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次踏足報春軒,是老四讓我來主持公道的,這次再來,院落裡還是一樣的冷清,屋子裡的陳設也十分樸素,唯有的華麗僅屬高掛牆上的十字架聖像,純金打造的。我飲了幾口碧螺春,問春答應:“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春答應的面色用脂粉遮掩,顯得健康紅潤,但說話間還是乏力氣短:“謝娘娘關心,嬪妾好多了。”我讓芳若將錦盒呈給春答應,芳若打開錦盒,內現幾顆冰鎮的羅漢果,我微笑道:“妹妹有咳疾,本宮雖不懂藥理,但羅漢果清咽潤肺還是略懂一二的,妹妹平日無事可以取幾顆羅漢果泡水喝。”春答應跪下叩謝道:“嬪妾謝德妃娘娘賞賜。”我立刻攙起她:“好妹妹快快起來。”春答應坐下,吩咐麥曲將羅漢果收下。又聊了一會兒,便從報春軒裡出來,坐上轎攆回永和宮去,小盛子走在前頭引路,我用右手胳膊撐着頭閉目養神,小盛子道:“這報春軒這麼偏僻,難怪春答應病了也沒請到太醫。”芳若嘆道:“春答應的病是頑疾,不是一時能治好的。”又轉向我微笑道:“幸好咱們德妃娘娘菩薩心腸,有德妃娘娘庇佑,春答應的病症會減輕許多的。”我撐着頭,閉目沉聲道:“她好不好不重要,本宮只想讓她知道,這宮裡還有人重視她,不讓她年紀輕輕就寂寞深宮,陪她說說話,僅此而已。”說話間,我們的轎攆便漸隱在了某個巷子裡。
另一邊,一名黃甲侍衛手持捷報,奔走在乾清宮長廊裡,他聲如洪鐘,高聲呼喊:“緊急軍報!緊急軍報!”魏珠引他進了南書房,黃甲侍衛呈上捷報道:“回皇上!厄魯特之侍讀學士達虎和郎中桑格等人還及嘉峪關時,爲阿奇羅卜藏所劫!”皇上怒目圓睜,拍案道:“你說什麼!?”黃甲侍衛抱拳道:“皇上!阿奇羅卜藏不但搶走了行囊和錢財,還強行扣押了學士一行人!他們拿學士等人的性命要挾,弟兄們怕打草驚蛇,丟盔卸甲做了人質,奴才拼死跑回來通報一切!還望皇上做主!”皇上站起,厲聲呵斥道:“反了!反了!魏珠!去宣孫思克、明珠、索額圖、陳廷敬等人即刻見朕,有要事商討!”魏珠諾諾應是,便去宣召,皇上癱坐在龍椅上,雙手揉着太陽穴,黃甲侍衛單膝跪地叩首道:“皇上,奴才告退!”皇上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魏珠即刻領了幾名大臣來:“微臣參見皇上!”
過了幾日,孫思克和潘育龍、韓成等人率軍直搗阿奇羅卜藏老巢,斬殺四百餘人,擊走阿奇羅卜藏,又遣使詰責西海諸臺吉。諸臺吉們非常恐懼,抄沒阿奇羅卜藏的家財,賠償給清軍。此案告一段落,孫思克等人也依次論功行賞,母家叔父建軍功,竹息也神采奕奕,從屋裡挑了幾件新制的棉襖和珠釵打賞給宮女們,宮女們也歡喜,我也替她高興,竹息伺候我梳頭向來是不露喜怨的,今日掛着豔陽般的笑靨,看上去更加親切,她比着梳妝檯上的簪子溫聲問道:“娘娘,今日戴雙雀登梅簪還是醉荷沉湖簪?”我道:“戴芙蓉泣露簪吧。”竹息邊應着邊爲我戴好旗頭,簪上珠花點翠,隨我去承乾宮見昌貴妃。
我把永和宮的用度呈報昌貴妃,昌貴妃翻看着邊問道:“本宮聽說姐姐的風溼又犯了,如今可好些了?”我微笑道:“謝貴妃娘娘關心,嬪妾敷了膏藥,好多了。”昌貴妃擔憂道:“如今氣候溼冷,姐姐可要注意保暖啊,對了,本宮不久前收到二嫂的家書,說他們已經到了鑲黃旗察哈爾地界,一路安全,讓咱們放心。”我道:“他們平安就好。”昌貴妃將簿子給玻琴,又叫玻琴遞還給我,我道:“內務府說,東六宮的月例和日用食材都分發下去了,景仁宮、鍾粹宮無主位,參照往例置辦。”昌貴妃莞爾道:“好,本宮知道了。”又吩咐玻琴道:“玻琴,把本宮面前這盤核桃酥端給德妃嚐嚐。”竹息上前道:“貴妃娘娘,讓奴婢來吧。”她端到我這兒,放在案上,我拿起一塊兒吃着,讚道:“不愧是承乾宮的點心,果然美味,香!”昌貴妃微笑道:“本宮閒暇時做來玩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做的味道如何,姐姐喜歡就好。”我吃完了一塊,又下手去抓起另一塊,對她道:“這核桃通常都有股澀味,經娘娘的妙手這麼一加工,竟是香甜可口了。改天教教本宮,本宮給孩子們做。”昌貴妃微笑道:“好。”又聊了一會兒,我便告退出來。
