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曉渠) 12
知秋前腳給人接來,洪煜後腳就到,倒好象星點時刻也不捨得浪費似的。葉相剛逝,位置還空着,朝廷上大臣勾心鬥角,門派之爭到了巔峰,他御書房的門檻都要給人踩平,他要麼扮糊塗,要麼裝好人,時而又恩威並重,跟那些爭權奪勢裡摸爬滾打多年的大臣們周旋應付,倒也沒象現在這麼沉不住氣。葉逢春一旁冷眼看了會兒,便悄然迴避了。
走出屋子的時候,陽光閃了閃,便躲到雲層後面。這幾日一直陰沉,太陽倒是斤貴得很。無聲嘆了口氣,葉逢春忽然想,若多年後,知秋青春不再,朝廷上磨得連那通透的性子也沒了的時候,皇上還會這麼疼他?那是一縷細微得幾乎察覺不到的抽痛,她扶上太監的手,躬身進了鸞轎,錦繡的厚簾子放下來,轎外響起太監清脆得刺耳的:
“貴妃娘娘起駕回宮。”
華貴妃與華妃,只差一個貴字。單單這一字,她便將無數後宮佳麗甩在身後,她費了多少力氣,多少年華,才走到這離皇后寶座一步之遙的位置?而如今,她的,洪汐的,葉家的性命和希望,都寄在葉知秋這個“前朝餘孽”的身上,要想贏得大,就不能在下注上顯得小家子氣!她掀來簾子一角,正看見紅牆綠瓦間露出的一片灰暗的天。洪煜,我便要讓你泥足深陷,陷得越深越好。
屋裡有些暗,左右伺候的退下去之前要點燈,見洪煜揮手製止,將燭臺匆匆收了。靜悄悄的,知秋粗重的呼吸便更加清楚,洪煜聽了太醫院那頭的稟報,說他的癥結在心病,激得本來就有咳喘的毛病找上身。顯然是病得不輕,自己進來這麼半天,一直昏沉。
洪煜坐着,也不敢出聲,生怕吵了沉睡的人,又因爲那日思夜唸的面容,清瘦得沒有巴掌大,心裡心外,都悶得感到焦躁,還有微皺的眉頭,他忍住伸手觸摸的衝動,卻發現那一雙眼睫,卻是,輕微地抖動着。竟是在裝睡。本來火燒火燎的心,猛地給人潑了冷水。
“你又何苦?朕……”長嘆一口氣,又不知此話從何講起,“要是爲了那一晚,朕沒讓跟上山的太監四處唱去,嘴都閉得嚴呢!”
眼睫再抖了抖,緩緩睜開,朝下瞅着,看不見他的黑瞳,洪煜也不想兩人爲了那事,這麼僵着,索性將心裡話說給他聽。
“朕知道,你住在宮裡,文治不高興,讓你在他面前不好做人。其實這沒什麼,皇親國戚在宮裡陪伴皇室的,歷朝歷代都有,沒什麼可羞恥。可你若不情願,朕在宮外賞你處院子也是一樣,只是朕想見你的時候,別躲着。”
“山上那晚,朕之所以那麼做,是愛慕你,是情之所至,以爲那事兒,你也是歡喜的,要不絕不會與你……,如果朕理解錯了,以後再不勉強你!對你的心思也沒什麼隱瞞,就是喜歡跟你在一塊兒,朕身邊亂糟糟這麼多人,只有你把朕當平常人看待,你對朕的好,是發自內心,不是爲了從朕這裡得到什麼……知秋,朕,放不開你了。”
洪煜說完,眼前的人卻未出一聲,姿勢連變也沒變,有那麼一絲灰心,象刀尖兒插進來般尖銳地疼了一下,剩下的,是軟綿綿的挫敗感。沒再逼迫他迴應,洪煜輕輕站起身。
“你歇着吧!”
