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后御舟緩程回京,自己則囑咐瞭如懿與綠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喪事。
大行皇后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綿,憶起兩番喪子之痛,哀慟不能自禁,在大行皇后所居的青雀舫上寫下了痛悼輓詩: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忍誦關雎什,朱琴已斷絃。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三月十四,皇帝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天津。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三月十六戌刻,皇后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文武官員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
皇帝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髮辮,皇子福晉剪髮;滿漢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準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天下臣民一律爲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向來后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后諡號爲“孝賢”。更曉諭禮部:“皇后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禩。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輓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應諡爲孝賢皇后。”
皇帝鄭重以待,如懿與綠筠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終於稍稍得空之時,海蘭前來翊坤宮看望如懿,亦看望已經長得聰靈俊秀的兒子永琪。
海蘭抱着永琪哄了一會兒,不覺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面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麼經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着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着內務府喪儀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這麼經心,是真對大行皇后動了悔意了。”
海蘭哄永琪喝着手裡荷葉盞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涼,再後悔又有什麼?”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后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着她的好處了。”
“再有什麼好處,也與我們不相干。倒是皇上對姐姐另眼相看,將喪儀的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併處置。我原還以爲,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后的喪儀,她要大權獨攬呢。”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捏着肩膀,面前的桌上還擱着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嘆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
如懿輕輕揉着額頭,看着永琪無憂無慮的笑顏,不自覺便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說什麼。可皇后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別人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后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只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如懿說着,便端起跟前的紅參茯苓湯正要喝,海蘭忙伸手攔住,嗔道:“都放涼了,仔細喝了傷胃。”她說罷站起身來,從螺鈿圓几上捧過一盞雙生蓮金絲盞來,“我知道姐姐累着了,這是昨日後半夜就熬着的黃芪玉真湯,拿蜜乳調的,益氣補身,又能開胃。”如懿聞言粲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低聲嘆道:“難爲你的心思了,這些東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來最費時不過,又得提前將裡頭用的黃芪、杏仁、甘草、茴香細細磨碎了。你又心細,不放心旁人動手,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如懿端詳着她眼底血絲,實在心疼,“我說你進來時眼睛紅紅的,你還不認。”
海蘭微垂着粉白的頸,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爲姐姐做的,不過是這些微末小事罷了。風口浪尖兒上,姐姐更得仔細自己身子。”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永琪下去,“聽說大行皇后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爲繼後。如今純貴妃趁着這幾日領着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妃也巴巴兒地跟着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着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裡只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海蘭比着素銀鏤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划着掌心:“她的資本,不過是有着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罷了。”
淺淺的笑影在如懿梨渦內一轉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資本啊!”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裡,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裡,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難道姐姐真的不想麼?除了大行皇后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裡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后。”
如懿平靜的面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爲如此,我纔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歷。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麼。”
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麼?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顏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就是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凌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麼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
就好。只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后死後,皇上極爲哀痛。大行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面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海蘭拈着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想安靜,可嘉妃那裡,卻是頭一個和純貴妃走得近呢!也難怪,她再得寵再有兒子,到底是李朝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難怪會一反常態去攀着最有指望的純貴妃了。”
如懿清冷道:“嘉妃一向目中無人,從前只和皇后略親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着未來的皇后了。由着她去,有些賬,我還沒好好和她算呢!”
兩人正說着話,卻見三寶進來稟道:“小主,大阿哥來了,說是來向您請安呢。”
如懿歡喜,即刻道:“還不趕緊請進來。還有,去備下大阿哥最喜歡的點心。快些!”
