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阿虎從來沒有上府找過她,他雖然出身窮苦,但卻甚知分寸,這麼久也沒給沈雁帶來過什麼麻煩,這大晚上的,他是怎麼了?
沈雁想了想,還是從窗前椅子上跳下來,到了簾櫳下。
“人呢?”
“在西角門小門下。”
西角門作爲一府側門,只專門做爲殯喪出入用,素日並不開啓,但西角門旁的小門,卻是府裡的小人通往後巷的出入口。
沈雁踏着月色到了小門下,透過牆上小窗,果然見龐阿虎已等侯在門外。
跟隨着沈雁這年餘來,龐阿虎也得了不少銀錢,於是上個月前在坊外開了爿茶館,自己找了原先跟他幫沈雁跑腿的兩個人經營,一面繼續替她辦事,一面又有了正經地方落腳,如此再不必去街頭東遊西晃,沈雁倒也覺得欣慰。
福娘上前跟門房打了聲招呼,只說龐阿虎是來尋葛舟有事的,門房哪敢多問,頓時開門讓了其進來。
龐阿虎進了沈雁所在的亭子,俯身行了個禮。
沈雁問:“你大晚上的尋我什麼事?”
龐阿虎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壓聲道:“回姑娘的話,韓將軍說他來回姑娘的話了。”
韓稷?
沈雁差點沒呼出聲來,他他他,他這大晚上的專門跑來給她回話?
“他人在哪兒?”她下意識地往遠處的小門望去。
這樣當然是什麼也望不着的,可又還是忍不住要這麼徒一徒勞。
“如今在小的茶鋪裡。”龐阿虎面色有些發難。“姑娘如果方便的話,便請出來見見。”
韓稷雖然不像是登徒子,而且他也知道沈雁與他私交甚深,但是作爲在麒麟坊外混了這麼久的他。沒有理由不知道沈家是什麼樣的家風,這個時候韓稷想見她,若是讓沈宓或沈觀裕知道,他只怕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所以一開始他是拒絕的,可是一看到他那副說一不二的樣子,他終於還是鼓起勇氣上門來。
沈雁也有些無語。
雖然說她盼韓稷的迴音盼了幾天,但是不代表她會歡迎他大半夜的找上門來。她再不拘小節也還是知道大晚上的跑出去見外男不合禮數。當然,憑她跟他私下裡已不知見過多少回的前科來說,這個時候糾結於這些事是很可笑的。不過,沈宓如今好像很反對她跟他接觸……
算了,她跟他可是有正經事要做的呢,就算今天不見面。難道以後也不見面了嗎?
既然如此,白天見跟晚上見又有什麼區別?反正華鈞成都已經打算好萬一她嫁不出去。就多貼些嫁妝給她了。一個女人有錢有地有錢子還有了不起的孃家,還用得着擔心將來受人欺負?就算有一天她名聲敗壞,沈宓把她遠嫁也不會選擇讓她孤獨終老吧?
當然,她想遠了。
最近好像總是這樣。思緒一放開就有些收不回來。
她咳嗽了下,說道:“我倒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先回去。我兩刻鐘的樣子會到。你帶人把坊門口打點打點,儘量別讓人看見我出去。”
龐阿虎哎了一聲:“小的這就出去!”
沈雁這裡回了房。福娘便問她:“姑娘真的要出去嗎?”雖然之前也偷溜出去過,不過那回好歹是爲正事,就是沈宓問起來也有話說,這次專門去見韓稷,回頭讓人知道了怎麼辦?不過在圍場裡確實又沒少讓韓稷照顧沈雁,若還真把人家當賊防,顯然又不公平。
沈雁看了她一眼而已,並沒有說話,就叫來胭脂吩咐了幾句,然後披了披風,從通往顧家這邊的東角門邊的小門出了去。
東角門這邊因爲沈顧兩家常有往來,門房也較爲鬆懈,進來的人雖然逃不過盤問,但出去的話往往無人深究,因爲在此出入的就算不是主子也是主子身邊有體面的家僕,出去的人只要有面熟之人相隨,門房也不敢過問。
沈雁出得府來,坊門口雖有人出入,卻有龐阿虎帶人轉移了注意力,沈雁出門倒也並不曾讓人發覺。
冬夜街頭人已經很少了,雖有冷風拂面,卻也有淡月隨行,裙襬在青石地磚上拖動的聲音隱約可聞。龐阿虎的三福茶館開在坊口斜對面,兩邊也還零星有未打佯的鋪子,到了三福茶莊前,龐阿虎的兩名手下圖貴與陳泉連忙閃過來開門。
福娘正要上前打簾子,卻從後頭卻閃出一個人,伸出絳紫色曳撒窄袖裡的手,輕巧地將門簾勾了起來。頭上的八寶攢珠冠在燈光下顫顫巍巍地熠動着光輝,那張勾人心魄的俊臉毫無意外地板着,目光望着牆角,但那原本挺拔眼下卻因勾簾的動作而向前微傾的身軀又無一不透着細心。
沈雁恍然間就笑了,“你怎麼在我後頭?”