身子剛站起,還未離去,知秋的手忽然伸過來,捉住了他寬大的袖。
“若總顧忌別人,便是寸步難行了,”知秋聲音異常沙啞,短短的話引來一陣輕咳,“但大哥他,跟別人,不一樣,這次我讓他失望了。”
“你如果快樂平安,文治又怎會失望?”
洪煜順着袖子捉牢了知秋的手,放在手中,溫柔撫摸着,併爲了知秋沒有刻意收回而暗自歡喜。知秋蹙眉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頭在枕上蹭了蹭,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洪煜見垂眉的他顯得格外疲憊,也不擾他清靜,以爲他會睡過去。過了好一會兒,知秋忽然又說:
“有人跟大哥……提親事了。”
“嗯?”洪煜一時沒反應過來,想問是誰的親事。見知秋沒吭聲,心下登時明瞭,“是啊,你都十九了,也該成家。這是喜事,煩惱什麼?難不成看上哪府上的千金,跟朕說說,朕賜婚給你!”
知秋的眉卻是皺得更深了,臉頰紅得跟發着燒一樣,也不再看洪煜,索性閉了眼睛,朝牀裡一翻身。洪煜楞了楞,心中兜轉地想了半天,也不禁跟着嘆氣:
“你的心病到底是哪一遭,嗯?”說着,起身坐在知秋牀邊,在他肩上鼓勵地拍了拍,“你父親剛去世,就算文治有心,一年半載以內,相府也不會辦喜事,你現在着急上火,不是太早?”
這樣一來,洪煜對知秋的心意,可是更加明白了。他欣喜着,也有擔心,依這人的性子,就算對自己有愛意,就算不願成親,也未必會真的如自己這樣坦白,似乎這種感情,總是得要委屈他。院子裡的奴才忙火地準備晚膳了。
入夜,宮門處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再一盞盞地熄滅……夜晚,便是寂寞,縱使白日裡如何風姿綽約,燈下都是形單影隻,洗淨鉛華的臉,憔悴而暗淡。
夜深人靜,碧珏將周圍伺候的奴才都打發了。她是逢春從葉府帶過來的,從八九歲就隨身跟在身邊。夏天那會兒,本到了她出宮嫁人的年紀,卻不肯走。說是與其隨便找個臭男人嫁掉,還不如把這輩子給娘娘呢!
逢春笑了。她是喜歡碧珏的,這丫頭跟自己這麼多年,學了不少,聰明得不得了。自從吳越滿調離“雍華宮”,都是她在下面張落支配,很有些手腕,而且她沒什麼野心,除了影子,便是她最可靠。
今夜,逢春見碧珏將身邊打更的奴才都遣了,便知是有事,熄燈以後也未入睡,躺着想事情。象一陣輕風般,深垂的簾子,不可察覺地掀了掀,是股冬季新鮮的清冷。
“你來了?”
“屬下給娘娘請安。”
“起吧,又沒人,講究那些做什麼?”影子主動來的時候少之又少,逢春起身,靠着枕頭坐着,隔着簾子說,“大哥若有你這身功夫,怕是要親自來了吧!他這次可是氣得兇了?”
“將軍確實非常惱火。”
“這便是讓他知道,葉府的事,並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他若真當得了家,我也沒法把他的心肝弄出來不是?”
“娘娘又何苦與將軍鬥氣?”
