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能只怪當中某一個,沈雁想起前世還是娶了沈瓔的魯振謙,心裡便有些怪怪的。按說魯振謙假若真是那種值得託付的男子,他送東西給沈弋的時候可曾爲她的閨譽着想過?而他敞若當真對她的情意有那麼深厚,前世如何又被沈瓔算計上了?
想到這層,沈雁對魯振謙的爲人就些不以爲然起來。
當然這些話她還是不便跟沈弋說,否則就有壞人姻緣之嫌了。
一時沈弋收拾好了,沈雁便與她到了菱洲苑。正好沈芮沈葵這倆秤不離砣的也到了,正趴在桌旁吃沈思敏帶回來的徽州小吃,兩人爭着到底是麻餅好吃些還是切糕好吃些,最後又把玉帶糕、玫瑰酥什麼的加入討論範圍。
杜峻站在簾櫳下,受着沈雁的拜壽禮,因着沈思敏先前那番話,他不由着意打量起她。
只見她身量微長肌膚豐潤,因爲骨架纖秀,再襯上那副削肩,所以看上去不但不胖,反而有些偏瘦。
華氏看上去將她照顧得極細緻,年及十歲的她臉上仍有着嬰兒般的細膩粉嫩,大大的杏眼兒該是遺傳自沈宓,彎彎的蛾眉與沈密的睫毛則應該是來自華氏,小瓊鼻略帶俏皮,小嘴兒薄而紅潤,再加上個有着完美弧線的下巴,一切有如天然塑就般挑不出半點瑕疵。
沈雁察覺到他在盯着自己。被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刺的渾身不舒服,遂就微起臉來直直回望過去。
杜峻沒料到她這麼大膽,臉上一紅頓時垂下眼來。
長得倒是挺好的。就是這一點不衿持的習慣不好。
杜峻這麼看下來,心裡縱然還是不滿意,但這面相倒是又讓他稍稍舒坦了點。沒禮貌便沒禮貌吧,聽說她在金陵呆過好幾年,跟着華家那樣粗淺的商賈,變成這樣他也能理解。他緩下神色,指着左首一張擺放了許多吃食的圓桌說道:“雁妹妹和弋姐姐這邊坐。”
沈雁與沈弋在桌旁坐下。沈思敏又含笑出來招待。
沈雁心裡還殘存着些彆扭,這杜峻又不是沒見過她。突然這樣打量她做什麼?難不成她臉上有花?她順手摸了摸臉蛋,再一想起那剎那間他臉上的變化,再想起他後來忽然和緩下來的語調,又想起清冷的沈思敏今日的親厚。越想越不安。
這頓茶吃得也不那麼痛快,略坐了坐,她就推說還要回去幫華氏整理年禮單子回了二房。
沈宓在墨菊軒會客,而華氏這邊則有禮部兩位官夫人來訪,也在會客。
沈雁走回碧水院,叫來福娘胭脂:“咱們在菱洲苑裡可有人?”
胭脂想了想,“有個在外院灑掃的小丫頭,叫紅衣。”又道:“姑娘可是有事要問?”
沈雁嗯了聲,“你去把她叫過來。我問她幾句話。”
胭脂出了去,很快就把人叫過來了,是個有着單眼皮的總角小丫頭。
沈雁問:“菱洲院這兩日沒什麼事嗎?有沒有聽到表少爺有什麼不對勁的?”
紅衣仔細想了想。說道:“回姑娘的話,姑奶奶好靜,這幾日丁點兒的事情都沒有。表少爺也跟莘少爺在一起的時候多,也沒見有什麼不對勁。”
沈雁估摸着大約也就是這麼個情況,默了默,便就抓了把銅錢給她道:“再替我盯着。要是有動靜,就來回我。我若不在。就回胭脂她們幾個也是一樣。”
紅衣叩謝,出了門去。
沈雁再回想了想先前在菱洲院的場景,的確想不出什麼因由來,便就暫且拋開,且聽紅衣的消息來再說。
沈宓傍晚時候送客回來,沈雁迎上去道:“昨夜父親應該已經和舅舅交底了吧?舅舅答應搬家嗎?”
在這幾天華氏與她雙重洗腦下,沈宓也逐漸跟她們靠攏,覺得華家搬回京師是必然須爲之的了。他說道:“他有他的顧慮,要想瞬間作下決定是不可能的,等他好好想想吧。”
沈雁只好點頭。
但是她又有點擔心舅舅,他那麼好的人,所說的難言之隱一定是關乎於比較重要的事情,她這樣向他下猛藥迫他早下決定搬家,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內心不安?
她真的好想知道他在顧慮什麼。
而她感覺,他顧慮的這件事情,應該與當年外祖父決定搬家南下有關係。
那麼,華家當年爲什麼搬家呢?
