼。”
……
“吱呀——”風實在太大,我起身去掩門。
黑暗中,有影子掠過了我的脖子根。我下意識一偏,那手只抓住我的一撮頭髮,冷不丁拽下好幾根,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哈,哈哈……”粗噶的笑聲難聽極了。
“誰?”
“淑妃姐姐,你不認得我了?”
我這纔看清來人的樣子——卻已是脫了人的形貌,乍看像一團破布包着的肉球。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那裸/露的皮膚上傷疤都清晰可見,似山巒交錯,猙獰可怖。而這團東西,竟是曾經寵冠後宮的謝淑媛!
她的樣貌曾經是多麼動人,肌膚吹彈可破,眼波百轉千回,花叢中隨意的一笑,叫九五至尊也心潮盪漾。
她的聲音曾經是多麼魅惑,帶着小女兒家的嬌媚,脆生生的信口一嗓子,便勾了無數男人的精魂。
可現在,她卻把臉上的破布條緊了又緊,偏過頭去,“不許看,不許看我!”那聲音經了煙熏火燎,變得粗獷低澀,好難才分辨出是屬於一個女子。
良久。
她又惴惴詢問道:“是不是……很醜?”
我默了默,只道:“看不清的。”
她卻哭起來,“很醜的,我摸着就很醜。你知不知道,以前我的臉摸起來就像最滑的綢緞?是那場火,都是那場火!你高興了,你滿意了,你就笑吧,你們都害我,你們巴不得我被燒成灰!燒成灰也就罷了,爲何要留我,老天爺,你爲何要留我!”
哭着哭着她卻又笑起來,“我活着,我活得那麼辛苦,我爲了得到這條長命鎖,活得那麼苦!爲什麼要姓謝,我爲什麼要姓謝!”
她在我眼前又哭又笑的,一邊把脖子上的鏈子拽下來,遞到我面前,“這是我的,這本該就是我的。你也不姓謝,你明明姓徐,卻佔了它十多年。我打從一出生便想要這個,爲了它我什麼都肯做,等我費盡心機得到,謝家卻把我拋棄了。”
攤在她手心的,正是孃親留給我的那枚長命鎖。
我道:“你想要一件東西,自然要付出代價。”
她長久不語,再開口已止住多餘的情緒,“那我不想要的時候,又何時有過選擇的機會?我不想生在謝家,不想自出生就被壓上整個家族的擔子,可我還是被送入了宮門,當了謝淑媛。我死了,記在史書上,連名字也沒有了,就剩一個姓氏。可我還是姓謝,是姓謝呀。”
我輕輕叫她:“琦瑤。”
她一愣,苦笑道:“你真是幸運。”
“我倒是很想假死一回,便能脫離很多煩擾,不是徐淑妃,不是任何人。你現在自由了,爲何不開心一些?”
她認真想了想,卻開始搖頭,“不,我不願,原來我是不願的。我需要帝王榮寵,需要高牀軟枕,我便是爲這建康宮而生,爲了門閥的繁華而生。我恨謝家,可離了謝家我又什麼都不是。琦瑤?琦瑤是誰?我只是謝氏,名字是什麼都無所謂。”
我嘆氣。
命數天定,人最怕就是還未認清本心,便一直想着生就沒有的東西。她執迷了那麼久,如今終於明白過來。
我竟不覺得她的臉可怕了,只輕輕握住她的手,又將那枚長命鎖掛回她的脖子。
我道:“這確實該是你的,你要收好。”
她認真地打量我,低聲道:“你從前很討厭我的,現在我那樣醜,你卻待我比以前好。你變了。”
我笑道:“我有了寶寶,是一個母親了。”
她直直望我,眼睛並未被火燒壞,還是美麗的,當中閃着動容的光。
她半跪下來,伸手要撫我的小腹,我頷首默許。
“母親,當母親真好。我的孃親,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她喃喃,“你知不知道,世上最愛伯父的,不是你的孃親梨重湖,不是任何其他的女人,而是我的孃親。她那麼愛他,以至變作了他最討厭的一種女人,變作那麼有心計的惡女人,就是爲了生下我。”
“你的父親是謝靈運?”
