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刻意迴避玄清,迴避對往事留戀和期望。從甘露寺眺望,遙遙能望見清涼臺白牆碧瓦的一角,然而纔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後晨起,不得不另換了一副心腸。冷眼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面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麼久,穿慣了身上灰僕僕的佛衣,鉛華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見我時是素衣簡髻的佛門女子,淡樸無華。那麼今日重返後宮,我便要豔絕天下,極盡奢麗,讓我的姿容在瞬間奪人心魄,震懾玄凌的心魂。
開箱啓鎖,挑選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繡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貴氣。臂上挽迤着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淨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豔,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繡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我舉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象徵出家的太虛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髮髻後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髮髻兩邊各一枝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髮髻正中插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製成,頸、胸、腹、腿等全用細如髮絲的金線製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着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髮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貴妃醉”牡丹,花豔如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髮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讓槿汐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複,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赤金鑲紅瑪瑙耳墜上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化的是遠山黛,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一眼瞥見妝奩裡的胭脂筆,心下一顫,想在眉心描畫一朵梨花形狀,想起當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宮後院的梨花樹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說我膚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於是親手執了胭脂筆將梨花形狀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妝”,一時宮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榮寵,也是昔年與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畫上讓玄凌見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對我的憐惜之意。
於是拾起胭脂筆,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讓我潤了潤筆。側頭忽見窗外一抹頎長的身影已在等候,心裡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那樣熟悉,彷彿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縱使我已決定重回玄凌身邊婉轉承恩,縱使我已決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軟軟地墜到地上。
槿汐不動聲色拾起筆來,柔聲道:“娘娘勞累了。奴婢來吧。”說罷細心描繪,燦然笑道:“娘娘傾國傾城,更勝往昔,皇上必定寵愛如初。”
我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豔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豔的面具,掩蓋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強笑道:“長久不穿戴宮裝鳳冠,現在穿上彷彿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得緊。”
此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悵然不已。這鳳冠霞帔於我而言,何嘗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順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娘娘日日換新,習慣了便只以爲美而不覺難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習慣了就不覺得難受了。”
我輕輕地說:“出去罷。”浣碧、槿汐立刻打開房門,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獨自負手站在石榴樹下,殷紅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渾然不覺。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彷彿盲眼的人瞬間見到光明,不能適應日光的亮。
浣碧出聲喚他:“六王。”他立即醒過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頓地說:“臣·弟·清·河·王·玄·清·參·見·莞·妃·娘·娘。”
彷彿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溫婉的笑:“清河王請起。”
他迅速地擡起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彷彿流星劃過夜空轉瞬不見。他說:“娘娘請移駕,鸞轎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聲音泠泠響起,彷彿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有勞清河王了。”我徐徐走過他身旁,輕聲道:“王爺身沾落花。落花殘敗,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覺,只站着不動。
浣碧眼見不對,上前兩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嘆口氣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涼,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