海蘭掩口笑道:“姐姐到底是撫養過大阿哥的,如今還這麼疼愛。這些日子,好像大阿哥也來得勤了。”
正說着話,永璜便進來了,請了安道:“母親萬福,愉娘娘萬福。”
海蘭起身虛扶了一把,笑道:“大阿哥每每來翊坤宮,還是不忘舊日對嫺貴妃的稱呼,還是叫母親呢。”
永璜有些羞澀:“兒子養在純娘娘名下,在外不得不只稱呼一句‘嫺娘娘’,但在內,兒子的心還是同往日一樣的。”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吩咐了坐下:“你這孩子,總也不學乖,裡裡外外都稱純貴妃爲純娘娘,一聲額娘也不稱呼,也不怕她吃心。”
永璜靦腆一笑,看着如懿的眼睛道:“兒子有額娘,也有母親。純娘娘自己有兒子,不會怪罪的。”
如懿聞言,心下不由得一軟,疼惜道:“這些日子你領着諸位弟弟遵行喪儀,也是累着了吧。其實你的福晉伊拉里氏在去歲爲你生下綿德,你應該更顧着府裡些。如今卻只能以嫡母的喪事爲重了。”
永璜謙恭道:“兒子雖然是皇阿瑪諸子中第一個有孩子的,但正因如此,兒子才更要恪盡孝道,安慰皇阿瑪,時時伴隨在側。”
如懿點頭道:“難爲你有心。對了,我記得今日是你額娘哲憫皇貴妃的生辰。雖然皇后大喪我不宜親去行禮追念,不過姐妹一場,我已叫人去寶華殿爲你額娘送了祭品。”
永璜聞得生母之事,不覺雙目盈然:“母親掛念之心,兒子謝過了。只可惜額娘早走,又這般不明不白……”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不滿,即刻打斷:“你進宮來,可先去看過純貴妃了麼?要是疏忽了禮儀,她難免會不高興的。”
永璜忙醒過神道:“兒子已經去過鍾粹宮了,但聽宮人們說,純娘娘往太后宮中去了,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海蘭略略驚疑:“純貴妃這些日子常往太后跟前去麼?”
永璜道:“是啊。皇阿瑪膝下唯有兒子與三弟永璋最長,得忙着喪儀之事,所以純娘娘總帶了六弟去太后宮中問安,太后也比從前更喜歡六弟和純娘娘陪着了呢。”
海蘭臉色微微一沉,旋即笑道:“中宮薨逝,太后難免鬱鬱不樂,有純貴妃這番孝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咱們都沒想到呢。”
永璜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如懿知道他是長子,許多事喪禮上離不開他,因此很得皇帝重用,便也不留他,又囑咐了道:“你是你皇阿瑪的長子,多少眼睛看着你呢,自己仔細些。”
永璜頗有幾分自傲:“兒子知道。此刻正是宮內宮外要用兒子這個長子的時候,兒子定當十分盡心。”
如懿見他言語間頗有得色,原本想多叮囑幾句,也說不出來了。倒是他走後,海蘭道:“如今看永璜和從前不一樣了,常常把長子兩個字掛在嘴邊呢。”
如懿輕嘆道:“也難怪他。謹小慎微了那麼多年,皇上一心只想着立嫡,他這個長子從來不受重視。如今能被皇上這樣倚重,自然是高興的。”
海蘭帶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再來就是立賢。皇上所有的兒子裡,只有永璜成年,又生了兒子讓皇上做了瑪父,是佔盡天時地利了。”說罷,海蘭和如懿看了看時辰,也預備着更衣往長春宮中去守喪。
慈寧宮殿中安靜得如一潭碧波沉水,連光影也悠悠晃晃,成了水波漣漪半透明的影子。福珈放下暗銀色烏金團壽軟簾,悄然躬身走到太后身邊。太后閉目靜坐:“送走了?”
福珈道:“是。”
太后輕輕笑嘆了一聲:“從前不大見純貴妃,總覺得她笨笨的安靜不多話,也算是個賢惠人。如今來慈寧宮多了,仔細相處起來,還真有點笨笨的,和她說話是有些累。”
福珈點上了一支翡翠鑲金嘴水菸袋送到太后手裡,笑道:“宮裡都是聰明人,難得有個笨笨的也好。光和聰明人打交道,奴婢這樣的蠢人聽着費腦子。”
太后嗤地一笑,瞟着她道:“你也覺得這樣的人不錯?”
