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接連幾日,玄凌來看了我幾次之後,多半的時間總滯留在玉照宮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漸見好,連同住的劉德儀也頗得了幾分恩寵。雖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宮卻又炙手可熱起來,只是嬪妃們都苦於無法輕易踏足玉照宮而已。
浣碧問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爲何不借機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蒔弄着花房新送來的一盆攢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對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這時候去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輕笑道:“小姐不知道麼?惠貴嬪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時時陪伴着皇上呢。”
我不覺詫異,停了手中的繡活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轉,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着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宮裡說話呢。”
我輕輕一哂,大是不以爲然,“且不論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獨處的時候,依眉莊的性子也未必願意擠在中間。太后心思用的太過,反而吃力不討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無事,你陪我去棠梨宮看看惠貴嬪吧。”
棠梨宮依舊清淨自在,宮中所有都保持着我離開時的樣子,一應東西也未有添減,倒是瑩心殿前的兩株海棠愈發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論起情誼,自然是眉莊與我最深。
此時宮裡靜悄悄地沒人,門口只一個小內監蹲着打盹。棠梨宮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經過了,只剩綠葉成蔭子滿枝的青翠蔥蘢,倒愈加地蘊靜清寧。只見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簾子出來,睡眼朦朧的樣子。見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來了,我們娘娘在裡頭呢,才說睡不着娘娘就來了,當真是巧。”說着一壁引了我進去。
眉莊在瑩心殿的後堂裡躺着,我瞧她並無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裡頂愛睡的一個人,如今怎麼倒不困了。”
眉莊見我進來,隨手從妝臺上揀了枚赤金長簪挽一挽頭髮,抱怨道:“人家心裡煩膩的很,你還一味地說笑話兒。”
我見她煩惱,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氣,道:“可是爲了太后與皇上?”
夏熱的季節,眉莊只穿了一身鐵鏽紅繡小朵金絲木香菊的柔紗寢衣,臉上帶着一抹焦灼煩惱的神氣。她修長入鬢的細眉如新月一鉤,輕揚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該明白我煩惱什麼。”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過去多年,姐姐還在生皇上的氣麼?”
眉莊一向端莊的面容露出一絲淺淺的哀傷與不屑,“生氣麼?我覺得連爲他生氣都不值得。雖然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我冷眼旁觀,只是覺得此人越來越叫人心涼。”眉莊的手指在琴絃上無意劃過,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淺的音調,“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覺得對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眉莊淺淺一笑,那笑容裡浮起一縷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兒你,對他還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純粹爲他而回宮?”
我起身,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問?我與姐姐都是一樣,不值得罷了。唯有不同的是,我對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則無慾無求。”
眉莊嗤地一笑,飽滿的紅脣如一雙鮮妍的花瓣,含了一縷微帶譏諷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過是他給不起罷了。”她緊一緊髮髻上略有鬆動的長簪,“這兩日我也真是尷尬,偏叫太后支着擠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間,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徐婕妤對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卻只對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發覺了徐婕妤的心思麼?”
“從前我不過覺得她性子平和,不是個爭寵生事的人。如今處得近了,卻原來她對皇上大有情意。”眉莊頓一頓,仰起皎潔如月的臉龐,語氣中難掩哀慼之情,“只是她到底還年輕,哪裡知道癡心錯付這四個字的厲害!”
