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男人宿舍。誰將自己弄了進來,又保持衣衫完好?
從畢業到現在的經歷,陳華對男人徹底失望。她走出宿舍,見客廳沒有人,又推開另一個寢室房門。一個男人穿着短褲睡在牀上,短褲隆起帳篷,生機勃勃,十分了得。
陳華認出了牀上所睡男子,臉上騰起一朵紅霞,趕緊轉身朝客廳走去。昨夜宿醉未醒,她走路不穩,踢到椅子旁邊的垃圾桶,“咣”地一聲響。
響聲將侯滄海從睡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從微開房門看到站在客廳的陳華。剛翻身下牀,他發現自己處於晨勃狀態,經常下棋的靈敏頭腦立刻意識到不對勁:“陳華應該是稀裡糊塗起牀,我的寢室門又沒有關,說明她肯定推門進入,就如我昨夜瞧她喝酒後是否有危險一樣。這也就意味晨勃走光了。”
這是一件糗事,不過陳華昨天也很糗,兩件糗事同時發生,算扯平了吧。侯滄海穿上衣服,來到門口,道:“醒了嗎?”
陳華嚇了一跳,回頭見到侯滄海,略爲羞澀,道:“我是怎麼到這裡的?”聽了侯滄海簡要敘述,她不再羞怯,一股怒氣勃然而發,道:“陳文軍是懦夫,是個一心想要當官的混蛋。”
侯滄海道:“別急,坐下來喝口稀飯,慢慢說。”
陳華眼裡充滿淚水,道:“這幾天他都不對勁,昨天終於給我講了真話。”說到這裡,她情緒又激動起來。
陳華與冷小軍在一起是爲了留在江州,與陳文軍在一起則是認真談戀愛,沒有料到,她的一片真心抵不過黃書記的官職。想到此,她又開始流淚,接下來的話便說不出來,哽咽起來。
昨天那一幕又出現在腦海裡:
聽到陳文軍最後決定以後,陳華揚手給了陳文軍一個耳光,徑直走出屋。
陳文軍追到門口,拉住陳華手臂,道:“原諒我。”他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打另一個耳光時停了下來。
陳華眼裡眼光閃現,諷刺道:“爲什麼不繼續打,是不是怕臉上留下印子。”
這句話正好說中了陳文軍的心事。他鬆開拉住陳華的手臂,再道:“對不起。”
陳華走到樓下小賣部,順手拿了一瓶酒,也沒有給錢就走了。樓下小賣部認識陳華,知道是陳文軍的女朋友。他只以爲陳華急匆匆去上班,忘記給錢,同時又有點納悶:上班時間,她爲什麼買酒?
陳華腦子裡一片混亂,最後幾句對話不停在腦海中閃爍。她走了一段,扭開酒蓋,仰頭喝了一大口。這一口足有三分之一瓶酒。
酒精進入血液,陳華情緒變得極爲低落,她帶着酒意,漫無目的在街上行走,習慣性地來到江州師範學院。到了門口,她不願意進校,就沿着校門東走,在一顆樹下哭了起來。
以上是陳華能記得住的部分,後面就失去了記憶。
侯滄海見到陳華的難受勁,道:“昨天你吐得一塌糊塗,胸口全是髒的,衣櫃裡有熊小梅的衣服,你趕緊去洗個澡,換一換。”
陳華低頭看胸口,只見胸口有大片污漬。她頓覺無比噁心,顧不得哭泣,跑到衛生間沖洗。如果沒有發現這一塊醉後污漬,她還沒有注意酒臭味道,此時只覺得一股股酸臭直逼大腦。進了衛生間,她脫下衣服,扭開熱水籠頭。熱水從天而降,將傷心的陳華緊緊包裹在裡面。
陳華與冷小兵的關係是一場交易,雙方各取所需,分手後是一種解脫。她與陳文軍的關係則不同,是自由戀愛。如今陳文軍爲了娶上副書記女兒,毅然分了手,這纔是插在她心口的一把刀。