槿汐鬆開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鸞轎是否妥當。”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輕輕喚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聲音悲涼如弦月:“嬛兒,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無語,只伸手拈起他肩頭一瓣緋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兒恭祝王爺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他一時未懂,遙遙望着天際,目光蕭瑟如秋葉:“沒有你,這福壽綿長於我不過是滿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的裂開去,斑駁難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得耳邊風聲細細,吹得枝頭落花拂地,軟綿綿的“嗒”一聲,又是一聲。
幾許沉寂,浣碧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低聲道:“時辰不早,小姐該上轎了。”說罷伸手在側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像是正月的天氣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溫度。浣碧神色已是一驚。我心知這於禮不合,正要掙出手來,聽他的聲音凝佇在耳邊:“臣恭引娘娘歸宮,以示皇恩浩蕩。”
我神色立刻恢復自如,婉聲道:“那就有勞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邐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門檻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氣味嫋嫋在身邊縈繞,金殿佛身,寶相莊嚴。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門外,殿中靜得如在塵世之外,只聞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腳步聲和我衣裙曳地之聲。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頭頂的樹枝像鬼魅樣凌空伸展,玄清側過頭對我說:“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我黯然地笑起來,彷彿還是不久前說過的話,不過年餘間,世事已然翻天覆地,這條路已經那麼快,到了盡頭。
謹身殿,已經是最後一重殿宇了,也終於走完了。寺門外垂首恭謹跪着兩排宮女內監,明黃色鳳鸞儀仗燦如陽光,皇后專乘的華翠雲鳳肩輿停在不遠處。肩輿高六尺、寬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硃紅樑脊,鏤金爲輪輞,丹青畫轂軛,華蓋的四角都墜有鏤空的金球,金球裡各有兩顆金鈴,風一吹便“鈴鈴”作響,鏘鏘和鳴。頂上以金銀鑄雲鳳花朵爲檐,檐內兩壁鏤卷草纏枝金花,大團的牡丹環繞瑞獸,畫神仙永樂圖,四周垂繡額珠簾、白藤間花,肩輿前後用十六幅紅羅銷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動用了半副皇后儀仗來接我回宮。
李長與槿汐早候在外頭,忙迎上來,行三拜九叩大禮,道:“給王爺、娘娘請安。恭迎娘娘回宮。”
我點點頭,示意他們起身,道:“皇上如此鄭重,本宮怎麼敢當?擅用皇后儀仗是大不敬,縱使皇上天恩,皇后賢德,本宮也不敢逾禮。”我看一眼李長,淡淡道:“李公公,請即刻回宮稟明皇上,請許本宮用妃子儀仗,否則,本宮絕不敢回宮。”
李長賠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宮也一早說過,本宮不敢擔當。”
李長只擡眼看槿汐,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這一來一去費的時間不少,怕皇上心急,還請娘娘先回宮再議。”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別,本宮不是恃寵而驕,僭越無禮的人,也不願來日見了皇后無地自容。”李長不敢起身,只拼命磕頭不語。
槿汐連忙扶他起來,低聲道:“還不快去快回!”李長連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頂,遙遙望去京中景物一覽無餘。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依稀能看見城廓連綿,萬戶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黃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遠離數年的紫奧城。
時近中午,陽光越發明亮,亮得我睜不開眼睛。浣碧道:“日頭太毒,還請小姐和王爺在謹身殿前稍坐片刻,等儀仗到來。”
我側頭道:“請王爺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熱。”玄清一點頭,依舊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滿寺的尼女依舊跪在寺門外一動不動,天氣漸熱,她們的佛衣領上被汗濡溼,不過一個時辰,又被日光蒸發,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跡子。我一眼看見跪在主持身後的靜白,不知是不是體胖的緣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溼了。
我召她上前,緩緩道:“本宮在此清修數年,多蒙靜白師太照顧了。”
靜白臉色煞白,顫聲道:“出家人…本該慈悲爲懷,娘娘…娘娘無須多謝。”
我冷冷道:“師太對本宮的‘照顧’本宮沒齒難忘,必當報答。”烈日下,靜白的身體微微發顫。
玄清以爲我要在此瞭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聲道:“嬛…娘娘,不宜動氣。”我但笑不語,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靈靈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靜岸上前,含笑說:“本宮向來恩怨分明,師太昔日的照拂,本宮感激在心。”轉頭吩咐槿汐:“拿兩部本宮手抄的《太平經》來,賞賜靜岸師太。”又笑着對靜岸說:“本宮知道你不愛金銀,這兩部經書,略表本宮一點心意罷。”
靜岸果然歡喜,含笑謝過受了,道:“貧尼有一心願,請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發抖的靜白,向靜岸道:“師太要說的本宮全然明白。本宮便饒她一條賤命罷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靜岸垂首謝道:“多謝娘娘慈悲,我佛必定護佑娘娘。”靜白亦是連連叩首謝恩。
我看着她們退遠,沉聲對槿汐說:“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當年她誣賴我偷她的燕窩,今日就賞她一頓板子略作懲戒吧。”
槿汐略微點頭:“奴婢自會去辦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喚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帶進宮去了,靜岸師太雖爲住持,但是心腸太過慈軟,從今後就由你接替靜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衆尼,好好一糾她們的風氣。”
莫言微微惻然,懇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過不得一頓飯功夫,李長帶着人擡着儀仗和妃子專用的翟鳳肩輿來了。所有的人一齊跪下,“恭迎娘娘回宮。”
我緩緩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硃紅卷毯。我的鳳紋繡鞋久未踏足柔軟的卷毯,綿軟厚實的卷毯讓我的雙足一瞬間有難以習慣的柔軟之感。我微一低首,看見自己還不明顯小腹,看見身畔執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凜,不由得揚起頭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萬物都如塵芥一般,湮沒爲萬丈紅塵中不值一提的一點微末。這般居高臨下,彷彿還在那一日的輝山,猛然涌起一股凜冽的心腸:我要這天下都匍匐在我腳下,我要將這天下至高的權利握在手中,保護我腹中這個孩子,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的人!