癡心錯付!這四個字幾乎如針一般扎到心上,若在從前,我或許會因這四字而失聲痛哭。然而此時此刻,痛楚的感覺不過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覺。
傷心麼?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傷心過了,也就不傷心了。只覺得爲了這樣的人是不值得的,所餘的,不過是對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莊的容色淡然了下來,伸手撥一撥窗前垂着的吊蘭的葉子,“徐婕妤對皇上的情意,我自認是萬萬做不到的。所以太后無論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過是想想而已。”
眉莊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說什麼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勸道:“太后畢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違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莊眸光在瞬間黯然了下去,如被拋入湖水的燭火,轉瞬失去了光芒。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我自會把握分寸的。”
而眉莊的分寸,在三天後的一個夜裡傳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長親口告訴我,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長附在我耳邊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宮。”
彼時我換過了家常的楊桃色蝶紋寢衣,正在喝槿汐親手煨了兩個時辰的七翠羹。李長一說,我差點沒拿穩湯盞,險些潑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離宮之後,後宮衆人視棠梨宮爲不祥之地,連眉莊遷居之後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對眉莊的召幸,也不過是召到儀元殿東室而已。而如眉莊所言,自我離宮的第一年後,玄凌再未召幸過她。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宮”,別說是我,連曾經侍奉過眉莊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長笑眉笑眼道:“這是貴嬪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何況皇上從前不喜歡棠梨宮,如今娘娘已然回來,自然也沒什麼忌諱了。”
李長的一言即刻點醒了我,玄凌與眉莊此舉,未嘗不是太后長久以來授意的結果。再細想之下,如今徐婕妤與我專心於安胎,安陵容與管文鴛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無人,正是眉莊復寵的好時候。
李長若無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宮前,惠貴嬪還被太后召去了頤寧宮說話呢。”
李長的話點到爲止,我已然明瞭,笑盈盈道:“本宮倒有一事要請教公公,皇上這樣宿在了棠梨宮,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記檔了?”
李長一愣,猛地一拍腦袋起身道:“奴才糊塗,奴才可渾忘了。”
我用銀匙不經意地撥着湯羹,“本宮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宮,按理公公也該侍奉在那裡的。可如今公公從從容容出來,本宮便猜測或是皇上或貴嬪打發公公出來的。既然公公出來了,又平時事多,或許忘了叫在彤史上記了一筆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罷了。”
李長忙陪笑道:“原是惠貴嬪說不用人在外頭伺候了,就打發了奴才們出來。貴嬪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們也就躲懶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則奴才可要誤事了。”
我忙讓道:“彤史誤了也沒什麼要緊的,本宮也不過是想若是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龍種,彤史便是憑證。如今公公爲了本宮一句話興師動衆趕去反而不好了,回頭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①上註上一筆也是一樣的。”
李長諾諾答允了,自回儀元殿去,只等天亮時分再去棠梨宮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後,眉莊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問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撫着額頭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貴嬪那裡吃酒的,不曾想朕幾日勞累下來酒量如此不濟,幾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後幾日,眉莊既不熱絡,玄凌也不急切,偶爾想召眉莊陪伴,卻是採月來回稟了身體不適。如此,玄凌問過幾次之後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慮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了,再這樣日日束腹,對胎兒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請了溫實初來,想好好與他商量個對策。
溫實初來得倒是快,聽完我的疑慮,道:“生絹束腹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只是一來娘娘束得不是太緊,二來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緊。如今可以逐漸更束得鬆些,等過上半個多月,人人看順眼些也就好了。”
我爲難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輕輕舒了口氣,嘆道:“不知爲何,本宮總覺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傷了胎兒。”
溫實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彷彿遊離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這樣不專注的神色,我說完片刻,他猶自怔怔出神,彷彿在思味什麼難言之事一般。我不覺詫異,輕輕咳嗽了一聲,喚道:“溫大人。”
他須臾纔回過神來,面頰有淺淺的潮紅之色,掩飾着遲疑道:“微臣有件事思慮良久,一直不敢確認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見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啞聲道:“你只管說,是不是胎兒有什麼不好?”
溫實初連連擺手,道:“不不不,這其實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懷,是雙生之像。”
我幾乎有瞬間愣住完全說不出話來,彷彿一個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騰了上來,那種無可言喻的驚喜。良久我醒神過來,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悅和歡欣,“你不是誆本宮吧?”
