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 廢殿

韓稷撩眼看了眼他,卻是咬着下脣笑了,將匕首的尖端在自己的指上挑了個口子,擠出一滴血在刃上,然後再倒過來,看那滴殷紅的血順着刀刃筆直滾落。“果然是把利器。”

一碗藥推到面前。

韓稷轉過身面向另一側,將匕首收進鞘中,又順手從案上抽出本書,背對着辛乙看起來。

“少主!”

辛乙拉長音喚着,但牀上的人充耳不聞。

辛乙頓了頓,忽然挺直腰,攏着手衝門外道:“喲,雁姑娘怎麼這會兒來了?”

韓稷倏地從牀上彈起,把藥端起來。

但門外哪裡有什麼人影子?他立刻往辛乙瞪去。

“我眼花了。”辛乙面不改色心不跳。

韓稷又瞪了他一眼,作勢不理他,但微凝了神片刻,又還是把藥端起來咕咚喝了。然後吐着氣靠在枕靠上,靜默了會兒,扭頭道:“楚王他們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辛乙搖頭:“今夜裡是不可能來的了,皇上風溼又痛起來,方纔喚了太醫去,這點小毛病雖不至於要侍疾,但昨夜他們倆犯了錯,這當口又豈會不先討好皇上要緊?顧世子他們去宮裡出來,說皇上這幾日都不去圍場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我猜,起碼也要等明日。”

韓稷嗯了聲,盤腿坐起,又道:“人送出去了麼?”

辛乙一面沏了杯白水給他,一面又遞過來一小碟蜜餞:“下晌我讓羅申掩護他出了去,會將他送到金陵。我事先早教了他迴避要害,人也只受了點輕傷,不要緊的。當時大家注意力全不在這上頭。根本沒有人想到他是假死。”

韓稷轉動着杯子,凝眉道:“既去了金陵,你索性就別讓他回來了,讓他暗中負責看管好墳頭就好。我估摸父親最遲開春就會回京,我如今已經提前挑起了鄭王楚王間的矛盾,必然也無法脫身遠行,到那時候讓他代我按時祭祀便是。”

這到這層。辛乙神色忽然變得凝重:“祭祀的事。少主便是不說,小的也會另做安排。”

韓稷又對着地下凝望了半日,忽地仰在牀上。說道:“你出去吧,我歇會兒。”

辛乙點點頭,帶門走了出來。

到廊下望着一庭秋雨,也不知是秋愁還是什麼。眉間竟也有些鬱色。

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雖無大風。但到大清早,也滿院子殘紅落葉,芙蓉花瓣與銀杏葉紅楓葉以及香樟葉什麼的鋪了滿地,雨是停了。但秋意卻倏地濃了。宮人們都披上了薄襖,畏寒的華氏也加了件夾襖,沈雁卻無懼寒冷。依然如百靈鳥一般在廊下與薛晶他們逗趣。

李姑姑果然說話算話,早飯前就送來了銘香閣的鑰匙。而許是有了那根老山參的滋補,面上笑容也比以往更顯溫暖和煦。

“那楓樹起碼有一兩百年了,還是前朝的開國皇帝種下來的,看是極好看的,又是昨夜下過雨,姑娘要仔細着莫要滑倒了纔是。”李姑姑趁着沈雁正在梳妝,也坐下來吃了杯茶。

沈雁在鏡子裡笑道:“多謝姑姑提點,我們呆會兒穿木屐去。也不呆很久,去轉轉就會回來。”

李姑姑顯然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便就笑着起了身:“多謝姑娘招待,我就不耽誤姑娘了。”

沈雁讓胭脂送了她出去,又賞了錠銀子。

青黛悄聲笑道:“這姑姑倒是好財運,碰上咱們姑娘這樣的闊氣人。要碰上別人,恐怕沒幾個有這等手筆。”

胭脂回來輕掐了下她的臉:“你昨天贏的錢呢?”

青黛笑着躲避:“你不是也贏了?倒來問我!”

正逗趣着,門外韓耘薛晶如肉球般一前一後衝進來:“好了沒?我們把早飯也帶過來了!”

果然身後的丫鬟們擡着個大食籃子進來了。護國公夫人身邊的嬤嬤笑道:“我們太太讓二爺和大姑娘在房裡用飯,他們偏不肯,太太拗不過他們,只好讓奴婢把飯擡過來了。叨擾了姑娘,還請姑娘勿怪纔是。”

“這有什麼?”

