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汐左邊臉頰上被護甲抓出的三條血痕觸目驚心地呈現在太后的眼眸,左手不自覺地收緊,太后依舊滿面鐵青之色,冷哼道,“真是放肆!哀家顧及皇帝的面子,纔沒將你治罪,看來你還真是不識相,居然還要再扯出些風波!”
蘇汐冷冷一笑,眼眸裡那片星光漸漸被大殿的微弱燭光映成一片血紅,她說,“太后若是不相信奴婢,只怕以後宛常在的孩子果真是要斷送在她的手中!”
太后被駭得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轉眼看向一邊仍舊兀自淡笑的落離。微怔時,蘇汐清冷的聲調又響在她的耳側,“太后你可知曉,那日你吩咐雲貴人隨我們出宮後,她從宮外帶回來了什麼?”
師落離微笑的臉漸漸變色,她不動聲色地轉眼看着蘇汐,只是幽深如井的黑眸裡似有點點波紋在晃動,擾亂了那一片故作的平靜。蘇汐也一眼不眨的看着她,眼神寒冷如冰。曾經她以爲她真的是打算幫助她找回那段記憶,可是在她剛離開冷宮門外就見到珞的那一刻;在浣衣局裡聽蘭笙波瀾不驚地說唯潭是被初貴人收買的棋子時;在她提到晴溪時,蘭笙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蘭笙只看一眼就說出那是琬月殿的麝香百合時。她突然就明白了,這個脣邊常常噙着一抹淡淡笑容的女子,並不是表面上那樣雲淡風清,蘭笙,甚至唯潭,都可能是師落離安排在她身邊的一枚棋子。
可是,蘭笙,唯一一個在這後宮裡讓她感到淡淡溫暖的人,果真會是師落離的眼線麼?她們不過才認識幾天而已,是不會真的忍心再至她於死地吧?
至於師落離,如果她真是打算借用麝香百合來除掉後宮裡所有的女子。呵呵,她的如意算盤可就打錯了。因爲從始至終,她似乎都忘記了,忘記了楚宛裳腹中的胎兒乃是鷹儀皇朝的第一皇子,其他的人太后也許不會在乎,可是若是有誰敢傷害她唯一的這個孫子,太后恐怕是絕饒不了她!!
“一串紅。”淡淡說出三個字,蘇汐看到師落離的臉頰微微有些抽搐,看來她猜得倒也不錯。心裡的石頭稍稍落地,她側頭對太后道,“御前宮女晴溪。太后可宣她到慈寧宮一問。”
“許蔚!”太后深深地看了蘇汐一眼,方厲聲對許蔚吩咐道。
許蔚前腳剛踏出門檻,慈寧宮的大殿裡便瞬間沉寂了下來。各人各懷心思地緘默着,蘇汐微仰着頭,悽悽的視線像風一般飄向遠處。窗外陰霾的天空裡,又絮絮地飄起了雪花,那些純白的花朵,像是快樂的精靈在微風中絢爛地舞蹈着……
透過漫漫的雪簾,她恍惚看到有傾國之貌的‘她’正滿眼憂傷地望着她,耳畔邊似淡淡地傳來‘她’嘶啞而乾裂的嗓音,‘她’說,“快結束了,快結束了……”
“奴婢晴溪參見太后。”
低低的請安聲將蘇汐猛地喚回了神,悽然的視線瞬間變得冰冷,然後她聽到太后厲聲問道,“雲貴人託你帶回宮的東西呢?!”
宮女晴溪驟然一驚,慌得伏下身去,連聲道,“太后明鑑,雲貴人不過是叫奴婢帶了一串紅給初貴人。只是在送去之前,雲貴人要奴婢帶了一句話,說什麼‘鳳凰樹初夏開花之時,便是一串紅凋謝之日’。除此之外,奴婢就什麼都不知曉了。”
“鳳凰樹?”太后喃喃,似還沒猜透這話的意思。一旁的蘇汐淡淡的接過話來,“奴婢記得初貴人告訴雲貴人,說那高大的鳳凰樹,一到初夏,便是一樹火紅的花。火紅的花,言下之意可不就是‘紅花’麼?”
‘紅花’兩個字剛落下,面色一直蒼白的初貴人突地像渾身被抽盡了力氣般癱軟在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蘇汐,怔忪良久,方悽惶地問道,“你,怎麼可能知道?”
蘇汐張口欲說,卻聽得落離淡然道,“念汐姑娘可真愛說笑,不過一束普通的一串紅而已,怎會與‘紅花’扯上關係?”