“怎麼你也向着他了?”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影子沉默片刻,“今生只爲娘娘賣命,只把娘娘安危放在心上。”
逢春面色稍微動容,影子的心意,她比誰都清楚,可聽他如此說來,依舊難免一絲心酸,暫不出聲。她知道,今夜之行,他是有話跟自己說,不僅是大哥要他來捎話,也是影子在爲自己的處境牽掛。
“將軍今日,不比從前,娘娘哪怕是爲了六皇子,凡事也不要過分強求。況且,茲事體大,三公子留在宮裡,後患無窮。”
“這件事,我比你們看得明白。”逢春長出一口氣,低聲與簾外的人說,“這事現在是遮掩不住,就算他出了宮,藏起來,將來若有人揭了底,皇上龍顏大怒,葉家一樣要滿門抄斬,早晚而已。”
“娘娘的意思?”影子向來瞭解逢春心思,不禁瞭然。既然隱藏躲避解決不了危機,就只有依靠皇上對三公子的愛戀之情。
“所以,要皇上越來越離不開他,要愛他愛到,祖宗律法,全然不顧。”
影子憂心忡忡,他從前跟着葉文治的時候,便知道洪煜從登基到親政,無不充滿了血腥無情的爭鬥。要他爲了心上的一段情緣,置一切不顧,可能嗎?逢春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幽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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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能,只有皇上一個人知道。你去跟大哥說,留知秋在宮裡實在情非得已,他在宮裡的安全,我一力全權承擔,保證沒人敢傷他毫髮!”
只有這樣無風無月,星光微茫的夜晚,葉逢春纔會清楚地看清自己,已經接近瘋狂和煙滅的內心。而不管看得如何真切,不管多麼害怕,多麼惶恐,她卻從未後悔,絲毫都不。
洪煜一進院子,就見於海叩跪接駕,想是有人早跑這裡通風報信。他說過,不準爲接駕這些事打擾知秋,看來他們記得倒是牢靠。
“你家大人今天可好些了?”
“回萬歲爺,一大早就起了,打坐了半個時辰!已經能下地了!”
洪煜聽了很高興,“這會兒做什麼呢?”
“剛吃了藥,睡着呢!”
洪煜進了前廳,吩咐上了茶,隨手拿起知秋平日裡看的書出來翻看。於海站在一邊伺候,他看得出萬歲爺今兒個心情格外好,便問他要不要等大人醒了,在這裡一道用晚膳。
“好啊!”洪煜欣然答應了,提到晚膳似乎想起什麼,“最近,可有什麼人來看過你家大人?”
“貴妃娘娘天天來,上午還帶了六皇子過來坐了一會兒。大人的三餐和補藥,也都是娘娘張落的呢!”
“哦?”洪煜點了點頭,“她對這弟弟倒是盡心盡力。葉文治呢?來過沒有?”
“倒是還沒有來過。”於海低頭誠實回答。
“嗯,”洪煜沉思片刻,道:“你好生照顧你家大人,朕心裡有數,必不會讓你白忙一場。”
於海聽了,連忙跪了,急忙忙說道:“照顧主子是奴才的應份,不敢邀功!”
“於海,你在這宮裡,算是老人了,聽的見的,都不少。你家大人,跟你以前侍候的主子不一樣,這你也明白,不用朕多說。你在他身上,多用點兒心。這後宮裡究竟誰能說的算,你這麼多年,怕是看得比誰都清楚。朕就要保你家大人這麼點兒安全寧靜,你得幫着朕。這會發火打人砍腦袋的,可不只那些個女人家!”
洪煜見於海依舊跪着不動,頭伏在手背上不敢看自己,也不多交待,只說:“行了,起來吧!去看看外邊的要幹什麼。”
於海這纔敢起了,到外面查看門口等彙報的小太監。轉眼又走回來,說:“萬歲爺,大人醒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洪煜白日裡再忙,也會抽空過來看看知秋,這十天倒有七八天的晚膳都是在知秋這裡開的。開始還不怎麼捨得用公事煩他,漸漸,知秋身子恢復地差不多,早朝摺子上的事也會問他的想法。
這天,剛說到太子府執事的位置,龔放有新推薦。因爲知秋臥病好長一段時間了,太子府那頭一直沒精力打理,洪煜也不再堅持讓知秋過去,既然恭放有人選,朝廷上又每什麼反對,便準了。
“就是那人跟龔放一樣,是個書呆子。我本還一猶豫,但又一想太子那毛躁性子,讓兩個書呆子穩穩他也是好的。你說呢?”