梓樹衚衕華家老宅有個養着一對銅盆那麼大龜的水池,叫浣玉池。沈雁小時候在去金陵之前因爲華氏要不時照看宅子,她也常跟着過來,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到三歲,對祖宅的印象很淡,但因爲這對龜太過壯碩,她時常在此觀望,後來在金陵也常聽大人們提起,所以還有印象。
老宅其實也不算很老,華家祖籍杭州,靠近徽州那帶,華家五代的祖先在外打拼,最後在華氏的太爺爺這代財運一發不可收拾,成爲蘇杭一帶很要命的富商。大約三十年前,前朝朝局開始動亂,各地起義頻發,華家的生意也受了重創。
後來華氏的祖父義膽仁肝,資助了在金陵以南一處叫太州的地方起義的陳王,使他招兵買馬成爲了雄霸一方的起義大軍。但是在幾年後,華氏的祖父便就在戰亂中喪生了。然後華氏的父親,也就是沈雁的外祖父接過了旗杆繼續施行着義舉。
在陳王與周高祖會師聯盟之後,外祖父又幾乎傾盡全部家當陪同南征北戰。後來周高祖趙階創建周朝,遂對華家大加封賞。據說原也是要給華家封官晉爵的,但是外祖父當時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婉拒了先帝,並表示華家世家行商,不願不學無術佔據朝堂。
先帝便賜了許多收繳的財帛給華家,順應他的願望讓他擔任內務府的絲織採辦,然後又賞了這座宅子,以及後*宮玉液池中一對千年的靈龜,以示恩寵。
當年受賜靈龜的還有兩位功臣,所以倒也並不扎眼。
沈雁坐在浣玉池旁的漢白玉石欄下看龜的時候,華鈞成腆着大肚皮走過來了。
“給。”
他在她旁邊坐下,遞了一隻滾熱的烤地瓜給她。嘿嘿道:“知道你饞,方纔去門口買的。”
沈雁看他手上還有一隻,便在手裡倒轉了兩下,拿帕子包着剝起來。
華鈞成一面剝着薯皮,一面感慨道:“還記得你們剛去金陵那會兒,換了地方的你夜裡老是哭,然後你母親左哄哄不好,右哄也哄不好,後來還是薇姐兒見到府裡的小廝蹲在廊下吃烤地瓜,於是順手分了一半給你吃,你才止住了眼淚。”
“是啊。”
沈雁捧着熱騰騰的地瓜,望着前方,彷彿也回到了那些年,“後來我們就常常纏着舅舅去街上買地瓜吃,因爲母親不準,說是吃多了會鬧肚子,還會放屁,女孩子吃這個不雅。但是我纔不管,我吃不慣新廚子,就覺得地瓜是最美味的,而那會兒父親也只聽母親的,我就纏着舅舅去買。”
“可是你舅母也不讓我買,說是慣得女孩子們越發沒個姑娘的樣子。”華鈞成臉上浮出淡淡的微笑,暖暖像是午後的冬陽,“她們姑嫂合夥,我帶着你和晴姐兒薇姐兒是一夥,一開始讓她們抓了兩回,後來技術越來越純熟,她們就再也沒得過手了。”
“都是舅舅厲害!”沈雁說到這裡也精神起來,聲音也宏亮了,“所以我最祟拜舅舅!”
“嗯。”華鈞成得意起來,“舅舅也覺得雁雁的脾氣最像舅舅。人家說外甥多像舅,看來準的很。”
沈雁歡快地笑着,大口地咬着滾熱又鬆軟的薯肉,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裡,溫暖又愜意。
就是因爲那些年吃不慣金陵的菜,舅舅帶着她們上街到處尋吃的,她才養成了愛吃零嘴兒的毛病。也正是因爲舅舅的溺愛,明明是個大家閨秀的她纔會這麼樣的不像個大家閨秀。
她的人生裡怎麼可以沒有這樣臭味相投的舅舅,怎麼可以沒有這樣會慣得她無法無天的舅舅。
浣玉池裡的魚兒彷彿也感受了這股溫暖,紛紛在水面上游來游去,滑出一溜溜的粼光。
她跟他說起在金陵的趣事。圍繞在周身的那些或明或暗的煩惱在這一刻並不存在了,這一個下晌,是屬於回憶和享受回憶的時間。
她沒有催他搬家的事,也沒有着急說起如何應付皇帝的居心叵測與卸磨殺驢,現在的舅舅心理上要承受的東西太多,他需要的是溫情的陪伴,而不是一味的逼迫結果。他是個善於經營的商人,不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可以在一切危機來臨時毫不在乎地痛吃豪飲。
這兩隻烤地瓜,輕賤,但卻可以暖心。
沈雁在華府陪華鈞成吃了晚飯纔回沈府。
華鈞成爲了送她,也在墨菊軒與沈宓喝了兩杯才告辭。但這兩杯酒顯然喝得有點慢,因爲沈雁入睡前還看到墨菊軒那邊亮着燈,舅舅的隨身護衛站在廡廊下,而他走的時候沈雁已經睡着了,壓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