溫實初搖頭道:“微臣在宮中侍奉多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他依舊是那副遲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讓外人得知纔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曉我懷有雙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宮不久,宮中敵我難分。若放出消息說是雙生子,只怕就會有人自投羅網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說話,徑自搖着團扇,把本就清涼的風扇得涼意更深。溫實初微微變了臉色,道:“碧姑娘這話錯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險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兒要緊,還是敵我之分要緊!”
溫實初這話說得急,連一向溫良敦厚的神色也見厲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頭再不敢言語。
我緩緩搖着團扇,輕盈的涼意如拂面之風,帶着殿外漏進的幾縷花香濃郁。“分出敵我自然要緊,否則敵友不分,豈非如置身懸崖。只是要以本宮的孩子做賭注,本宮是萬萬不能的。其實要分這敵友,實在也不必牽扯上孩子。”我的脣角輕揚起柔軟的弧度,“本宮自有打算。”
這一日天氣甚好,盛夏午後的暑氣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刷得消弭殆盡。空氣裡殘存着雨水清甜的氣息與夏日盛開的花朵纔有的甘美純熟的熱烈芳香。我換過一襲柔軟輕薄的晚霞紫系襟紗衣,整個人似裹在一團煙霧之中。領口亦只繡幾朵枝葉纏綿的淺色鳶尾,配珠色百褶裙。發間簪一枝粉色珍珠圓簪,零星點綴幾朵珠花,朦朧如煙靄,直如新柳嬌花,臨春初綻。
頤寧宮裡靜悄悄的,偶爾聽聞幾句笑語聲傳出來,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說話。
太后的神氣清爽了許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紗衫配着白綢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也難怪他高興,徐婕妤的胎像既穩,他便少了一樁心事。
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氣色越發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來,笑着向玄凌道:“莞妃這孩子也忒守規矩了,哀家跟她說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禮數,她偏不聽。”
玄凌笑容滿面望着我道:“莞妃對母后的孝心和兒子是一樣的。”他打量我兩眼,微有詫異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見大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已經羞赧低頭。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來倒是比尋常那些快五個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頰上蔓上珊瑚之色,聲如蚊訥,“太醫說,或是腹中有雙生之胎。”
玄凌幾乎不能相信,驚喜道:“嬛嬛,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含羞,越發低首,下頜幾乎能碰到領口上的鳶尾花,輕輕道:“是溫太醫所斷,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潤,“溫太醫是老實人,醫術也好,想必是不會錯的。”
玄凌歡喜地搓着手,彷彿不知該說什麼纔好,眼中盡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輝色。玄凌的話語在喜不自勝中雀躍而出,“這樣大的喜事,該昭告天下才好!”
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邊已是萬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況雖是雙生之胎,要是皆爲皇嗣纔好,若皆是帝姬則不能爲皇上延續血脈,又何必昭告天下,引萬民歡動。如此榮寵,臣妾萬萬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辭,玄凌沉吟不語,我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太后頗有讚許之色,心下愈加安穩,“臣妾甫回宮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靜養,免受來往恭賀之擾。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懷有雙生胎兒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願再無第四人知曉。”
我的隱憂在話語中婉轉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宮皆曉對莞妃安胎也無益處,等來日生產之後便都知曉,不必急於一時。”
玄凌遵從母命,笑道:“母后與莞妃都如此說,兒子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兒子覺得如此歡喜之事,若無人與朕共慶,當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若真如太醫所斷,皇上還怕沒有慶賀的日子麼?既然皇上如此歡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聞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說什麼?”
