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滄海在整個下午一直留在餐廳,熟悉餐廳各個環節。熊小梅做服裝店時,他沒有深入參加,基本上就是出出主意,還不被採納。這一次做伙食團,他心態發生變化,全力以赴參加管理,想通過一食堂真正賺錢。改變家庭命運。
晚餐後,兩人在小廳裡將所有收入全部清點出來,二十元以上的大票全部收走,二十元以下的小票則裝在錢箱裡,鎖進庫房,作爲明天早餐找補的零錢。
開業第二天的生意比第一天多了五百塊錢,上漲趨勢令人欣慰。
熊小梅笑容滿面地道:“我們去看出租房,能不能賺錢廚師很關鍵,得給郭加林夫妻租一套房子。”
侯滄海道:“那我去鎖零錢。”
將零錢箱子鎖進庫房這個工作獨屬於侯滄海,因爲庫房裡老鼠縱橫,不到迫不得己,熊小梅不會踏入。提着錢箱子,打開庫房門,從庫房牆角傳來悽歷的“吱吱”聲音,一隻油光水滑的肥碩老鼠被一個老鼠夾子牢牢夾住,正在拼命掙扎。按照員工建議,夾住老鼠後不要急於處理,就讓老鼠不停嚎叫,這樣就可以嚇阻其他老鼠進來。
聽到被夾住老鼠淒厲的叫聲,不僅其他老鼠會被嚇住,侯滄海都覺得雞皮疙瘩亂起,趕緊離開庫房,鎖住房門。
熊小梅站得遠遠的,道:“下午陳東說夾住了一個大老鼠,還在不在?”
侯滄海道:“還在,讓它今天晚上叫一晚上,明天處理。”
熊小梅道:“這些人太殘忍了。”
侯滄海道:“開伙食團的人和老鼠是天生冤家,如果老鼠污染了食物,我們就要受損失。如果不計後果賣出去,良心又過不去,所以只能與它們做你死我活的鬥爭,小資情調在伙食團沒有生長之地。”
穿過校園後門,來到了校外。自從電科院建成以後,在圍牆周邊迅速生長出來很多農家小院,專門針對電科院兩萬多學生開展服務,出租房屋是其中一項重要內容。
來到下午打過電話的出租房,房東老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村民。說是村民,卻不是典型的務農村民,有着城郊村民特有的圓滑和精明,見面就道:“中午是你們打電話,長租還是短租?”
侯滄海道:“要租就租一年。”
房東老闆最喜歡這種長租客,道:“是你們租房子?”
侯滄海道:“是幫朋友租的,他們是夫妻,在電科院上班。”
出租房內設施簡單,一張牀、一張桌子,四張板凳,沒有電視機,有熱水器,有天燃氣竈,水電皆通。熊小梅道:“沒有電視機?”房東老闆道:“以前有一臺,壞了,沒修。”熊小梅道:“能不能買一臺。”房東老闆道:“你們租一年也就四千多塊錢,我買一臺電視,那賺個屁。”
若是還在秦州二中教書,熊小梅肯定聽不慣這麼粗俗而直接的話,做過服裝店,又開伙食團,她的接受能力大大增加,不在意“屁”字,道:“買了電視,還是你的,又不能帶走。”房東老闆道:“電視不貴,你們自己買一個得了。我就這個條件,你們要租就租,不租我就找下一家。”
熊小梅見到房東是這個“囂張”態度,很想轉身就走,她見侯滄海沒有離開,便忍住氣站在一邊。
“你這個地方除了距離學校近一點,沒有任何優勢,傢俱也不全,還舊得很。”侯滄海在租房子前打聽過一番,知道這個租金是市場價,不貴也不便宜,最大好處是離學校近。他已經打定主意要租這套房子,只是儘量討價還價,能節約一點錢算一點。
出租老闆道:“看你們兩個的樣子都是有錢人,何必跟我們講這點小錢。我是講的實在價,不得少錢了。”
熊小梅道:“平時治安怎麼樣?”