妃嬪入宮,自來只走偏門貞順門。紫奧城自貞順門往內宮一路迤邐洞開,鑾儀衛和羽林護軍並守城外,赤色巨龍般的朱壁宮牆下着着暗紅衣袍的內侍並月白宮裝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靜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鸞轎往重華殿去。
漢白玉臺階上的紅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紅毯盡頭,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雖只是迎妃入宮,他也穿了九龍華袍以示鄭重,皇后素來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華蹙金廣綾鳳越牡丹羅袍。二人並肩而立,遙遙望去,風姿高貴而綽約。
我心內冷笑,相違數年,帝后之間依然是一對好夫妻,相敬如賓,奢盡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環佩衣衫,步下鸞轎,重重羅衣錦服,瓔珞環繞,我下轎十分不便,還未等小內監送踏凳來,玄清已立在輦邊,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攙我下來。
腳尖才觸到地面,手已欲從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掙脫不得,不覺立刻面紅耳赤,大是尷尬。
他迎風迢迢,坦蕩道:“清奉皇兄之命親迎娘娘歸來,可見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請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後一刻的溫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強忍下淚意,低低道:“有勞王爺。”
他的面色肅然而鄭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碩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約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涼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涼意漸漸侵到心底去。我穩穩行於紅錦金毯之上,緩緩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涼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溫暖,冰得似沒有溫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覺到,握我的手更緊了緊。心下大是哀慟,深深漫出一股恐懼,只盼時光駐步,這條路永遠永遠也走不完。
時光的印刻殘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顏的一瞬間,心底驟然刺痛,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眸,再睜眼時,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彷彿有難掩的喜悅。
我屈膝,“臣妾來歸,恭祝皇上、皇后聖體安康、福澤綿延。”
膝蓋尚未完全彎曲,玄凌已一把將我扶住,從玄清手中接過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還吃力?”
我搖頭,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適的感覺,叫人心底膩起一層油白的膩煩。
皇后笑容滿面,修飾過的纖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訴本宮,本宮可歡喜得不得了,左右數着日子盼了莞妃這麼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許是在風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亞於我,猶自含笑端詳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宮後該當好好調養纔是。”
如此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當真要見者動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關懷備至,臣妾如何敢當。”
玄凌道:“清河王既爲冊封使,便代朕將冊封莞妃之旨曉諭六宮。此刻諸妃皆在,勞六弟宣讀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動聲色,只從槿汐手中接過聖旨,泠然宣讀道:
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諮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志其心,堪爲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爲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他的尾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似一片薄薄的鋒刃從我身上刮過去,一時不見血出來,只覺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經是傷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親口宣一邊聖旨,玄凌眼中的厚愛,於我,於他,何嘗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遲。
玄清長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圓滿了。”
多年隱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學會表面的波瀾不驚。玄凌滿意點頭,滿心喜悅道:“六弟奔波勞碌,朕也該大大地謝六弟纔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該想想如何謝六弟纔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親王俸祿,衣食無憂,朕再賜清河王食邑三百戶,清涼臺方圓百里爲其湯沐邑①,六弟可還滿意麼?”