“早朝時竟也沒人反對?”知秋覺得有些驚異,雖然太子背景不強,人又不怎麼爭氣,並不如其他幾個皇子受器重,但兩派人還是看防得很緊的,哪裡輪得到龔放說得算?
“倒奇怪了,真沒呢!估計現在是你父親的位置太誘人,人都光盯着中書省了。你有什麼建議沒有?”
“建議什麼?右丞的人選?”
“你倒覺得誰合適?現在是多少個名字都送上來,反倒沒有誰,讓朕有非他莫屬的感覺。”
知秋專心看這棋盤,笑着說:“皇上明知道知秋是葉家人,既然有了立場,又如何客觀?”
“朕就是想了解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知秋執子不言,洪煜卻知道,這便是他有話要說了。果然,不一會兒,就聽那悠悠然的聲音,緩緩地說:
“這可不就是皇上等待多時,削弱朋黨的機會嗎?不管皇上提了誰作右丞,哪怕他不是兩派中的人,不過幾年,要麼歸了哪頭,要麼自成一派,到時候的局面,跟今天又有什麼不同?”
“哦?說下去。”
“六部事務,向來跟中書省彙報,再由中書省定奪,哪些提交給皇上。這體制簡直就是朋黨的溫牀,皇上要破除這些舊習,便要撤了所謂中書省,把六部的權利,都抓在自己的手裡。”
撤除中書省茲事體大,平常人也不會想到這一層,洪煜不禁爲知秋壯志感到驚歎,爲怕知秋驕傲,他壓住心頭慨嘆,輕描淡寫地,又帶一股寵愛地:
“你倒真是敢說!”
“瞎說有什麼敢不敢的?”知秋這才放了棋子,“說錯了,皇上不罵我就成了。”
“這話要是傳出去,你得開罪多少人吶!跟別人說話,可要加小心。”
“臣知道了!除了皇上,哪還有人把知秋的話當成事兒的?自不會有別人問我。”
“那是他們不懂,你這天資,若生在皇家,便是帝位的不二人選了!”
知秋聽到這兒,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若有旁人在,臣又得起身磕頭,說不敢有此居心的言詞謝罪。皇上又何苦用這話來爲難知秋?”
“朕哪捨得爲難你?”洪煜凝視這對面這清爽乾淨,年輕地毫無瑕疵的面孔,“朕是欣賞你的想法,那,軍權一事,你又怎麼看?”
“兵部早被五軍都督府架空,而五軍都督府雖然各司其職,卻是牽制多於合作,當前南方形勢險峻,更不容許衆多分歧……要把軍權集中,又得考慮成熟集中到誰的手裡……”
“你心中有人選?”
知秋輕輕皺着眉,似乎想起誰,那一瞬間,他臉上並無任何嫌隙,相反,沉靜中,象是想到什麼,淡然地笑了出來。洪煜知道他腦袋裡的那個名字,心裡頓升起一股酸澀,又似見了日頭的煙霧般,褪散了。
“臣心裡想的,跟皇上心裡想的,是同一個人。”即使不閉目,眼前景物也會在想起大哥的時候,黯淡無光,知秋忽然地,覺得一陣厭煩,“不說也罷!”
有些事,不去主動介入,不表示自己就是石頭般無動於衷。龔放與知秋雖說不上交惡,卻也談不上融洽,不過是讀書人的含蓄和矜持,讓兩人彼此禮貌地生疏着。但知秋心裡清楚,龔放並不滿自己在東宮安插親信,如今他終於不必再與自己周旋,必有動作,撤除舊人。他若立馬撤了那些人,知秋倒不至於如此憂心忡忡。相反,他卻按兵不動,若不是過分自信,便是對自己不屑,而這兩種態度,都讓知秋無法釋然。
不出幾日功夫,知秋便與太子狹路相逢。那天,他剛從洪煜書房中出來,走到僻靜的一處,兩邊沉默宮牆夾道立着,有那麼一剎那,知秋頓生出那種,好似天地盡頭就在着夾道的宮牆之中,惘然無措的感嘆。
太子的身影就象鬼魅般,突地出現在他面前。收拾散亂情緒,知秋彎腰問候,卻惹來太子鼻間一陣嗤笑。
“怎麼幾日不見,葉大人規矩倒是忘得差不多,這禮行得真是敷衍。”
知秋心中嘆氣,太子的脾氣他了解,人小鬼大,惡毒刁鑽起來,全不讓年長者。唯獨掀了袍子,跪地垂受問安:
“臣葉知秋參見太子殿下!”