房東老闆道:“我這院子都被學生租完了,安全得很,先交半年租金啊。”
雖然只在伙食團幹了兩天時間,熊小梅便明白廚師的重要性,郭加林即將到來,除了大堂外,還可以將小廳做起來,所以必須得將郭加林和杜玉榮安頓好。熊小梅望了侯滄海一眼,見對方點頭,就道:“那就定吧,我們寫個合同。”
房東老闆道:“看你樣子就是老師,你們寫合同,我來簽字。”
合同條款簡單,難不倒曾經的辦公室主任,侯滄海將主要條款列舉出來以後,簽字,給錢,寫收條。
房東老闆將鑰匙丟給了侯滄海,樂滋滋出門。
熊小梅道:“這屋裡陳設太簡單了,冬天馬上就要來了,還得給他們添置鋪蓋。”侯滄海望着空蕩蕩的客廳,道:“不用買,家裡有多的,回家拿就行了。”站在窗口的熊小梅突然驚訝地低聲道:“你過來。”
來到窗邊,居高臨下,能清楚地看到另一個稍矮的院子。在另一個院子中間有四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兩男兩女,在院子裡聊天。室內燈光恰了將他們照得清清楚楚。兩個女生各自坐在男生懷裡,說笑之時,男男女女公然互相親密,絲毫沒有羞澀之意。其中一個男孩很是大膽,當着另外一對男女的面,將手伸到不該去的地方。女孩子咯咯直笑,連呼“癢”,但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大庭廣衆之下的行爲不雅。
熊小梅和侯滄海站在窗前看了一會,雙雙搖頭。
侯滄海道:“有強大的學生租房團,難怪房東老闆這麼硬氣。我們以前在學校談戀愛的時候,就算要親熱也躲在黑暗角落,哪裡有這麼猖獗。女孩家長看到這種情況,不知會如何想?”
“我以前在秦州二中,覺得那些同學好調皮,和電科院這些學生比起來,秦二中的同學純潔得象小白兔。”熊小梅又道:“如果再找不到採購,等你上班,事情就麻煩了。”侯滄海道:“暫時找不到,那我就繼續採購。”熊小梅道:“每天早上起這麼早,不是長久之策。”
離開出租房,兩人站在路邊等車。
侯滄海道:“時間還不晚,我們跑一趟世安廠。家裡有現成的棉絮、被單和鋪蓋,用不着去買新的,牀上這一套弄完,也要超過一千塊。”
熊小梅有些顧慮,道:“什麼東西都朝家裡要,不太好,我們會被爸媽小瞧的。”
侯滄海勸道:“伙食團纔開始,用錢的地方太多,能節約一點就節約一點。家裡舊東西多,放久了也就壞掉了。而且新買來的牀上用品,還得清洗,明天不一定用得上。”
打了電話後,兩人前往世安廠。世安廠通勤車已經收班,兩人便坐着公共汽車來到世安廠大門口,下車後,一路快走回到家中。
剛進家門就得到一個意外喜訊,父親侯援朝的隔房堂弟侯金玉願意過來當採購。侯金玉曾經在地方上做過餐館,算是侯家人裡少數懂廚房的人。在侯滄海的印象中,堂叔侯金玉爲人忠厚又不失精明,倒是一個當採購的好人選。
採購人選確定以後,如今伙食團還缺的就是一個白案廚師。
周永利接到電話後,早就準備好了墊絮、牀單和薄被子,並且用繩子捆紮好。此時九點過了,兩人不敢耽誤,帶着牀上有用品,來到廠門外等待過路的長途客車。
在黑夜中等了半個小時,其間有好幾個行跡可疑的人從身邊走過,這讓熊小梅感到害怕。終於,視線中出現了一輛客車。侯滄海揹着一牀棉絮,抱着一牀墊絮,在夜色中急切地朝着長途客車招手。
長途客車的車燈在黑暗中發出強光,射在侯滄海身上,照出了一個狼狽人影。在熊小梅心目中,侯滄海從來都是帥氣的男子漢,而在車燈之下,揹着棉絮抱着墊絮的男友與工地幹活的工人很接近了。
時光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生活也是一把殺豬刀,同樣刀刀催人老。
滿車人都昏昏欲睡,包括售票員在內都無精打采,見有人上車,有氣無力地道:“兩個人,四塊。”
坐公交車到城裡只要五角,長途車翻了倍。侯滄海忙了一天,渾身乏力,懶得講價,給了四塊錢,在最後一排找了位置。長途車內氣味十分難聞,充滿着腳臭、汗臭以及身體沒有洗澡的酸臭,熊小梅差點嘔吐出來。
車到江州城區,還需要轉車回黑河。侯滄海做出個決定,道:“坐出租車回家。”熊小梅被長途客車裡的臭氣薰得差點昏過去,毫不猶豫地道:“打車,反正我們今天賺了錢。”