“是麼?”蘇汐輕邁着步子走近落離,大大的眼睛裡閃耀着的澄澈光芒彷彿硬要照亮落離那雙暗黑的眸,“雲貴人還記得你給我的那張符咒麼?”左手輕輕的從腰帶裡扯出那張鬼畫符般的符紙,窗外的寒風輕輕佛過它粗糙的表面,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漸漸瀰漫開來。
點點驚詫之色在幽深的黑眸裡瀰漫開來,一襲月白衣衫的女子再也無法隱藏內心的震驚。藏在寬大袖袍的手指微微收緊,最終輕嘆一聲,斂去所有的情緒,她垂睫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昨日。”蘇汐頓了頓,忽地笑道,“其實之前,我都沒有放太多心思去猜測你們想要做什麼。可是,昨日下午很奇怪,就在我問蘭笙是否認識晴溪,她支吾着不知道怎樣回答時,唯潭就立馬出現,打斷了我的問話,而且,她居然還好心的讓我去琬月殿送衣物。自從進浣衣局來,唯潭姑姑不是什麼髒活累活都讓我做的麼?所以她叫我去送衣物時,我就產生了戒心。琬月殿的麝香百合確實是我拿走的,我也知道宛常在本是打的什麼如意算盤。其實當她說什麼太后突然要那株百合時,我就懷疑了,太后當年那麼討厭‘她’,厭惡那種會散發着紫藍光澤的妖異百合,又怎會突然地想起要它呢?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宛常在是在設局,她以爲一個小小的浣衣宮女,做了這等偷雞摸狗之事,即使因着我與珞的關係不能加以重罰,不過攆出宮去,倒也不失爲一個好辦法。可惜她不知道,她早已成了別人的局中之人,那日在冷宮,許是你早已猜到宛常在在門外聽着,所以你才告訴我要用什麼麝香百合才能找回記憶。你知道宛常在定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定會藉着麝香百合來大做文章。”
“果然如你所想,事情就這麼安靜地發生了。而我,本是不願再參與到你們之間的爭鬥中來的,可惜你們都太看重我,個個都以爲,只要我死了,珞便不會再對你們這般冷淡,而這鷹儀皇朝的後宮便是你們的天下!所以,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和你們一起瘋了一次。可是師落離,你知道麼?若是那日你果真是打算幫我尋回記憶的,便不會再生如此多的事端,而你,也會繼續高枕無憂地做你的‘雲貴人’!”
“再來說那張符紙吧。原先我也覺着沒有什麼異常,可是昨晚在琬月殿昏倒的那一剎那,我恍惚聽到宛常在淒厲的一聲尖叫。那時我恍惚感覺到她的手託着我的腰間,而那張符紙也正好被我收在腰帶裡。她可能一時靠得近,聞着點味,若有似無,雖危害不是很大,但也恐怕是突然難受,再加上看我暈倒,血氣衝腦,纔會尖叫出聲。”
“半夜回浣衣局後,我仔細地想一番,越想越覺得這張符紙有些蹊蹺,但我卻不能肯定這符紙上定是染上了紅花。剛纔的一切,不過是我連着分析一番後,猜測的結果。不過還好,我的運氣似乎很好,大部分看樣子都是猜對了呢。”
故事的來龍去脈總算交代清楚了,蘇汐看着落離,舒心地笑着,只是整個嬌小的身軀都透出濃濃的疲憊。
“雲姐姐,你果真是想害宛裳的孩兒麼?”一直未做聲的楚宛裳忽地滿臉淚痕地擡眼看着落裡,盈滿大顆大顆淚水的眼眶裡,閃着無辜的光芒。蘇汐輕嘆一聲,“事到如今,宛常在還是要做出這樣無辜的表情來獲得大家的同情麼?昨晚的那碗藥,到底添了什麼,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你——”楚宛裳大驚,連眼淚也嚇了回去,呆愣一會,她忽地向突然沉默的太后用力地磕着頭,聲聲悲切,“臣妾自知冒用太后的名義,藉着麝香百合一事,大肆喧鬧後宮,自是死罪。但也請太后爲宛裳的孩兒做主!雲貴人和初貴人蛇蠍心腸,竟想用紅花毀我的孩兒,求太后看在宛裳腹中胎兒乃是皇室血脈,定不能饒下這等陰險小人!”
“太后明鑑!”楚宛裳的聲音剛落下,本癱軟在地的初貴人忽趁起身來,一下又一下地朝太后磕着頭,蒼白的面上是一片駭色,“太后明鑑!臣妾絕不知曉‘紅花’一事,臣妾不過是喜歡紅顏色的花,這纔在雲貴人出宮時,託她帶兩束紅色的花。臣妾絕無加害宛妹妹腹中孩兒之心!求太后明察秋毫!!”
