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中元節,就是祭奠先人的日子,闔宮上下從黎明就開始忙碌,連着要做七天的法事。奉先殿裡香火鼎盛,昌貴妃虔誠跪於幾位皇后的神位前,頂禮膜拜,我等妃嬪也各自率自己的阿哥和公主焚香叩頭,法師在殿前的香爐邊跳着薩滿,喇嘛僧侶們則立於殿前兩側敲着木魚,喃喃念着佛經,宮女太監們在殿前燒紙,秀女們也各自排好隊列在遠處觀摩,由寧愨太妃身邊的鬆榷姑姑講解祭祀的禮儀規矩。我把抄好的佛經帶來,連同紙錢和紙橋一併燒了給那些故人,回到寢宮裡人已疲倦,用完午膳後,乳母們帶了公主和阿哥們去午休,竹息也讓秀女們回了各自的房間午休,還沒睡熟便被芳茉催促着起身去行下午的祭禮,禮畢後昌貴妃站起,對我們莞爾道:“今日的法事辛苦各位姐妹了。”我們跪着齊聲道:“多謝貴妃娘娘關心,嬪妾不辛苦。”昌貴妃看了看叩跪在殿外的衆秀女,對我們道:“本宮昨兒和皇上商量好了,等中元節七日法事之後,便在體元殿安排秀女們的殿選,永壽宮和儲秀宮已經把名冊呈給本宮了,永和宮和翊坤宮……”她說着目光掃到我和一旁的宜妃,宜妃道:“待明日嬪妾清點完自會呈報給娘娘。”我道:“嬪妾和宜妃姐姐一樣。”昌貴妃微笑道:“好,本宮知道了。今日的祭禮就先到此,大家都跪安吧。”我們一同跪安道:“嬪妾告退!”
翊坤宮的那間小屋裡燈火通明,銅盆裡的焰蝶卷着紙屑迴旋,燕燕只勸思卉道:“姐姐,燒完這些就別燒了吧,在宮裡頭讓別人發現我們燒這些,不太好……”思卉不以爲意,繼續拿着手中的紙錢一張一張往銅盆裡丟:“別怕,現在是中元節,我也有我自己的亡親。”燕燕趕忙關緊了門窗,驚慌道:“哎呀姐姐,這話可說不得啊,若讓人知道你我並非那些旗人親生之女,又不知要旁生出多少枝節。”思卉看着火光道:“今年的秀女,佼佼者那麼多,誰在意我這個即將落選的呢。就算我沒有落選,我也壓根不想來這個皇宮,只是爲了報答陳夫人的一個人情,這麼多年,是她讓我再次體會到了真正的家,不是花天酒地的館子,也不是榮華富貴的豪宅,尋尋常常,快快樂樂,每日擔心的不是銀子和爭寵,只是最簡單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燕燕哽咽道:“姐姐知道嗎?我爲了來宮裡參選,吃了不少苦頭,你當初在陳府裡做小姐,而我卻風餐露宿,那些遠房親戚欠了賭債又想把我賣了,還好我機靈逃了出來。”思卉道:“妹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起過去。”燕燕用帕子掩去眼角的淚水,微笑道:“沒關係的姐姐,不提它了,這次選秀是個機會,我們好好爭取吧。”姐妹二人正燒着紙,內爾吉攙着宜妃進屋來,見她們私下燒紙,內爾吉呵斥道:“大膽!竟敢在此燒紙!”思卉和燕燕忙跪着伏首道:“娘娘恕罪。”宜妃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往那銅盤裡一灑,道:“看來有的規矩,本宮必須要跟二位妹妹說清楚,從今兒以後,私下燒紙錢者,杖責三十,當然,不知者不怪,本宮念你們是初犯,這杖責就免了。”思卉和燕燕叩首道:“多謝宜妃娘娘寬恕。”內爾吉伺候宜妃坐下,宜妃道:“今日本宮聽說,中元節七日祭禮之後,便要殿選了,昌貴妃要本宮把名冊呈報上去,本宮打算把你們的名字都添上,到了殿選那日,思卉妹妹就可把臉上的紅點洗掉了,這些時日讓思卉妹妹受苦了。”思卉伏首道:“回娘娘,臣女喜歡清淨,這兒挺好。”宜妃道:“清淨?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吧?這幾日還是規行矩步些要緊,免得旁人再生是非,到時本宮想幫也愛莫能助了,本宮今日乏了,妹妹們也早些歇息,告辭。”內爾吉扶起宜妃往屋外走,思卉和燕燕恭送道:“臣女恭送宜妃娘娘。”