沈雁笑着迎出來:“我們喜歡呆在一起吃飯呢。”

嬤嬤聽她這麼說,才又笑着告辭了。

這裡熱熱鬧鬧的吃完早飯,又吃了茶,便就出宮往御花園去。

今兒皇帝沒出門,宮裡往來的人明顯多些。不過從西宮前往御花園去自有便道,一路上也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個彎,經過了多少層殿宇,只記得沿途數不盡的樓臺樓榭並奇花異草,雖說比不上京城皇宮的宏偉壯闊,卻又另有着一番婉麗姿態。

進了園門後視野變得開闊,但迴廊也仍然迂迴婉轉,下了廊後又沿着溫泉池畔走了大半圈,才發現湖裡的菱角倒是長得肥美。

菱角本是南方水生物,但行宮裡有專人栽培伺養這些花木,竟然也意外地使它們存活了下來。

當然這種菱角個頭並不能與南方本土的比,而且味道也不如南方的甜,但對於沈雁來說卻是莫大的驚喜。她在金陵時甚愛吃菱角,自回北方後再沒嘗過。遂上湖邊的小木船到稍遠處採了一大捧,手巧的青黛見到,遂也就地拿柳條編了個小筐,讓他們幾個可以邊走邊吃。

再走了一小段,便見竹林掩映之中有了抹若隱若現的殿宇,引路的宮人終於說這便是無憂殿了。

其實一路過來看到的雨後秋景也已足夠讓人留連忘返,但既然到了此地,而周圍又確實靜幽美妙,自然就還是要好好去瞧瞧了。

殿裡其實還是有人的,總得負責日常灑掃。

只是偏殿這邊的銘香軒沒人而已。

宮人開了鎖,笑着躬身與他們道:“二爺和姑娘們請進吧,奴婢還有差事在身,姑娘們出來之後派人去李姑姑那兒告訴一聲,讓奴婢們前來鎖門便就是了。此處雖然幽靜,但牆外都有侍衛當值,有什麼事讓人去湖畔當值宮人公事房知會一聲便可。”

沈雁稱了謝,賞了她,才又打量着周圍。

只見果然如韓耘所說,殿前有道爬滿了爬山虎的矮牆,左側天井下又有座水井。

跨步進門,入眼便是分列在左右兩側的六株足有三人抱大小的古楓,即使經過昨夜風雨侵襲,青石砌就的地面上落滿了紅葉,可是樹上也還是火紅一片,再以朱欄玉砌青牆黛瓦的宮殿爲底襯,真是說不出來的賞心悅目。

“果然是個好去處!”沈雁不由讚道。

吃着菱角的韓耘擡起下巴來:“我沒有說錯吧?”

“嗯,回頭獎你只雞腿!”沈雁摸摸他的頭,輕快地下了門廊。

行宮裡別處自然也有楓樹,但都是東一棵西一棵地種着,而且也不如這裡的大,沈雁圍着四棵樹轉了半圈,見殿門開啓着,便又信步進裡頭轉了轉。殿里布置得十分齊整,只是傢俱上都披上了布帛,地上以及門廊還算是乾淨的,應該是有人定期打掃。

而南面有個露臺,擺着張美人榻,簾幔還用拴着碧玉墜的絡子縛着,這些明顯女性化的傢俱,讓人一看便會有些浮想聯翩,猜測是否曾有什麼大美人在此住過。

聯想起福娘打聽來的歷史,這無憂殿若曾是前朝宗親住過,後來因爲本朝不再避暑,這麼偏的地方就沒什麼人再住,那麼住在這銘香軒裡的則必然是宗親們的愛妃或寵妾了。

沈雁想到此處都覺得一股塵封的香豔氣息撲鼻而來,於是看了看便就轉身回了廊下。

不過走了幾步她腳步又放緩了,如果是前朝宗親愛妃們住的地方,那麼魏國公怎麼會偏偏跑到這裡來發呆?他是對這裡楓樹情有獨鍾,還是對這裡的歷史有什麼掛懷之處?難道堂堂的魏國公,久駐黃沙的魏國公,他竟是個多愁善感之人?

她終究還是對這件事有些難以忘懷,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是爲什麼。事實上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她不過是跟韓稷兄弟倆熟悉些而已,到底不能成爲她挖掘這些的理由。

她再次壓住這份疑惑,擡腳去了薛晶他們所在之處。

薛停他們幾個坐不住,早飯後還是騎着馬與別的勳貴子弟們去圍場裡了。

韓稷因有護駕之職在身,便就留在宮裡。

昨日馬賽的結果皇帝很滿意,於是賞賜了顧至誠與董世子薛世子他們一些茶葉珍果,韓稷因爲賽場上又有優良表現,賞的卻是一副玉石棋子。早飯後顧至誠便邀他過去吃茶,董世子他們都在,行宮裡不便聚衆說別的,便天南地北一陣海侃,來了勁頭,顧至誠又讓人烤了兩塊鹿脯下酒。

正吃得高興,陶行便進來稟道:“公子,鄭王過來了。”

屋裡靜下來,幾個人皆望着韓稷。

鄭王坐在毓慶宮偏殿裡,辛乙含笑奉上今年的秋茶。

“素聞你家主人甚喜秋茶,看來傳言不虛。”鄭王也微笑致意。

辛乙道:“王爺若是喝不慣秋茶,小的給王爺換上春茶便是。”

鄭王擺手:“春水秋香,秋茶香氣濃郁,回味悠長,令主乃是行家。”

辛乙便就笑笑,退了出去。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