撇撇嘴,太子掩飾不住心中得意。此刻站在臺階上的他,居高臨下,說話聲音不大,但叫人寒心:
“我並不喜歡新來的木頭疙瘩,可只要能讓你葉大人心上不爽,便覺得無比痛快!”
“太子殿下多心,臣心中未有芥蒂。”
“哦?不是吧?你難道不知自己現在是後宮閒人,這裡是非多,人心黑呢!”地上又冷又硬,而太子也沒有讓他馬上起身的意思,倒是蹲下身,湊近他的耳邊道:“葉大人,失了東宮,成天圈在你的小院子裡,怎麼會舒服?這可有點糟糕,掌握不了我,可怎麼幫你那還包着尿戒子的小外甥奪儲君之位?”
知秋便明白,太子敢公然說出這話,周圍必是有人盯梢,確認沒有隔牆有耳。可,他這麼大費周章地,究竟爲了什麼?難道是孩童心性,爲求一時口頭痛快?
擡眼,忽對上太子奇怪的目光,那是全不帶孩童氣息的,詭異的,怨恨眼光。十幾歲的孩子,不該這麼絕望,這麼憤怒……如此想着,知秋不禁嘆氣。卻突然給太子捉住領子,扯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
“不準用這種看喪家之犬的眼光看我!不準!我告訴你,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看看……”突兀地停了,忿忿撒了受,只剩一雙噴火的眸子,“我恨你的姓氏,我恨你!”
說完,氣憤地甩手走了。角落裡果然有奴才現了身,小跑着跟上他們的主子,轉眼便沒了蹤影。遠處想起一聲炮仗,農曆年又要到了,千門萬戶,怎就這一片宮門,連個天真的孩子也容不下?非得蛇蠍心地才活得下來?
知秋再見到葉文治,卻是農曆年以後了。過節回去看望母親的時候,大哥不在,都說他近日是忙得很。因以往他常年在外征戰,知秋倒是習慣了這種分離,只是這次,彼此心中都有嫌隙,便總覺得是個心結在。
文治這日回到府中,門房執事便稟報,說三公子來了。三九天一過,天氣轉暖,季節的變化格外明顯。可文治看見知秋站在屋子外面還是情不自禁地擔心:
“這麼冷的天,怎麼不到屋裡去等?”
“暖和多了,不冷,你看冰都化了。”
知秋本來還有些遲疑,要如何跟大哥破冰和好,卻不想,這並不是什麼艱難的事,因爲大哥,就象從小認識的大哥一樣,並不會真的跟自己生氣。想着,袍子已經披在他肩膀上了。
“打春的天是傷人不傷水,你病剛好,走,進去!”
“早就好啦!”知秋苦笑不得,“就你一人還以爲我仍舊病着。誰讓你躲這我?”
“誰躲你了?”文治見不動彈,跟他站在屋檐下,白天雖長了些,可依舊黑得早,東邊星星都出來了,“聽說皇上賞了你處宅子,住得舒心麼?”