我鄭重拜倒,恭聲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懇請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懷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鬱才得前番大病,險些連皇嗣都保不住。爲千秋萬代計,請皇上覆徐婕妤往日之禮,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憂色在他俊逸的臉龐上劃過,他的語中有了幾分薄責之意,“危月燕衝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與皇后相繼病倒便是應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軒起的濃眉隱隱透露出不滿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順母后的。”
“是。太后垂範於天下女子,身份之貴無可匹敵,無論何人何事皆斷斷不能損傷太后。臣妾方纔說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氣色好轉、鳳體漸安纔敢進言。臣妾私心揣測,天象之變變幻莫測,或許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欽天監詢問,若當真厄運已解,不會再危及太后與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遲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緩緩道:“莞妃如此懇求,哀家倒也很想聽聽欽天監的說法,難道厄運當真遲遲不去麼?”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開口,兒子這就去召欽天監的司儀官來問一問,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過一盞茶時分,欽天監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詫異之色,“怎麼是你來了?”
來人低首恭敬道:“微臣欽天監副司儀,叩見皇上萬歲。因司儀吃壞了肚子不能面聖,故遣微臣來此面見皇上與太后。”他言畢,退後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輕輕一哂,“你倒很懂得規矩。朕此番召你來,是想問先前危月燕衝月之事。事過數月,不知天象有何變數?”
副司儀道:“天象變幻主人間吉凶之變。所謂盡人事,聽天命,雖然天象不可輕易逆轉,然而人爲亦可改天象之勢。”
玄凌凝神專注聽着,片刻道:“那麼如你所說,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儀恭謹道:“危月燕衝月乃是數月前的天象,這數月內風水變轉,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隱隱可見紫光,大有祥和之氣,已過沖月之凌厲星相。依微臣所知,已無大礙。否則,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於鳳座之上聽微臣稟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爲何皇后依舊纏綿病榻,而欽天監司儀爲何不早早稟明此事?”
副司儀道:“危月燕衝月,月主陰,乃女子之大貴。天下女子貴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爲,太后纔是主月之人。皇后雖然亦屬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爲人事所約。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癒,可見皇后娘娘之病非關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無能爲力。至於欽天監司儀爲何不早早稟告,皇上可曾聽聞,在其位而謀其事。而微臣則認爲謀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纔會倚賴欽天監,司儀纔有俸祿可食,有威勢可仗。若天象從來平和,皇上又怎會想起欽天監呢?不過是清水衙門而已。”
副司儀答得謙謙有禮,然而語中極有分量,不覺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爲官不正之道。”
副司儀答得簡短而不失禮數,“微臣懂得,卻不以爲然。”
玄凌的嘴角蘊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帶一抹激賞之情,只是笑而不語,看着太后。太后輕笑道:“哀家久久不聞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餘光落在副司儀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兒子是覺得他做一個副司儀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帶着一抹難言的倦色,輕輕道:“皇上懂得賞識人才,那是最好不過。”太后轉頭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見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問問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讚賞莞妃才情出衆麼?”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說一說?”
我欠身,正色肅容道:“臣妾聞古語有云‘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區區婦人,怎能隨意在皇上面前議論國事?②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員的賞罰升降自可斷之。臣妾可以在後宮爲皇上分憂,但前朝之事,萬萬不敢議論。”
我說得言辭懇切且決斷。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儀微一低頭,思忖着道:“有句話臣不知當不當說?”
玄凌含笑,閒閒道:“你且說來聽聽。”
“太后厄氣雖解。然而臣夜觀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與鬼金羊二星隱隱發烏,此二星本爲兇星,主驚嚇,故多兇,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對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雙親名中帶木,近日又受了驚嚇災厄的?”
玄凌眉間一動,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宮宇不少,長楊宮、長春宮、長和宮、仙都宮、營壽宮都在那裡。只是雙親名中帶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彷彿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親是叫安比槐不錯,至於她生母的閨名,連臣妾與眉姐姐都不曉得。”
太后巋然不動,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絲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驚嚇災厄還小麼?”她只看着副司儀,“你且說要怎麼做?”
副司儀叩首道:“並無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還請靜修爲宜。”
太后微微頷首,“她是該安靜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點心上來,聞言吃驚道:“皇后久病纏綿,聽聞一直是安貴嬪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陰虛虧損,安貴嬪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會有所衝撞?”