太后神色一動,卻並不答話,只是冷眼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似乎她還未從蘇汐的那番話裡回過神來。清澈如泉的眼眸裡突地劃過一絲不忍的光芒,但一想到當日初貴人用計差點害她大冬天的去洗個冷水澡時,她終於硬起心腸,朝跪在一旁的晴溪使了個眼色。
晴溪會意,也恭敬地磕頭道,“期稟太后,奴婢晴溪還有話要說。”沉默中的太后瞟了一眼蘇汐,隨後一揚手,示意晴溪繼續。晴溪再次磕頭道,“前幾日奴婢奉聖上的旨意隨念汐姑娘一同出宮,走到神武門時,因突然想起皇上交代的事,正準備繞過鳳凰樹所在的小徑跑回御書房時,卻聽到初貴人對雲貴人說什麼,‘還是雲妹妹明白姐姐的心意’。奴婢當時聽得心驚膽顫,惟恐再聽下去,會惹出什麼事端,便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姑娘身邊。”
晴溪沒再說下去,但是此刻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晴溪!!”初貴人血紅的眼瞪着一襲湖藍宮裝的宮女,她怎樣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安插的心腹,怎麼到最後會反咬自己一口。而晴溪聽得這樣的暴呵,只是身子輕輕顫了顫,將頭埋得更低了些。看着初歸人那張慘白至極的臉,蘇汐只是小小地嘆息一聲,她似乎忘了告訴她,自從上次她在那麼偏僻的地方差點落水後,珞就曾私下地審問過所有負責御前侍侯的宮人。而她知道晴溪是自己這一邊時,卻是在去了浣衣局之後的兩天,晴溪悄悄過來探望她時才告訴她的。
誒,命運的齒輪似乎總是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在運轉……
“求太后爲宛裳的孩兒做主!!”楚宛裳悲涼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初貴人渾身一顫,眼淚突地嘩啦啦直往下掉,她不住地磕着頭,嘴裡喃喃,“太后饒命,太后饒命……”
而這期間,師落離一句話也沒辯解,不知是看透了,還是心已死,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潔白的雪花,脣邊依舊是那抹清淡的笑容。
她,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年前那個隆冬?想起了那個眉眼間含着濃烈憂傷的少年?
“落離,哀家以前贊你是個知進退的溫婉之人,到沒料到你竟也真這般喜好勾心鬥角!哀家早就提醒過你,哀家寵你是一回事,但若你藉此弄出什麼事端,哀家也定不會護短!可是,你竟把哀家的話當耳旁風!居然膽敢算計到皇室血脈上!你,你可知罪?!”
“落離知罪,落離辜負了太后的信任,甘願領受一切責罰。”着月白衣衫的女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清秀的面上泛着絲絲悽絕之意。
“好!很好!”太后氣得險些站立不穩,一旁的許蔚慌忙扶着她重新坐回軟塌上,她揉着額角,待心情平復一些,才道,“出了這樣的大事,哀家已無精神再來解決。終究是皇帝的家事,待皇帝空一些,再行決定你們日後的去向……”太后煩累地正欲揮手讓衆人都退下時,殿外卻突地傳來小太監尖利的喊聲道——
“皇上駕到!”
蘇汐僵硬的脊背顫了顫,她背對着大門,此刻根本沒有丁點勇氣轉過身去。慈寧宮大殿內的衆人也是肅然一驚,慌忙轉過身去,磕頭請安。蘇汐只覺得耳朵嗡嗡做響,手腳一陣冰涼,只有藏身在胸腔內的那顆心臟像發了瘋似的,劇烈的跳動着。
大殿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大粒大粒的雪霰子蓋滿整個天空。不過才接近正午的時光,天色卻是越發陰沉起來,整個皇宮就像是被籠罩在了一個灰暗的夢魘中,使人難受得彷彿要窒息之般。空氣也是陰冷的,呼吸入肺,是一陣寒裂裂的冷,疼痛入骨。
“真是越發放肆了!皇帝跟前,竟還兀自發起呆來!”太后冷冷的聲音像是穿越了茫茫時空,震開在蘇汐心上,她這才稍微清醒了些,低垂着頭,僵硬地轉過身,卻只管盯着腳尖,緩緩地跪了下去。
許是剛纔費了太多的精力,蘇汐只覺得渾身疲累至極,聲音有些嘶啞道,“奴婢念汐參見皇上,皇上萬福!”
