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心思

不過這些眼下都不是問題,朝局瞬息萬變,就如江水滔滔,誰都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子,而誰當皇帝不是她最關心的,她該關心的是,怎麼樣保住華家不倒,然後怎麼樣使沈宓用權力替她和華氏撐起一片天,來保住她這一生富貴。

就在大家靜默,她也心安理得地跟着靜默的片刻裡,皇后忽然出聲了:“姑娘如此聰慧過人,本宮倒從她身上瞧出來幾分沈子硯的影子。是真名士自風流,沈姑娘率真坦然,才真叫承襲了世家風範。”

她音容婉轉,寬厚質樸,自然是在爲沈雁解圍了。

畢竟淑妃身份擺在那裡,又露出那麼樣的神情,真要從頭到尾裝作意會不到也很困難。

沈雁又怎好不領這份情,當下轉過身子,面朝向了她,福身道:“皇后娘娘過獎了,沈雁不會說話,頭次進宮,也不知道失禮了不曾。但若有失禮之處,回頭娘娘見了我父親,還請在他面前美言幾句,不然他又會罰我抄女誡了。”

她還是個孩子,自然就要裝得像個孩子。

這下子,不止是皇后笑了,就是太后也忍不住笑起來。“這丫頭,真真是個出得了場面的!哀家見過這麼多進宮來的閨秀,哪個不是端着拿着,生怕行差踏錯?弄得一點孩子的天性都沒了,沒勁得很!這丫頭到底不愧是沈家的姑娘!”

太后這麼一說,滿殿的命妃都稱讚起來。

沈雁也笑着,暗地裡卻是滿心的不以爲然。

她若不是沈家的小姐,而是別家哪個無足輕重的官家小姐,今兒這副作態便是不遭重斥也是連累華氏被敲打幾句的了。偏生如今因着皇帝重用沈觀裕,這一點也稱不上莊重的作態卻成了她們眼裡的天性流露,用的着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用不着的時候便什麼也不是,這就是皇家。

而太后再勢利,顯然也還是比不過皇后的兩面三刀,一面對她百般維護。一面又與沈觀裕狼狽爲奸屠害她的母親。若不是藉着前世的蛛絲螞跡窺破了他們之間的陰謀,她又豈能看得出來她溫厚表相下隱藏的那副蛇蠍心腸?

前世裡的她,就是被她一句話害得蹉跎了一生。

興許害死華氏並非皇后的本意。可她終究是存着私心纔會告訴沈觀裕。若不是她有信心沈觀裕會因爲得到這個消息而提前做好抽身準備,她又憑什麼去拿捏沈觀裕爲自己辦事?

他們都不是簡單的人,也就不能指望她能夠單純地對待他們了。

她捧着那兩顆夜明珠,微微笑着看着大家。等她們停下來。

她這麼受歡迎,淑妃方纔那番擠兌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皇后維護沈雁是必然的。因爲在她並無過錯的情況下,以沈家爲首的那些士大夫們必然會站在她那邊維護她的尊嚴,爲了保護這層默契,皇后當然不會讓沈家的人下不來臺。

淑妃縱使不挑明。大家也看的出來就是因爲這層關係她纔會當着沈雁的面扯上華家,但也許她沒料到這話倒被這不及十歲的小丫頭輕輕巧巧撥開了鋒芒,因此羞惱之餘她也有些驚訝。看向沈雁的目光裡除了探究,還有碰了一鼻子灰之後產生的慎重。

淑妃沉默的片刻裡。這邊廂太后也已經賞了對玉如意給沈雁。

大家都賞了,淑妃沉吟了半刻,也讓宮女拿了對兩尺高的南海珊瑚出來,賜了她。

新春元日,送禮要成雙。

沈雁這麼一輪下來,倒是賺得兩手發軟。

一時間皇后揮退了些久座的命婦,又進來些新的人,來來往往倒只有包括華氏母女在內的三兩戶人家不曾動。眼見得窗外日光上來,廊下鳥兒爭相歡唱,先前那股子暗潮倒是也已經被掀了過去。淑妃提議道:“前頭只怕還有些時候才散朝,咱們不如先來陪太后娘娘抹幾圈牌。”

許多人呼應,卻又不敢貿然上場。

太后指了幾個人,又叫華氏留下,然後與身邊宮人道:“帶沈姑娘四處轉轉。”

皇后走過來道:“本宮正好坐得久了,也想走走,不如沈姑娘陪我去廊下說說話?”

沈雁哪敢不從,遂隨在她身後出了殿門。

到了外殿,站在殿門下,皇后回頭看了眼沈雁,然後往左邊上了座漢白玉小石橋。

沈雁瞧出來皇后像是有話要跟她說的樣子,連忙跟上去,垂首屏息隨在她身側。

少時,劉皇后在橋上站定了,微笑迴轉身,看着沈雁道:“所聞沈姑娘在金陵呆過數年,不知道在姑娘心裡,京師與金陵比起來,孰好孰劣?”