皇后笑道:“皇上好闊氣的手筆,當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開口,卻聽一把嬌俏如露珠的聲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來了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賜,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勞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話大有酸意,我不用擡頭,便知唯有出身親貴的胡昭儀纔敢如此大膽。我輕輕一笑,粲然道:“王爺親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見皇上用心。這位妹妹很體貼皇上心意,那麼請皇上賜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賞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風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賜昭儀明珠一斛。”他揚一揚眉,笑道:“既然昭儀如此體貼,不如在去庫房選幾幅吳道子的畫來贈與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見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卻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麗人走近,笑向我道:“這位是胡昭儀,最風趣可愛不過,你們尚未見過,此時見見正好。”
我只作初見,微笑頷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問安,只脣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銀硃紅細雲錦廣綾合歡長衣更襯得她嬌小的身量如一抹緋紅的雲霞,燦然生光,足見她之受寵與尊貴。我細細留神,一樣是豔烈的美人,比之華妃,胡昭儀更多幾分嬌俏與蘊藉,並不像一個口無遮攔之人。
胡昭儀毫無顧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朧月帝姬一個模樣呢。”我留神細看已生育的妃嬪左側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幾位帝姬立在一起,個個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邊,正是快五歲的朧月。我心下一熱,忙上前幾步,喚了句“朧月!”纔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卻往乳母懷裡一縮,小臉都皺了起來。
我見朧月如此,一時有些尷尬,卻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釋然,澹然含了一縷笑意,“昭儀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氣過人,連容貌也如此令人傾倒。”
胡昭儀笑時鬢邊的海水紋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動,如嬌蕊一般,“怪道從前聽人說莞妃聰穎過人,原來甘露寺清淨之地,也能教莞妃聽到如此多宮闈之事。”
她雖是笑靨婀娜,然話中挑釁之意已然瞭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謙和就是,斷斷不爭這一日的長短。何況她所說的,怕是日後宮中人人都要譏之於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華殿前。殿前嬪妃數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爲首皆按位份立於兩側。望去衣裙繽紛,個個都精心裝扮過,唯恐落了人後,個個鬢如青雲,花團錦簇,彷彿上林苑的萬花朵朵散於重華殿庭前。
然而,宮廷裡的女人,何嘗不是萬花散於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聲笑道:“當年爲祈國運昌隆,甄昭儀不顧一己之身自請出宮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滿,朕感其心意,特冊爲莞妃迎回宮中。”
他平平淡淡一語,勝過我萬千分辯。我盈然一笑,凝視於他。只聽一聲嬌啼,卻見安陵容似一隻展翅的蝴蝶先撲了上來,牢牢拉了我的裙襬,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來了,姐姐一別數年,妹妹只當此生不能再相見了,不意還有今日,當真是…”話未說完,一行熱淚滾滾落下。陵容早年已冊封爲貴嬪,卻只以“安”爲號,她卻打扮得並不華麗奪目,只一身月白青蔥色的雲天水漾留仙裙,用細碎的米珠織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瑩透的軟羅綃紗一絲一絲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發楚楚可憐。
我心中煩惡,卻不肯露出一份異樣來,只淡然道:“久不見妹妹了,妹妹一切如舊,並未變改分毫呵。”
我細細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嬪對我的到來大多神色異樣而複雜,然而新進宮的十數人大約因我與傅如吟的相似而驚愕不已,有幾個膽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起來。玄凌如此聲勢迎我回宮,衆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動與我親近,有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妃嬪已露出不屑的神情來。
陵容恍若未覺,益發拉着我問長問短不已,我雖不耐煩,到底顧忌着她是玄凌的寵妃,一時不能發作,更是尷尬。端妃冷眼片刻,緩緩向我道:“莞妃氣色不是上佳,今日勞累,更不宜站在風口說話,合該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爲我解圍,微聞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羣中逡巡,果見眉莊眼中淚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莊的袖子,笑道:“惠貴嬪可歡喜過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宮吧。”她親密地笑一笑,“皇上爲接妹妹回來,新修了未央宮,賜妹妹爲柔儀殿主位呢。”
安陵容溫婉一笑,嬌怯怯道:“皇上爲了姐姐的未央宮費盡心思,在庫裡尋了多少積年的珍寶出來,只聽說跟蓬萊仙島似的,又不許咱們去瞧新鮮,只等姐姐來了纔開宮呢。”她軟語嬌俏,叫人不忍拒絕,“不如姐姐帶咱們去開開眼吧。”
陵容生如黃鸝滴瀝啼囀,衆妃神色變了幾變,終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語道:“日後總有去的時候,何必急於一時,先讓莞妃安頓下再說不遲。”
陵容忙低頭道:“皇上說的極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來了呢,總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語,眼神將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覺如今宮中之女美豔者更多於從前,直教人眼花繚亂,一時看不過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