坐上出租車,出租車司機不停地拿着車載的話筒與其他出租車駕駛員講話,聲音刺耳,滿嘴髒話。熊小梅靠在男友肩膀上,眯着眼,讓這些髒話順風而去。
這是伙食團的第二天,在興奮、緊張和憧憬中結束,兩人都累得象狗一樣,回到家,匆匆洗了澡,倒頭便睡。他們在離開學校時決定在晚上要痛痛快快**,用以慶祝伙食團第二天生意繼續好,誰知伙食團諸事繁多,忙得歇不下腳,一天時間就將身體裡的所有精力全部耗盡。
江州西平縣,郭加林家裡。
郭小林興奮地道:“媽媽,我要跟你們一起去讀小學。”
杜玉榮道:“現在還不行,你就在家裡讀幼兒園大班,讀小學以後,就到江州城裡,跟爸爸媽媽在一起。”
郭加林斜躺在沙發上,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了一個小菸圈,小菸圈速度要快一些,輕鬆地穿過了大煙圈。他又吐了一個更小的菸圈,又鑽過了前面稍小的菸圈。
爲了練習這個無聊的技術,郭加林花了大把夜晚休息的時間。在杜玉榮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郭加林卻認爲很是值得,他的理由很簡單:“沒有這種對技術精益求精的追求,我也不可能是一個技術精熟的好廚師。”
杜玉榮承認了這個說法。在他們村裡,出去當廚師的人不少,郭加林是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廚藝得到了大家公認,她隨即又數落道:“技術好是一個方面,但是也得想想怎麼多賺錢。你這人就是軸,和你一起到廣東的師兄弟,好多都當老闆了。”
郭加林道:“當老闆有虧也有賺,我承包廚房是包贏不賠。”
“當老闆賺錢就是賺大錢,你包廚房只是賺小錢。” 杜玉榮又道:“我給陳東打了傳呼,問了問侯滄海那邊的情景,他說來吃飯的學生還是很多,做好了肯定能賺錢。侯滄海和熊小梅兩個都不懂伙食團那一套,是純粹外行。”
郭加林陷入了思考,不停地向空中吐菸圈。
杜玉榮有點生氣,道:“少抽兩口要你命啊,沒有看到兒子在你身邊嗎。”
郭加林將手伸到半空中,不讓煙霧薰着兒子,問道:“侯滄海給我們多少錢?”
杜玉榮道:“我們兩人加在一起還不到五千,如果不是可以回江州帶兒子,我纔不回來。”
郭加林道:“江州工資水平不高,侯滄海就是一個小幹部,能給我們五千塊錢工資,就很不錯了。”
杜玉榮道:“憑你的技術,不管到哪個餐館都拿高工資,憑什麼要白白給他們賺錢。一食堂有個小廳,做桌席的那種,乾脆我們把這個小廳承包下來。”
郭加林給了老婆一個白眼,道:“現在說這些太早,我們過去以後再說,先熟悉江州環境,找點感覺。”
郭加林出道以來就在南方工作,從來沒有在家鄉江州工作過,如今在外漂泊十來年,兒子即將讀小學了,這就是他願意回到家鄉的主要原因。
杜玉榮提醒道:“我們明天也不要去,出租房沒有準備好,我可不願意睡大宿舍。資本家讓工人幹活,都得改善工作條件,何況你是大廚。”
郭加林道:“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現在侯滄海沒有見識到我的水平。我還沒有幫他找到錢,沒有任何貢獻,憑什麼別人要完全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明天就到江州,先把伙食團搞起來,再談條件。”
郭小林見兩個大人只顧談論,不理睬自己,開始不耐煩,直叫奶奶。
郭加林媽媽聞言從裡屋出來,道:“什麼時間了,讓娃兒睡覺。”她抱過郭小林朝裡屋走,道:“什麼時候到表哥那裡去,他那邊正缺人,你們都休息兩天了,該去了。”
郭加林笑道:“難得回家看看老媽和兒子,你還要趕我走,明天我就去。”
郭加林媽媽道:“以前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我表姐經常支援我們家。小時候你大部分衣服都是穿滄海表哥的。現在世安廠效益不好,他們家開個伙食團也不容易,你要多使點勁。”
郭加林不耐煩地道:“媽,你別老提這件事,大家就是一起賺錢。”