“不怎麼過去住,”知秋不隱瞞,“一個人怪沒意思的。”
這短短一句話,不知交代了多少,文治早就心裡有數。他這段時間對知秋避而不見,並不是在賭氣,而是他強烈地感覺到,知秋再也不是個獨處山上的孩子,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和想法,隱瞞他越來越不容易。若將來他自己發現這秘密,恐怕是永生不會原諒自己……也許與他說過以後,他會知難而退也不一定。
“大哥,你是不是有話與我說?”知秋擡頭看着他,儘管大哥向來總是心事重重,可今天這般,着實象是有話跟自己說,卻不知如何啓齒。以他的人脈,自己在宮裡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兩日。
有時候花費日夜想要做個決定仍是不易,卻會因爲一個眼神,一種神態,會因爲知秋輕輕那麼瞅他一下,便瞬間不一樣了,話一出口,便再無動搖的可能:
“你跟我來一下。”
書房裡的暗室,知秋早前發現過,這此再走進來,並不覺得十分驚訝。
“我知道你進來過,”文治一邊點了牆上的燈燭,一邊說,“所以,我把重要的東西,藏了。”
燭光緩緩地燃起來,牆上比那次多了一幅畫,知秋的眼,緊緊盯着畫面上的人,昏暗光線裡,楞住了。
“上官翩舟,你的親生父親,我認識他的時候,並不知他是前朝皇帝的血脈。他在後宮長大,身世跟謎一樣。我從十四歲做他伴讀,到十六歲,父親遭太子排擠罷黜,那兩年多的時間,都與公子相處。他爲人極其良善,又聰穎淵博,很得皇上寵愛。可當時皇上已經病弱昏庸,朝廷上都由太子主持。太子對公子不善,常加以刁難欺侮。我看不過去,得罪了太子,才連累父親慘遭罷黜。”
知秋對文治甚是瞭解,即使話說地婉轉簡約,又有避重就輕的嫌疑,知秋心中有數,自然是將那隱晦拖帶過的細節,解讀個清清楚楚。
“那時洪家勢力已經很大,全家人回到老家不久,洪家大舉進攻,半年不到,京城便丟了,我趁亂回到京城,希望能打聽到公子的消息,卻聽說太子南逃,帶走了他,我於是朝南追了去。”
“太子雖失了半個天下,勢力依舊不容小覬,對公子看管竟是比以前在京城還要嚴苛,與囚禁並無兩異。我費了很多功夫才見到他,迫不及待想帶他走,他卻不肯。說太子已經喪心病狂,若發現他不見,勢必大軍追趕搜捕,不知又得連累多少無辜……那時候你母親已有了身孕,而且太子並不知情,情勢緊急,爲了保留住他最後一點骨血,我只能帶你母親先離開。待我將你母親安排妥當,不死心,再回去……他已經遭太子毒手。”
滄桑歲月多少年,每當想那一幕,心還是被揪着,疼得不依不饒。
“母親也有了身孕,跟你母親差不到月餘,卻因爲年紀大,臨盆的時候難產,生了兩天,大夫說孩子是保不住了。你母親對公子情深意重,也知你今後的難爲,便吃了催生的藥,生下你以後,要我掉包。”
知秋胸膛中仍是起伏,卻也漸漸能自持,他不傻,知道這秘密保持多年,必是犧牲了多少條人命。而自己的親孃,又怎會留在人世?他也猜測出,大哥只跟自己說出三成不到事實,只是旁支零碎的細節,自己也能拼湊個八九不離十。多年來的種種懸念,並不是自己捕風捉影,父親的凝重,隔離的生活……還有大哥幾乎從一而終對自己的溺愛寵幸,原來件件都事出有因。
不管輾轉蜿蜒多少思緒,百轉千回的多少憂慮,到最後也只剩一句茫茫嘆息:“大哥想讓我這麼做?”
文治沒立刻開口,知秋對皇上的輕易,他不可能熟視無睹。而自己的想法,知秋水晶心肝,並不用自己說,也心知肚明。他感受到知秋的猶豫不決,不想將這一切重擔壓在他身上,堅決地說:
“離開京城,善後的事交給我,你遠遠地躲開,不能再跟皇上有糾纏了!”
知秋愁眉不展地盯着文治一會兒,腦袋裡大概尋思,含糊地說:
“留我住一晚,讓我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