韓稷輕哼了一聲,扭頭掃了她一眼,不屑理會。
龐阿虎窘窘地上前解釋:“韓將軍一直隨在姑娘身後,只是姑娘沒有發覺而已。”
沈雁心裡如同藏了一腔春風,嘿嘿一笑,輕巧地閃身進了門檻,跳到已負手站在屋裡的他面前,“真羨慕你有這麼好的武功,要是我也能這麼厲害就好了。”就能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也不用這麼絞盡腦汁地想琢磨怎麼出門。
韓稷慢悠悠伴着桌子坐下,說道:“你要學什麼武功,有我不就成了?”
“那怎麼一樣,你又不能時刻跟在我身邊。”她也跟着在桌子對面坐下來,伏在桌子上托腮望着他。
這裡是茶館的後院,傢俱雖然粗陋,但爲了招待他們倆,圖貴他們也收拾得一塵不染。這麼華貴的韓稷坐在一堆粗木頭傢俱裡,竟然格外顯出他的出色來。
韓稷對着這張生動的臉,卻有些心旌神搖。
太近了,連她的氣息與體香都聞得到,這讓人如何自持。
原先他每每聽到將官們說起什麼樣的女子如何樣讓人情難自禁。只覺得是笑話一場。他平生見過的出色的女子不在少數,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出身姓氏不同而已,世間又怎會有一張面孔令得他寤寐思服?如今他見識到了。
她若是個妖精,定是個法力無邊的妖精。
她若是個凡人,那麼定是他上輩子的冤家。
一個月不見,他竟然破天荒明白了相思是什麼味道。
他撇開臉,神情愈發繃得緊了些。杯子舉在臉前。卻沒心思就口。
“你怎麼不說話?”
沈雁打量了他半日,越看竟越覺得心安,直到重又見到他。她才發現回府這個月裡爲什麼甚少出門,她的無聊竟原來是因爲身邊少了個他,這個發現讓她有些歡欣又有些得意,她就是這麼聰明和有眼光。就連找夥伴都能找到個越看越順眼的。
他不說話,她卻有許多話跟他說。“你不是說來回我的話麼?你可不要以爲我在插手你的家務事。或者是在離間你和令堂之間的感情哈,我只是覺得這次謠言這麼兇猛,會不會是你露出了什麼空門,讓你身邊或者暗中瞧不上你的人藉機利用了?”
她給他的信沒有說別的。只是言語晦澀地說了幾句自己的疑惑,畢竟他們是盟友,他若倒了黴。也會直接給她造成損失。
韓稷定定看了地下半日,終於還是忍不住將目光落在她如玉的臉上。目光像吸盤似的狠狠吸了幾眼她的靈動嬌俏,纔算是滿足了,重又側轉身,緩緩吸了口氣。
作爲從八歲起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毒並非真正來源胎腹,而是源自於他的“母親”雙手使然的他,怎麼可能會因爲她小心翼翼措詞之下的提醒而責怪她?
她的言語絕沒有一個字的失儀,但那紙上的每一個字卻又都像是星光一樣溫暖了他的胸懷。
鄂氏的毒計毫無疑問是衝着阻撓他與她的未來而來,旁人不知道,只知道不管消息真假,他韓稷都已經掉價了三分。
他若沒有她,也可以不必着急在意這件事,這許多年裡,諸如此類的暗箭他已接過鄂氏不少,只是世子之位未曾到手,他只能當好他的孝子虛與委迤。
可是當他已經明白自己不能沒有她,也甘願直面自己會看上一個幼女的扭曲心態來認真籌謀未來與她的那一絲可能,他便已不能再如從前那麼灑脫。
作爲一個男人,他至少應該保證她不能爲傳言所累,至少應該讓她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下平靜地選擇要不要接受他,或是在不受意外干擾的情況下體會他值不值得她託付終生。
當然,眼下說到終生二字實在太早,但鄂氏的做法卻是逼得他不得不往這條路上想。
就爲了他再也難以找到一個能讓他心甘情願地供她差遣的人,爲了她有本事令他牽腸掛肚,也爲了她有足夠的能力讓他平視於她,只要他與她之間還有那麼一絲可能,他也要爲此不假思索地掃平障礙。
這是在得知謠傳之後的他所想。
而龐阿虎揣信到來,卻又讓他意想不到,在那麼兇猛的謠言襲捲了京城之時,她竟然還能冷靜地替他分析這件事情裡的古怪之處。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