玄凌猶疑道:“皇后臥病以來是安貴嬪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許進皇后宮中,靜修幾日也罷。”玄凌看着副司儀道:“既然有人壞了肚子,那麼且由你掌欽天監司儀一職吧。”玄凌看住那人,“朕還不曉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首退下時恭敬而大聲地回答。
我不動聲色的微笑,亦記住了這個名字。太后揚一揚手,向孫姑姑道:“去點些檀香來,聞了這幾個月的草藥氣,人也快成了草藥了。”
孫姑姑輕手輕腳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細焚上,幽幽不絕如縷的薄煙含着恬靜的香氣四散開來,猶如一張無形的密迷織成的網將人籠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聲音在深闊的內殿裡聽來有些不真實,“既然欽天監也說了無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爲皇家誕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爲何會驟然想起要爲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輕緩地斟酌着言辭,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將爲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懷六甲而心思抑鬱飽受苦楚。且若母體心思不暢,又如何能爲皇上誕下健壯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換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滿心不安。”
我說話間微微側頭,頤寧宮的寢殿西側滿滿是濃綠闊葉的芭蕉,闊大的葉子被小內監們用清水擦洗得乾淨,眼看着那綠意濃稠得幾乎要流淌下來。芭蕉葉底下還立着幾隻丹頂鶴,帶了一雙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頂鶴,羽毛潔白,溫順而優雅地獨立着,躲在蕉葉下乘涼。見人也並不驚慌,只意態閒閒地緩緩踱了開去,恍若無人之境。
太后順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動容之態。良久的沉默,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緩緩地數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終於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後宮,公允嚴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讚,臣妾愧不敢當。”
太后揚一揚臉,對孫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過我的手,細細道:“哀家原先瞧着你雖聰慧,然而總不及惠貴嬪大氣。自你回宮之後,哀家時時冷眼旁觀,你提醒祥嬪小懲大戒、爲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見哀家、不倚寵干政、敢爲徐婕妤直言,實在是難能可貴。果然皇帝眼光不錯,你的確當得起皇帝對你的寵愛。”
我低首,微微露出幾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負。”
太后愈加滿意,“甘露寺幾年,你是練出來了。”說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邊是該多些如莞妃和惠貴嬪一樣的賢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葉氏之流。且當日楊芳儀一事,皇上關心則亂,未免急躁了些,其實該當好好推敲的——宮中人多手雜,楊芳儀未必是心思這樣深遠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漸漸鄭重,“傅如吟之禍哀家不想重見,楊芳儀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計較,皇上日後留心就是。”
“兒子也不是真要夢笙死,只不過讓她先得個教訓罷了,來日再細細查問。誰知她氣性這樣大,兒子也甚覺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頭道:“兒子謹記母后教訓。”
太后半是嘆息,“你要真記着纔好,口不應心是無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進的涼風拂得如流連奼紫嫣紅間碩大的蝴蝶的翅,“兒子有如此賢妃,母后所言的不賢之人也不足爲道了。”
如此幾句,看時候不早,我與玄凌也告退了。
轉身出去的一個瞬間,我瞥見簾子後芳若隱約的笑容,我亦報之會心一笑。
若無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憐憫徐婕妤之心。若無這些事,我如何能成爲太后眼中的賢德之妃,得她如此讚許與疼愛。
便如眉莊,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暫得保全。
想到此節,我遙望碧天白雲,從容微笑出來。
註釋:
①起居注:起居注有兩種含義,一爲皇帝的言行錄;二爲職官名。
②出自《新唐書·文德長孫皇后傳》。原話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婦人,豈敢願聞政事?”牝雞司晨,比喻婦人專權。唐太宗知道長孫皇后深明大義,因此下朝以後經常都要和她談起國家大事。但她卻很鄭重地說:“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我是婦道人家,怎能隨意議論國家大事?”太宗不聽,還是對她說得滔滔不絕,但她始終卻沉默不語。以此來彰顯后妃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