提起這事郭加林就覺得屈辱,而且這種屈辱還很難說出口。在他印象中,小時候每年都要到世安廠去一趟,這一趟是快樂也是痛苦的,快樂在於到了世安廠就能吃上一頓美味紅燒肉,還有廠裡食堂的包子,痛苦在於媽媽總會在一大堆舊衣服裡挑選自己能夠穿的,還總是拉自己過來比劃。
郭加林和侯滄海是表兄弟,年齡差不多。侯滄海長得牛高馬大,郭加林就可以撿小表兄的舊衣服穿。儘管那時郭加林只有十一二歲,仍然覺得媽媽興致勃勃爲自己挑舊衣服是讓人極爲難堪之事。
改革開放以後,農村可以搞家庭副業,生活水平漸漸提高,再加上自尊心頗強的郭加林堅決抵制到侯家撿舊衣服,郭加林媽媽到表姐家的次數便少了。從十五六歲到現在,郭加林和侯滄海見面的次數就用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認不到,這就是對堂表關係最經典的總結。
早上四點半鐘,鬧鐘響起來的時候,侯滄海用盡力氣才能睜開眼睛,道:“我先起來了,你還可以多睡一會。”
熊小梅半閉着眼道:“我們這樣跑來跑去麻煩,不如也到電科院租房子,車費和房租算起來也差不多。”
侯滄海眯了十幾秒,態度堅決地起了牀,道:“那我們就去找房子,免得來回奔波。”他在衛生間上廁所時,自我激勵道:“別人做生意都吃得了苦頭,我不能嬌氣。不就是早起,沒有什麼了不起。”
來到大門口,司機老吳已經等在外面,坐在車上抽菸。侯滄海見到老吳瞬間,上廁所時產生的怨念就煙消雲散。老吳三十來歲的年齡,爲了微薄運費,每天凌晨四點多鐘起牀,不是一天,是天天如此。在菸頭閃光下,他的額頭顯現出深深的皺紋。在這個社會裡,人們想過上好生活,必須得付出自己的辛勞,天下掉餡餅的事情最好不要想。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侯滄海打了個哈欠,道:“辛苦了,老吳。”老吳遞了一枝煙,道:“都是爲了生活,沒得辦法。”
汽車發動,車燈亮起,將前方道路照亮。在黑暗的夜色中,有不少人已經出門,或步行,或騎自行車,或在等早班客車。侯滄海道:“現在還只有五點過,怎麼路上已經有不少行人了?他們起來這麼早是做什麼?”老吳道:“都是求生活的人,只要能賺錢,那怕早上四點鐘都要起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年輕時不認命,到中年就必須得認命了。”
今天是第三次到批發市場,而且有了兩天的營業經驗,侯滄海來到批發市場就從容許多,直奔第三區,買土豆、買藕、買冬瓜、買南瓜、買捲心白。商場的販子記憶力都還不錯,知道這個年輕人是電科院一食堂的採購,不再是白眼態度,都熱情招呼,介紹最便宜的大路菜。
從批發市場回到電科院一食堂,接近七點鐘,早餐正在熱賣中。
有了前兩天的經驗,如果等到侯滄海從批發市場回來再去買早餐,一則侯滄海太累,二則時間也來不及,因此今天早上安排了兩個員工到早餐市場掃貨,買來包子和饅頭。
貨車開到食堂後門,侯滄海和老吳一起卸貨。
後廚堆了一些新鮮豬肉,陳東正在用秤驗貨。驗貨完畢,陳東就開出蓋有一食堂印章的特製收貨單。按照原來設計方案,驗貨這一關應該由熊小梅親自把關,主要目的是爲了控制貨源。侯滄海站在旁邊看了幾眼,繼續卸貨。
卸貨完畢以後,侯滄海來到前面窗口,他對熊小梅道:“今天早上怎麼樣?”熊小梅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鐘,道:“學生都要睡懶覺,早高峰還要晚一會纔出現。”
侯滄海道:“剛纔怎麼是陳東在收豬肉?”
熊小梅道:“以前設計的工作流程有問題,是不瞭解情況的紙上談兵。很多送貨的都是在早餐時間,我肯定要守在前臺,那裡是現錢,馬虎不得。要想徹底掌握驗貨環節,除非你全天都在伙食團。”
侯滄海道:“那你就得多留點心眼,以後要經常復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一個削瘦男子和豐滿女子提着包走進了一食堂大廳。
侯滄海凝視細看,終於在陌生臉上看到昔日小表弟的影子。
(第七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