陳華流出來的所有淚水都被熱水沖走,流進了深不見底的下水道。淚水盡情流淌,帶走了諸多無奈和悲傷。關掉熱水時,她的情緒慢慢復原了。她來到鏡前,凝視鏡中人。經過熱水洗浴以後,昨夜宿醉酒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鏡中人依然如此年輕漂亮,皮膚光潔,肌膚細膩。她對着鏡子齜牙咧嘴,做了幾個怪相,雙手握緊拳頭,道:“陳華,這是你最後一次爲男人哭泣,你要記住了,永遠不要再愛上任何男人,要將男人全部踩在腳下。”
調整了情緒,陳華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剛纔急着進來沖洗,沒有帶換洗衣服。此時全身洗得乾乾淨淨,她不願再穿那件充滿晦氣的衣服。
“侯滄海,麻煩給我找件衣服。”陳華拉開衛生間的門,站在門後,房門留了一條小縫。
侯滄海早就準備好了熊小梅留下的家居衣服,從小縫遞進衛生間。在陳華換衣服的時候,他又給陳文軍打去電話,道:“陳華酒醒了,沒有大問題,你過來見面,還是和他通話。”
陳文軍在電話裡猶豫了片刻,道:“算了,不見爲好,現在見了沒有什麼用處。找時間我和你見見面,這事前因後果在電話裡說不清楚。”
放下電話,侯滄海在廚房將稀飯和包子重新熱過,正在炒豆豉時,陳華出現在屋門。她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我餓了。”
侯滄海回頭,見到露在外面的一段雪白腰身。陳華與熊小梅身高接近,熊小梅身材苗條勻稱,陳華則更爲豐腴,陳華穿上了熊小梅留下的居家體恤,稍短了一些,就如穿了露臍裝。
“你坐着,我炒了豆豉,再把稀飯和包子端出來。”
“跟我客氣什麼,碗在哪裡,我來舀稀飯。”
陳華說話時語調正常,甚至還有些歡快,這讓侯滄海很詫異,回頭看了一眼。
陳華迎着侯滄海的目光,道:“酒也喝了,哭也哭了,我不能總是悲悲慘慘當祥林嫂。”
侯滄海道:“你很堅強啊,到底和陳文軍怎麼一回事。我剛纔給他打了電話,他吱吱唔唔,沒有說出所以然。”
陳華笑了笑,道:“還不是些破事。走吧,在飯桌上說。”
熱騰騰的綠豆稀飯和包子,香噴噴的炒豆豉,讓陳華略有食慾。她低頭喝稀飯,很快就喝完了一碗。
“慢點喝,燙。”
“你是什麼時候煮的稀飯?”
“昨天晚上,我還以爲你會醒。所以煮了點綠豆稀飯。結果,你睡到天亮才醒。”說到這裡,侯滄海想起自己早上撐帳篷的糗樣被瞧見,感覺挺尷尬。
陳華渡過了最失控的一天,心情觸地反擊,逐漸走高。她拿着一個包子,惡狠狠咬了一口,道:“昨天我跟你說詳情沒有。其實這事挺簡單,陳文軍被人瞧上了,市委辦有個老女人充當中間人,將黃書記女兒介紹給陳文軍。陳文軍應該沒有拒絕,當時就答應了,隔了幾天纔給我說。這事和輔導員牽線搭橋一個樣,人啊人,充滿劣根性。”
如果是在大學期間聽到這種事情,侯滄海肯定會當場暴起,將陳文軍視爲懦夫和官迷。經過了鎮政府歷練,品嚐到了生活中的無奈和艱辛,他隱隱有些理解陳文軍。理解歸理解,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侯滄海,如果,我說的是如果,你遇到這事,會怎麼處理和熊小梅的關係?我想聽真話。”陳華直視着侯滄海眼睛,繼續惡狠狠地吃包子。
侯滄海道:“在政府機關工作只是一個職業,我個人絕對不會拿一輩子的幸福去換取官位。領導現在是領導,遲早會調走,或者升官。而妻子,才能跟我過一輩子。”
陳華垂下目光,幽幽地道:“我沒有熊小梅的福氣!”