“呵,你又何嘗不是?”她道,口吻自嘲,又認真。
上回遇到謝靈運我便起了疑心,只是未去多想。還記得賞牡丹時,她又提及謝靈運,如今看來卻是故意爲之。
“伯父在認識你孃親之前,就與我的孃親私定了終身。他回謝家提出要娶梨重湖時,孃親的肚子已經很大,快要瞞不住了。她記恨不過,才聯合了徐司空,叫你的孃親也嫁不成伯父。她自己卻嫁給了我的爹爹,爹爹病弱,不出兩年孃親便守了寡。我自生下來,便被認定是野種。小時候,只有伯父待我好,教我讀書認字。我入宮前,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世。”
還以爲她定是嬌寵大了的女孩子,原來也是自小福薄,沒人親沒人愛。
我問她,“你可恨他?”
“伯父麼?”她笑,“不,我不恨的。他待我很好,我怎麼會恨他。孃親也不恨他,她總是念着他。”
我笑,“我的孃親也不恨他,這麼說來,他纔是最幸運的。”
她也笑了,“是呀,有那麼多人愛着。”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怎麼也討厭不起來。”她道:“你很像伯父,你的目光,和他的如出一轍。”
我拉她起來,“現在認我這個妹妹,倒也不算晚。”
她似有些害羞,把臉別過去一些,“我倒不後悔分了壽數給你了。”
“什麼?”
“小心!”她卻猛地把我掩倒,手還不忘墊在我的腹部。
原是外面“嗖嗖”飛進來成千上萬只羽箭,附滿各個角落,頂端無一不帶着火。
——
是司馬茂英!
徽音殿又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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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爬起來,要拉着她一起逃出去。可她卻推開我,臉上笑得從容:“今日我什麼也想通了,死了纔是解脫。我說過,我屬於建康宮,我就是爲這宮牆而生的!若是出去,我能幹些什麼?不說我的樣貌嚇死人,我才過不慣宮外的生活。”
“可我不願看着你死。”
我還要扶她起來,她卻朗聲大笑,“我同你的交情,怕還不到同赴黃泉的地步!你方纔還說巴不得假死一回,現在就真的不要命了?你莫忘了,你腹中還有一個孩子!”
我一怔,她卻已經站起來,更往裡頭走去。
她的一條腿摔折了,走得一跛一跛,可步履堅定。
她是佩着長命鎖,帶着一生的沉重,消失在火海深處。
這一場死,對於她,或許就是一場涅槃重生。
還記得那次卜卦,她得了一朵“虞姬豔裝”。她生就是虞姬,可惜劉義符卻不是她的楚霸王。她未得到那場轟轟烈烈的愛,卻得了一場同樣決絕的死。
我望着她,望着她身後的火苗越竄越高,熱浪向我涌來,帶着吞噬一切的魄力。
寶寶,我的腹中還有寶寶!
我這纔回過神來,拼了命地往外頭跑。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出口……
好熱,太熱了,可是沒有水。汗珠剛流出來便蒸發了,就像脫了一層皮,我恨不能現在就倒下去。
可是我不能放棄,我不是一個人,我要我的孩子平安出世!
徽音殿本就被燒空了,掉下來的全是笨重的椽子,還有磚塊。
誰來救我?誰來救救我?
我大概在喊什麼,我只是在喊,費勁全力,全無意識地喊。
身上像燒着了,眼前是通紅的一片,煙氣嗆得人窒息,薰得我絕望透頂。
我一直在機械地奔跑——邁左腳,邁右腳,邁左腳,邁右腳……後背大概是被什麼砸到,起初還火辣辣得疼,後來便徹底沒有了知覺。
好累,真累呀。
這裡不是出口,這裡也不是,全部都不是,哪裡是盡頭?
寶寶,怎麼辦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孃親護不住你,我知道我沒用,可是你不要輕易離開我,你千萬挺住好不好?
兩條腿再也不聽使喚,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我弓着腰環住腹部,淚珠子大顆大顆的落下來。
可是我不想死的,我不想再也見不到拓跋燾。
渾身疼,胃疼,頭疼,牙也疼……
這一刻,就在這一刻。
拓跋燾,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
拓跋燾,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你不知道,在這之前,我也不知道。
我努力發出“啊”、“啊”的叫喊聲,就像一個瘋子。快要喪失意識的時候,卻覺得身子一輕,是有人把我橫着抱了起來。
我覷着眼睛望來人的臉,是劉義隆。
爲什麼是他呢。
可我還是努力環住他的脖子,那裡有涼意,有生的希望。
熱浪褪去了,遠離了……
我聽見他說:“去奏報皇后,徐淑妃未及搶救,葬身火海!”
真好呀。
我的嘴角起了好些泡,笑起來很疼。
可我還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