燕燕採了茉莉和孔雀豆,挎着花籃走在長街裡,腰間的香囊不甚掉落,以茹在身撿起後叫住了她:“劉姐姐留步。”燕燕回過神,接過以茹手中的香囊:“謝謝姬妹妹,不知怎麼地就掉了。”以茹微笑道:“大家都是姐妹,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嘛。”燕燕微笑道:“打發時日的小玩意兒罷了,妹妹喜歡嗎?”以茹微笑道:“喜歡,可這是姐姐的手藝,姐姐辛苦繡的,妹妹怎好討去賞玩?姐姐自己留着,興許將來碰上了皇上,會誇獎姐姐心靈手巧呢。”燕燕羞嗔道:“哎呀,你別說了嘛。”以茹掩鼻嗤笑:“呵呵,姐姐不好意思了。”燕燕道:“纔沒有呢,我先回去了。”燕燕回到屋裡,和思卉往香囊裡塞着茉莉和孔雀豆,燕燕繫好了香囊的繫帶,拿給思卉聞了聞:“姐姐你聞聞,可香了。”思卉拿起一嗅,微笑道:“真的好香啊,對了你瞧,咱倆的香囊上繡的圖案也不同,你繡的是燕子和垂柳,我繡的是秋海棠,各自暗含了名諱在裡頭,茉莉和孔雀豆亦都是安神的。”燕燕拿起桌上的篦子,對思卉道:“姐姐,你的鬢角有些亂,我給你篦篦吧。”思卉微笑道:“好。”梳好了頭髮,紫蘿端了盆熱水和毛巾進屋來:“思卉小主,娘娘吩咐讓你洗臉。”思卉道:“我知道了。”燕燕微笑道:“太好了姐姐,明日就是殿選了,你我若一起選上便更好了。”思卉微笑道:“借妹妹吉言。”說着便洗臉不提。
康熙三十年七月廿六日,我們一早便隨昌貴妃盛裝往體元殿去,昌貴妃問遊世淮道:“遊世淮,皇上怎麼還沒過來?”遊世淮道:“方纔派人去請了,這會子下了早朝該來了吧。”昌貴妃擔憂道:“可別誤了吉時,再去請吧。”遊世淮打了個千兒:“喳。”正說着,魏珠甩了拂塵朗聲道:“皇上駕到!”我們一同從座位上起身,跪伏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邁着闊步到龍椅上坐下,擡起雙手示意我們道:“都起來吧。”我們道了聲:“謝皇上。”便起身入座,秀女們也都起身。昌貴妃對皇上莞爾道:“皇上,趁着吉時,我們快開始選吧。”皇上吩咐道:“魏珠,開始吧。”魏珠應着便拿出名冊,點名道:“廣寧縣承卞誠之妹卞蘭兒,漢軍鑲藍旗,年十五,上前聽封!”卞蘭兒上前跪下叩首道:“臣女參見皇上、貴妃娘娘、榮妃娘娘、惠妃娘娘、宜妃娘娘、德妃娘娘,恭請皇上龍安,諸位娘娘金安。”昌貴妃微笑道:“擡起頭來,讓我們瞧瞧。”卞蘭兒怯怯地擡起頭,皇上細瞧了之後,不是很滿意地道:“撂牌子。”小太監遞給卞蘭兒一朵小花,魏珠又復了一聲:“卞蘭兒,撂牌子,賜花!”卞蘭兒叩道:“多謝皇上。”便退到後面,選看了數十位秀女後,皇上有些疲倦,還是強打着精神仔細甄選,魏珠念道:“新安縣知府姬驂之妹姬以茹,漢軍鑲藍旗,年十六,上前聽封!”以茹恭謹地行禮道:“臣女見過皇上和諸位娘娘,願皇上和諸位娘娘太平安樂,福綏綿洪。”皇上問道:“姬以茹?姬是周武王姬發的那個姬嗎?”以茹恭順道:“臣女是西周姬姓的後人。”我道:“本宮聽聞西周崇尚禮樂,對於我們婦人而言,何爲禮?何又爲樂?”以茹擡起頭,莞爾回道:“回德妃娘娘,婦人之禮,在於言行,在於舉止,凡爲女子,當知禮數。女客相過,安排坐具。整頓衣裳,輕行緩步。斂手低聲,請過庭戶。