太子回毓慶宮稍稍沐浴歇息,便即刻往南書房向皇上奏報拜謁情況以及沿途見聞。太監們取下《康熙南巡圖》並展開全貌,太子凝視此圖,指着《康熙南巡圖》圖中的幾處山水縣城,對皇上道:“回皇阿瑪,兒臣拜謁回程,在喜峰口、榛子鎮、豐潤縣等地,見蝗蝻肆虐,顆粒無收,百姓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兒臣感念皇阿瑪仁德治理天下,雖讓下人分發粥米饅頭,但供不應求,兒臣懇請皇阿瑪開倉賑糧,救救黎民百姓吧!”皇上略有所思道:“蝗蝻蟲害,地方官應該早早告知於朕,就不至如此。”他的雙手靠在身後,沿着那副圖的四周緩緩走着:“年年賑災,年年開倉,可百姓依舊是食不果腹,開倉?朕看,不急一時,眼下要緊的是蝗災,讓地方官們都警醒着,處理不當提頭來見朕!”太子諾諾應是,又道:“對了,皇阿瑪,還有一事。”皇上問道:“何事?”太子擊掌兩下,隨從便呈上一支箭,皇上要上前端詳,太子忙阻道:“皇阿瑪當心,箭頭上塗了劇毒!兒臣在拜謁途中,險遭暗算。有隨從忠心護兒臣,已中箭身亡。”隨從將箭身翻轉了一下,上面刻着蒙古文,皇上凝視片刻,對隨從道:“將這個東西拿去燒了。”隨從頷首便拿箭退出,太子疑惑道:“是葛爾丹派來的細作?”皇上走上龍椅,緩緩坐下,用右手按摩着前額,嘆道:“你也累了,先跪安吧。”太子告退出南書房,皇上暗想:“葛爾丹現在的黨羽已經遍佈中原了嗎?就像當年的鰲拜、吳三桂那樣?今日可以對儲君放毒箭,他日,是否會進宮弒君?這次我兒命大,不然東宮易主,要生大變,萬幸萬幸……”
聽聞百姓災情嚴重,我們也自發組織捐糧行動,幫皇上賑災,日常的三餐是不少的,只是菜色不似從前鋪張奢靡,昌貴妃採納了內務府的提議,削減了各宮一個月的用度,下午的茶點減少了,連素日愛美食佳餚的瑞嬪都毫無抱怨,卻是景陽宮的祥嬪看着兩菜一湯,拍案怒喝:“打發叫花子呢!去!再添兩個菜!本宮要吃獅子頭和松子魚,快去!”宮女哪敢辯駁,硬着頭皮去添菜。毓慶宮裡,太子福晉正伺候太子用晚膳,太子讚道:“墨兒的手藝又進步了。”太子福晉嬌羞低頭道:“爺若喜歡,以後妾身天天給您做。”太子吃完,打了一個飽嗝,放下碗筷,微笑道:“墨兒,本宮今夜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很晚纔會回來。”太子福晉神情略顯失落,強顏歡笑道:“沒關係,妾身等你回來。”太子“嗯”了一聲,便與江公公離去。宮女來收拾碗筷,太子福晉攥着手裡的絹帕,任由寒冷的夜露卷着些許粉嫩脂粉從下頷滑落。
轉眼又是白雪皚皚的冬景了,雪花像玲瓏水晶般在冷風中迴旋飄舞,我們也各自換了貂裘棉袍之類的冬裝,孩子們在御花園裡又在堆雪人、打雪仗,宮中也是一片祥和氣象,然而在冷宮那裡,有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微薄的黑炭已經暖不了上雨旁風的漏屋了,呼嘯的北風似利刀般刮在嬌弱的臉頰上,她蜷縮在棉被裡瑟瑟發抖,痛苦地咳着,送膳的小太監上前試她額頭,立刻縮回手:“這麼燙,你等着,奴才去叫太醫。”女子皺眉搖頭,氣若游絲:“不,不許……許去……”小太監哪顧其他,即刻便跑出去,恰巧宜妃鑾駕駛來,小太監告知冷宮女子病情,宜妃催促轎伕往冷宮去,又叫內爾吉去告知皇上,皇上派了魏珠過來,見宜妃和太醫被侍衛阻在冷宮門口,喝退了守門侍衛,帶太醫進去診治。