京師是北直隸,金陵是南直隸,除此之外,京師是趙氏的皇城,金陵曾是陳王的起義暴發地,以及陳王府的座落之地,劉皇后一張口便是這麼要命的問題,足見來者不善。沈雁暗捏了把汗,好在她體內裝的是個二十餘歲歷經滄桑的靈魂,否則一不小心還真就掉進了她的坑裡。

不管她是處於什麼目的,沈雁垂首道:“回娘娘的話,還是那句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師和金陵都是皇上的領地,這就好比一個母親生下的兩個孩子,很難說出來哪個更好。沈雁既愛京師的尊貴和繁華,又愛金陵的秀美祥和,這都是皇上福澤所賜,纔有這如畫江山萬般面貌。”

劉皇后盯了她有片刻,方微不可聞地點着頭:“姑娘果然蘭心蕙質,出類拔萃,不愧是沈宓的女兒。”

沈雁再垂首:“娘娘過獎。沈雁一介庶民,蒲柳之姿,不敢稱這出類拔萃四字,倒是娘娘的雍容寬和,母儀天下,讓沈雁仰望莫及。”

劉皇后靜默片刻,微笑起來,伸出那雙骨節微突的雙手將她牽住,說道:“本宮真是喜歡你,要是本宮有個像你這麼聰明可愛的女兒,該有多好。沈子硯,可真是好福氣。”

她目光炯炯望着她,顯示出身爲皇后不該有的熱絡,沈雁畢竟只是個低級官員的女兒,就算沈觀裕已經歸附於劉皇后,她也用不着對她這麼熱情,不是嗎?

她本身就是再聰明,對她來說也沒有什麼用處,有用處的,應該是沈宓纔對。

沈雁擡起頭來,正對上皇后那雙幽深而莫測的目光,照目前來看,沈觀裕並沒有把沈宓拖進這趟渾水的打算,而劉皇后眼下的表現,難道說,她是想要自己把沈宓拉進這戰圈來?

沈雁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沈家自家關起門來就是鬥得再不要臉,那也是他們自家的事,這並不影響沈家各大老爺們對外齊心合力地維護着這個家族的名譽,世家裡一直有不許沈家子孫與宮闈勾結的規矩,劉皇后拿華家的事私下埋汰了沈觀裕這已經夠了,再想來毀沈宓的清名,未免也太過份了些!

沈雁想了想,說道:“娘娘謬讚。父親說過,每個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娘娘有鄭王,也是福氣。”

劉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放開她,轉過身,往前走。日光透過雲層灑在宮城裡,她頭上琳琅滿目的珠翠反射出的光芒,有些灼眼。

沈雁跟上去。劉皇后在橋下止了步,說道:“本宮回鍾粹宮去,讓宮女們帶着你轉轉吧。”

說罷順手指了兩個人下來。

沈雁連忙點頭,躬身相送。

那華麗的大隊人馬順着甬道漸漸消失在遠處,沈雁站在廡廊下,擡頭看了看頂上,一色的朱欄畫廊,琉璃瓦上閃耀着金光,並看不出所在的地方叫什麼去處。

但是就着橋那邊的永福宮作參照,大概位置她還是分辯得出的。

她左邊是儲秀宮,中間有遊廊連接,右邊是永和宮,往前應是慈寧宮什麼的。宮與宮之間除了遊廊便是高高的紅牆,到處都是人,卻又沒什麼樹木,在見慣了江南的婉約柔美之後,再看宮殿裡的莊重宏偉,如不是四面錦繡膏樑,看着竟十分的枯燥無味。

思維有些渙散,她伏在玉欄上,眯着眼往下看。

沈觀裕既然支持皇后,而她又要阻止鄭王當太子,這麼樣說來,沈觀裕與她也將是對立的。先假使楚王有了韓稷他們的幫助最終登上了帝位,那麼楚王上位之後,對沈家又將會是怎麼樣一番態度?

沈觀裕自然是不會想到自己會失敗的,所以他對於支持皇后這件事步履一直走得相當穩,連從前世回來的她都未曾立時看破這層關鍵。

按照前世那樣的步驟走,那麼就算皇后最後倒了,鄭王失敗,楚王上位之後,也不會對沈家下什麼重手,因爲他不過是盡着一個臣子的本份而已,楚王就是不喜歡他,首先也會先安撫拉攏,拉攏失敗纔會動手。

可是這世又不同了,因爲她根本都不想鄭王當上太子,而爲了達到能夠成爲鄭王有力助手的目的,也爲了沈家的前途,沈觀裕是必入內閣不可,作爲內閣大臣,很多時候必須要明確態度來替皇后出面,那麼鄭王落敗之時,沈觀裕便是不被拖下水,在楚王面前至少呆得也沒有那麼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