聊了幾句話以後,氣氛再次變得沉重起來。兩人默默地吃過早飯,陳華放下碗,道:“我回去了,換件衣服上班。”
侯滄海道:“沒事吧。”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生活總要繼續。” 陳華走到衛生間,將髒衣服拿了出來,塞進垃圾桶,又從垃圾桶裡取出垃圾袋,提在手裡。
侯滄海站在門口,目送陳華離開。陳華走下樓梯後,回頭笑了笑,道:“謝謝你,侯滄海。”她的笑容有一種絕然之色,還帶着淡淡的淒涼之美。
中午,陳文軍終於現身,將侯滄海約到了黑河鎮附近的小館子。陳文軍衣冠楚楚,滿臉沮喪。他坐在侯滄海對面,猛吸菸,不說話。
餐廳裡放着最流行音樂,此刻恰好放到了陳華最喜歡的那一首:……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裡,就是生命的奇蹟……
聽到這個歌聲,陳文軍有了深深的負疚感。他用雙手捂着耳朵,不去聽這首飄蕩在餐廳的歌聲。
經歷過昨天一夜,侯滄海同情心悄然偏向了陳華。他在手裡轉動鋼筆,耐心地等待同學開口。轉筆是多年前侯滄海就熟悉的手上游戲,最初是在下棋長考時無意識的動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下意識行動。鋼筆如有生命力的活物一樣,在指尖旋轉,輕盈如舞女。
“別轉了,我腦袋都被轉昏了。”陳文軍終於開了口。
侯滄海將鋼筆放在桌上,道:“到底怎麼回事,昨天陳華喝得不少,如果不是我偶遇她,說不定會遇上天大麻煩事。”
陳文軍雙手揪着頭髮,道:“這件事全是我的錯。但是我也是沒有辦法。想必陳華都給你說了,我不想再說。”
侯滄海用鄙視的眼光瞧着陳文軍,道:“如果讓我選擇,我肯定和你不一樣。當官只是一時,做人才是一世。”
陳文軍瞪着眼睛,道:“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我和你一樣,都來自沒有背景的家庭。爲了現在的崗位,我從大學開始努力。讀大學的時候,我們都是熱血男人,誰不想談戀愛。你和熊小梅在操場散步的時候,我在幹什麼,跟在老師屁股後面,在做學生會工作。他媽的,我是多麼痛恨學生會工作,搞活動,搞個錘。子。大學小心謹慎地過了四年,終於成功來到了市委辦。侯滄海,你知不知道我拒絕領導的後果?”
侯滄海道:“現在是什麼社會了,爲了一個官職賣身,就拋棄女朋友。你和陳華已經同居了吧,你只考慮自己的處境,難道沒有考慮過陳華的感受?”
陳文軍狠命抓扯頭髮,道:“黃書記是管組織的副書記,得罪了他,所有努力就毀於一旦,我的前途徹底毀了。人這一輩子最關鍵的時刻就只有那麼幾步,特別是在市委辦這種競爭激烈的單位,慢了一步就永遠在別人腳下。如果黃書記沒有開口,我絕對不會主動去追求他的女兒,現在他開了口,如果拒絕,莫說提拔,現在的位置都保不住。你說,我還有選擇嗎?”
侯滄海作爲鎮政府黨政辦副主任,能夠理解陳文軍的行爲,但是作爲一個男人,無法接受陳文軍的選擇,道:“現在是什麼社會了,條條道路通羅馬,活人怎麼能被尿憋死。就算當不成官,還可以選擇其他道路。我不相信黃書記素質會這麼低,爲了女兒戀愛的事會來整你。多半是你發出了某種錯誤信號,纔會有市委辦老大姐給你介紹朋友。”
這一句話戳到了陳文軍的痛點。他辯道:“你一直在鎮裡工作,層級太低,沒有體會到市委機關競爭的殘酷性,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我們這種二流學校的文科生,除了在政府機關工作,還能有什麼好崗位。”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憑着我們的聰明才智,離開了單位,一樣會混得風聲水起。” 侯滄海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白嫩的豆花,放在由辣椒油、花生粒、木姜油等調成的佐料裡滾了一圈,進入嘴裡立刻就帶來一股特有的香味。
陳文軍壓根沒有食慾,道:“我沒有你這麼樂觀。費盡千辛萬苦混到了這個位置,輕易放棄,誰捨得。”
侯滄海享受着豆花帶來的特殊美味,用藐視的眼光看着陳文軍,道:“你只想着自己的前程,一點沒有考慮陳華。她昨天爲什麼會喝得大醉,是因爲在意你。你就這樣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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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軍苦笑道:“我肯定很愛陳華,發自內心,這一點沒有疑問。只是,我想起她曾經爲了留校和冷小兵住在一起,心裡就有陰影。”
如果陳文軍只是迫於某位領導壓力,甚至是貪戀權位,侯滄海都能夠理解,不會生氣。陳文軍突然冒出來這個說法,讓侯滄海火氣上涌。他將筷子朝桌上猛地一拍,道:“混賬話,當初陳華沒有騙你,你對她的事情全部知道。現在爲了攀領導,開始翻舊賬。你這是對陳華的侮辱。我不想看到你,馬上滾,在我面前消失。”
陳文軍沒有料到侯滄海突然會口出惡言,面子掛不住,道:“侯滄海,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我對不起陳華,可是沒有得罪你。”
侯滄海丟了碗筷,揚長而去。
在學生時代,侯滄海把陳文軍追求進步當成笑話。畢業以後,陳文軍憑着自己努力分到了市委,侯滄海的工作靠着家人才搞定,突然發現應該笑話的是自己。但是此時,侯滄海再次鄙視陳文軍,鄙視的原因很簡單:陳文軍爲了往上爬,將最寶貴的愛情都棄之不顧,這說明人品有問題。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