問候通時,從頭稱敘。答問殷勤,輕言細語。婦人之樂在於事父母、事夫君、育子女。”我滿意點頭:“答得還算妥當,可曾讀過什麼書嗎?”以茹道:“回德妃娘娘,臣女不曾讀過,只讀過德妃娘娘您傳授的女論語,熟得幾個字而已。”我對皇上道:“皇上,很是端莊得體。”皇上道:“那就先留了牌子。”魏珠復了聲:“姬以茹,留牌子!”以茹接過玉佩,叩謝道:“臣女謝過皇上、謝過諸位娘娘。”魏珠繼續念道:“江寧織造筆帖式陸洋之女陸春妮,漢軍鑲紅旗,年十六,上前聽封!”春妮上前行禮問安:“臣女見過皇上,見過諸位娘娘,願皇上和娘娘們萬福金安。”皇上道:“擡起頭來。”春妮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皇上見她戴着十字掛墜,問道:“你脖子上戴着的是什麼?”春妮答道:“回皇上,這是我們天主教徒的信仰。”皇上道:“朕想起來了,我們見過面的,魏珠,留她牌子。”魏珠應着便道:“陸春妮,留牌子!”春妮叩謝道:“多謝皇上。”魏珠朗聲道:“順天府尹筆貼式劉全之妹劉燕燕,漢軍鑲藍旗,年十五,上前聽封!”燕燕恭謹行禮道:“臣女見過皇上,見過各位娘娘,願皇上萬福,各位娘娘萬福。”昌貴妃微笑道:“擡起頭來。”燕燕緩緩擡起頭,對皇上莞爾一笑,皇上道:“留牌子。”魏珠複道:“劉燕燕,留牌子!”燕燕取過玉佩叩謝道:“多謝皇上、多謝各位娘娘。”魏珠朗聲道:“二等侍衛陳希閡之女陳思卉,漢軍正白旗,年十七,上前聽封!”思卉上前恭順行禮道:“臣女思卉見過皇上,見過諸位娘娘,願皇上龍體康健,各位娘娘鳳體安康。”榮妃微笑道:“擡起頭來。”思卉一擡頭,把在座的都驚到了,皇上走下龍椅將思卉攙起:“雪兒,你終於肯回來了。”思卉道:“皇上,臣女陳思卉。”皇上牽着思卉走上龍椅道:“來,坐朕旁邊來。”思卉推辭道:“皇上,這可不太好。”宜妃道:“是啊,皇上,您讓一個秀女直接到御前來,成何體統?趕緊讓她退下去。”皇上道:“朕就想留她在身邊,宜妃要忤逆朕嗎?”宜妃道:“臣妾不敢,只是提醒皇上,不要錯了規矩。”皇上道:“天下都是朕的,規矩還不照樣可以改?”昌貴妃道:“宜妃姐姐,我們還要繼續選呢。”皇上將思卉摟在懷中,思卉坐在皇上膝上,宜妃輕聲斥了一句:“不成體統。”隨後繼續選看。
待都選看完畢後,昌貴妃對皇上道:“皇上,新妹妹們的位號和住所該如何安排?”皇上道:“就一併從答應做起,住所嘛,挑幾處安置了便是。”昌貴妃應道:“是。”皇上道:“另外,朕打算冊陳思卉爲宸貴妃,居景仁宮。”昌貴妃微笑道:“入選就冊爲貴妃,只怕難堵衆人幽幽之口啊,別的不說,景仁宮乃是孝康章皇后做妃子時的故居,空置多年,內務府也未敢將裡面設作寢宮,如此安排,不妥啊。”皇上道:“這有什麼,宜妃還不是入住了從前孝昭皇后的翊坤宮?朕讓她住哪兒,她就得住哪兒。再者,後宮本該就應有兩位貴妃不是嗎?”我們聞言,忙跪下叩首道:“請皇上收回成命!”思卉也勸道:“皇上,各位娘娘說的也有道理,臣女剛進宮,不宜受太高的位分。”皇上道:“普天之下都是朕的!朕高興冊她做貴妃,你們再阻撓朕,就都是抗旨不遵!”榮妃哭道:“皇上,念在臣妾辛苦爲您誕下胤祉和榮憲公主的份上,請您答允了臣妾們的請求吧!”我們也一併道:“求皇上答允!”皇上並不理睬,思卉到我們身邊要攙起我們,我們執意跪着,昌貴妃道:“皇上,各位姐姐入宮年久,更是早於臣妾入宮,按資歷、按品行,也該是由她們中選冊貴妃,而不是另冊新進宮的秀女,求皇上三思!”思卉避開皇上,退到秀女後面,低頭不語,皇上打着哈欠道:“朕乏了,以後再說吧,魏珠,擺駕南書房,朕稍後和羣臣商議冊封大典。”