皇上處理完一些國事,想到冷宮女子重病,便催促轎伕疾馳,因雪天路滑,不慎撞倒了折梅回宮的春答應,太監呵斥:“什麼人也不看着些路嗎?!”春答應和杜茵惶恐不安跪下叩首道:“臣妾該死,衝撞了皇上,還望皇上恕罪。”皇上問道:“你沒事吧?”春答應怯怯道:“回皇上,一點擦傷,不礙的。”皇上注意到她脖子上的掛飾:“朕好像見過你,你是哪個宮的答應嗎?”春答應回道:“回皇上,臣妾是報春軒的春答應。”皇上道:“雪天路滑,注意安全,起駕!”太監又復了聲:“起駕!”春答應和杜茵退至一邊,目送鑾駕遠去:“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再次踏足冷宮不知又隔了多少年,當年的院臺樓閣,如今付之一炬,守門侍衛引皇上進了勤貴人的舊屋,宜妃和魏珠正在一旁悉心看護,見皇上來了,便福下身子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皇上擺了擺手示意她免禮,又問道:“勤貴人好些了嗎?”宜妃回道:“方纔用過了藥,現在讓她睡會兒。”皇上道:“照顧了半日,你們也累了,這裡有朕陪着。”宜妃聞言便告退出去,魏珠用打火石將炭盆又燃了一遍,搬到皇上和勤貴人近處,勤貴人打了個噴嚏醒來,見皇上就坐在自己牀邊,驚訝坐起,皇上深情微笑道:“愛妃,別來無恙。”勤貴人眼見當初被自己嫌惡的男子就坐在自己面前,百感交集,腹誹:“難道皇上,是真心愛我的嗎?是我錯了嗎?”她哽咽着,任由淚水滑落,皇上輕輕爲她擦拭眼淚,摟她到溫暖的胸懷裡,輕撫道:“朕發誓,從今以後,不會再有專寵,後宮嬪妃雨露均佔。也不會再拿你當孝懿皇后的替身,你,只是朕後宮裡的貴人,從前朕寵的是影子,朕錯了,從今以後,朕對你的愛無關樣貌。答應朕,回到朕身邊,可好?”她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皇上的懷裡哭了出來,連連對皇上說“對不起”,皇上輕撫着許久沒有好好梳洗的紛亂油膩的雜發道:“應該跟你道歉的是朕,都是朕不好。”勤貴人啜泣了幾下,擤了擤鼻涕道:“不,是臣妾一時衝動,都怪臣妾。”皇上微笑道:“衝動得好啊,如若不然,朕和你都要被朝臣詬病了。先不說當初了,這屋子不蔽風不蔽雨的,你如今風寒,若不換個地方好好醫治,病會加重的。鍾粹宮未央居朕日日派人去打掃,你還搬回原先的住處吧。”勤貴人搖頭道:“鍾粹宮裡有太多悲傷的回憶了,臣妾想重新開始。”魏珠道:“東西十二宮裡,除景仁宮閒置無人居住以外,各位娘娘小主都住滿了,勤貴人那麼得皇上寵愛,該不會想住到北五所偏僻的暢春園一帶吧?”皇上道:“除此之外呢?朕看延禧宮的端嬪就很好,你要麼就……”沒等他說完,勤貴人道:“謝皇上好意,只是臣妾不想與後宮的任何娘娘有瓜葛,還望皇上讓臣妾居到一個清靜之所吧。”魏珠思索片刻,回道:“回皇上,回小主,寧壽宮後頭的飲綠軒還空着呢,那裡最是清靜。”皇上道:“但是,太后也不是好相與的,再換個地方吧。”勤貴人好奇道:“爲何叫飲綠軒?”魏珠堆笑道:“小主有所不知,這後院的植物到了春天,便能見到許多綠葉兒,故而得此名。”勤貴人讚道:“好名字,就去那兒吧。”皇上道:“好,朕依你。稍後朕讓人幫你收拾行裝。”過了一會兒,便有宮女太監迎了勤貴人出冷宮,往寧壽宮去。魏珠帶上創藥到報春軒給春答應,便回去覆命,又過了幾日,勤貴人的風寒痊癒,皇上得知甚爲高興。
勤貴人踏出冷宮的消息傳遍後宮,大家都說她施媚迷惑皇上,灩答應不得恩寵本就喜怒無常,見勤貴人復出,便打發勤貴人從前的宮女太監到飲綠軒伺候舊主,積雲和積雨見到昔日的小主,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勤貴人攙她們起來,主僕幾人敘舊。“狐媚惑主”之類的話雖沒有挑明,但大家都對勤貴人心存芥蒂,特別是頭回聽說宮裡來了這麼一號人物的太后,還是阿柔勸道:“眼下,勤貴人不是在咱們眼皮底下嗎?有太后您管着她,看她那些狐媚樣還怎麼使!”太后冷笑道:“畢竟初來乍到,禮遇便好,別委屈了貴人。”她坐在搖椅上輕輕搖着,撫摸着懷裡的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