她一直垂着頭,耳畔邊還纏繞着初貴人和宛常在低低的抽泣聲,有些煩悶,腦子卻是空白一片,她能感覺有道冷漠的目光緊緊地粘在她的身上,久久散不去。抓着符紙的左手禁不住一陣顫抖,然後蘇汐看到繡着繁複花紋的靴子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心下越發覺得惶恐,然而那雙靴子卻在離她只有三步距離之時停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舒口氣,就聽得龍珞冷冰冰道,“皇弟不是早要來給母后請安麼?還在外頭站着做甚?”
“陌兒來拉?”是太后喜出望外的聲音。
蘇汐微愣了一下,隨後慌忙地擡起頭。
龍陌披一身極淡的雪光站在殿門外,朵朵雪花盛開在他墨黑的髮絲裡,溫溫柔柔的像只只在沉睡的小白兔。乾淨而柔和的眉心間,散落着淡淡的憂傷。仍舊一襲紫袍,只是此刻的他卻是用紫金冠束髮,而不是像以前只用簡單的木簪。
紫金冠,代表着‘親王’ 尊貴的身份。
蘇汐忽然覺得雪光很是晃眼,那頂紫金冠像是光線極強的太陽光,硬要灼痛她的眼。龍陌也看着她,眼裡盛滿了濃濃的疼惜和故作的淡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忽然就輕輕的笑道,“陌,你來接我回家了麼?”
一句話,卻是叫他心都要碎了。龍陌怔在原地,眼裡再看不進其他人,連太后叫他也沒聽見。他微微擡起手,溫柔而暖烈的指端劇烈地顫抖着,泉水般溫潤的眸子裡,那些傷痛彷彿是蔓延在草原上的熊熊烈火,要一點一滴地將他燃爲灰燼!
乾裂的脣畔微微翕動,被他揉進生命裡的名字恍惚就要衝口而出!可是,他無法忘記,無法忘記龍珞那日告訴他的話!他不能靠近她,否則,唯有一死!是死亡啊,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的?所以,他不可以再這麼自私,他已經自私了四年,讓她疼痛了四年,已經夠了,已經足夠了……
眼眸突然酸脹難受,那些積壓在心底的憤懣,憂傷,似乎正狂吼着要衝破他的身體,心似被狠狠地撕裂開一道道巨大的口子,憂傷噬骨。
汐兒,汐兒……
僵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收了回去,緊緊握攏的指端,股股青筋似要爆裂出來。最終,最終,他仰起頭,冰冷的雪花頃刻就鋪滿他俊秀的面龐,溫熱的氣息散掉那點點凌亂的寒冷,眼角便順勢滑出一條蜿蜒的痕跡。
潮溼,冰涼。
脣邊的微笑漸漸淡去,澄澈的雙眸裡若有似無地遊蕩着絕望的氣息,抓着符紙的手一緊,蘇汐騰地趁起身來,也顧不得雙腳發軟,慌忙就要朝龍陌跑去。然而腰間卻猛然一緊,龍珞目不斜視,環着她的手臂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蘇汐恨極,一邊用力地掰着環在她腰間的手,一邊哭鬧着叫他鬆手。
“浣衣局的這幾天,還沒讓你學得規矩些麼?”耳畔邊龍珞的微低的嗓音裡透着危險的氣息,蘇汐一愣,然後就聽得龍珞側首對跪在左側的嬪妃道,“師落離,左微初!傷害皇室血脈,自是罪不可恕!小靈子!”
“奴才在!”小靈子哆嗦着身子站了出來。
龍珞面色陰暗,“着,撤去二人‘貴人’封號,即刻送往冷宮!”他的話一落地,初貴人頓時雙眼一翻,暈了過去。只有滿臉淡泊之色的落離恭恭敬敬地磕頭謝恩,如畫的眉目間堆疊着一層層繁複的,細密的,絕望的,悽傷。
“楚宛裳。”提到她名字的時候,龍珞的聲音在微微發顫,他看着那張佈滿點點淚痕的臉,腦子裡恍惚又飄來那傾國傾城的容,‘她’說,來世‘她’也定要與他相遇,那時‘她’再也不要傾國傾城,只願與他平凡到老。
平凡到老……
玉瑤,這一世,我註定是要負你了……
微微盍眼,龍珞悶聲道,“念你有了身孕,麝香百合之事,朕也不再過多追究。禁足,琬月殿。”
楚宛裳泣淚磕頭,由琉璃攙扶退下。隨後,與這事有些許關聯的唯潭和身份卑下的太監宮女均被賜死。麝香百合引發之禍,暫時告一段落。一襲月白衣衫的師落離在即將跨出殿門的那刻,忽地轉過頭來,對還在發愣的蘇汐粲然一笑,她說,“姐姐,想要尋回那段記憶,確是非要那兩樣東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