留用的秀女們暫住在各自學規矩的宮裡,思卉在房中踱步苦惱道:“怎麼辦,皇上若要因爲我而揹負罵名,那我豈不是成了禍國殃民的禍水了?怎麼辦……”燕燕微笑道:“我的好姐姐,就別擔心了,皇上寵你,是好事啊!以後我也可以跟着沾光啊!嬪妾參見貴妃娘娘。”思卉道:“去去去,人家都苦惱死了,還來取笑人家。”燕燕道:“好好好,姐姐莫急,皇上會顧全大局的。”思卉道:“燕燕,我好害怕,我覺得皇上看我的眼神,好詭異,我,我也不知道我的臉到底有什麼問題,可……”燕燕道:“姐姐國色天香,是一頂一的美人,誰人敢指摘姐姐?”才說着,就見傳旨太監進來吊着嗓門道:“秀女劉燕燕接旨!”燕燕跪下叩首道:“臣女劉燕燕接旨。”傳旨太監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劉燕燕,毓質名門,溫恭懋著,冊爲劉答應,賜居鍾粹宮燕來齋,欽此!”燕燕叩謝道:“臣女謝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思卉問道:“爲何還未有旨意傳來給我呢?”傳旨太監道:“這個咱家就不知道了,咱家傳好了旨還要去別的宮呢,小主們好生歇息,稍後會有人過來打點行禮。”燕燕微笑道:“有勞公公了。”傳旨太監走後,思卉道:“燕燕,皇上會顧及到諸位娘娘,只冊我爲不定數的答應或常在嗎?”燕燕道:“擔心有什麼用,該來的遲早要來。”
榮妃哭着見了蘇麻,把事情跟蘇麻說了,蘇麻去勸了皇上,這才只冊思卉爲勤貴人,讓思卉也住在鍾粹宮未央居里和燕燕作伴。翌日便是搬離寢宮的日子,思卉和燕燕的行禮由宮女太監們搬到住所去,二人到宜妃跟前跪下叩謝道:“承蒙娘娘多月來的栽培教導,請受嬪妾們一拜。”宜妃道:“起來吧,你現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兒,本宮可不敢指教你了,以後好生伺候皇上,早日給愛新覺羅家族添個子嗣,跪安吧。”思卉和燕燕叩首答道:“嬪妾定當不負娘娘期望,嬪妾告退。”說着便往翊坤宮外走,二人說笑時,燕燕的香囊恰好掉在長春宮邊上,以茹撿起後,回寢宮善慶堂裡,伺候的宮女堇菜、線蓮見到這個香囊,讚道:“小主的香囊好別緻啊。”以茹道:“好看嗎?這是蘇繡。對了,三日後皇上會翻我們的牌子,可是我,從小到大都不懂如何伺候男人,怎麼辦啊……”堇菜微笑道:“小主不用怕,到時候,會有御前的姑姑來教導你的。”以茹羞澀低下頭不語。另一邊,燕燕翻箱倒櫃地找:“我記得我就戴在身邊的啊。”思卉也吩咐道:“積雲、積雨,幫劉答應找找,她繡的香囊,上面有隻燕子圖案的,是蘇繡的款式。”兩位宮女應着便也四處翻找,回來覆命道:“回小主,沒找到。”思卉道:“算了,妹妹,一個香囊而已,丟了再繡一個便是了。”燕燕只好作罷。另一邊,敬事房的管事喜滋滋地從長春宮善慶堂裡出來,袖裡藏着銀票,相互嘀咕:“我說這姬答應出手夠闊綽的啊。”另一個道:“可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嘛,小門小戶的,指不定是不是黑錢呢。”那個道:“誒呦別嚇我,我膽兒小。”另一個道:“現在皇上寵誰,這不明眼兒了能瞧得出來?咱們何苦還連累自個兒淌渾水,依我看,以後這宮裡,可真就熱鬧了。這票子啊,就當是打賞,事兒,再說。”那個豎起拇指道:“公公,高明!”另一個笑道:“豈敢,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