福珈道:“太后聖明,什麼都在太后預料之中。只是嫺貴妃也算是個有孝心的了,這些日子太后反而淡淡的,不太理她。”
太后吸了一口水菸袋,默默片刻道:“大行皇后便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難以把握。嫺貴妃的性子是比大行皇后更剛烈的,又透着聰慧勁兒。她又是烏拉那拉氏出身,憑她怎麼孝心順服,一想到從前景仁宮皇后的事,哀家也不願她成爲未來的皇后。”她緩一緩,隱然苦笑,“福珈,哀家是不是終究太小心眼了?”
福珈含笑道:“誰心裡沒個過不去的坎兒呢?純貴妃出身雖低些,但是個好性子。最要緊的是純貴妃子嗣多,哪怕撇開了大阿哥沒有生母這回事,再輪下來,按年紀就是她親生的三阿哥了。有兒子的,到底不一樣些。且說了,還是大行皇后臨死前親自向皇上舉薦爲皇后的。”
太后長嘆如幽微的風:“不怪哀家要偏心些。說到底,嫺貴妃也是吃了沒孩子的苦頭。看着永璉和永琮夭折後大行皇后的那個樣子,你就知道在宮中有個親生兒子是多麼要緊的事。哀家就是吃虧在這點上,所以一把年紀了,還要費心費神,未雨綢繆。”
福珈忙道:“大行皇后過世,皇上
只顧着傷心。待得後位定了,太后也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太后點頭道:“但願如此。皇帝已經夠聰明精幹了,若皇后還是伶俐透了的人,哀家就有得受累了,還不如乖乖笨笨的就算了。且你以爲大行皇后有多真心舉薦純貴妃,不過也是爲着這樣罷了。”
如懿到了長春宮中,綠筠已經領着命婦們按着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條。一衆嬪妃命婦圍着綠筠衆星捧月似的,綠筠也格外地儀態萬方,恰如副後一般。彼時玉妍正懷着她的第三個孩子。自在乾隆十一年七月生下永璇後,如今不過一年多,她又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可見聖眷正隆。可饒是如此,她陪在綠筠身邊,臉上仍掛着奉承的笑意,謙恭無比:“幸好一切有純貴妃打點,才妥妥當當,沒什麼差池。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成的。”
其中一個命婦道:“嘉妃娘娘說得是。太后不也對純貴妃娘娘讚不絕口麼?且看三阿哥穩重有禮,一看便知是純貴妃娘娘教導有方。”
玉妍本有着身孕,體態慵憨,聞言便支着腰身笑道:“可不是麼?三阿哥是貴妃姐姐親生的,自然不必說,便是大阿哥,得貴妃姐姐撫養,也是調教得極能幹的呀!”
另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長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擔些。也虧得純貴妃娘娘多年來悉心照顧呢。”
海蘭與如懿聽着她們嚶嚶嚦嚦地說話,不過相視一笑,便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向着大行皇后的靈位跪下行敬酒禮。如懿與綠筠並排跪着,綠筠敬完酒,低聲向如懿道:“聽說方纔永璜又去看過妹妹了?”
如懿淡淡笑道:“永璜先去了鍾粹宮,姐姐不在,所以去了我那裡。略坐坐就走了,哪裡談得上又去看過?”
綠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撫養過永璜的,難怪永璜老這麼惦記着。我就不一樣了,嘔心瀝血撫養了那麼多年,知冷着熱的,怕人閒話說不疼永璜,比對自己的阿哥還上心。鬧了半日,還是不如妹妹。”
如懿的口氣極溫婉,含了幾分謙遜之色,道:“我只撫養了永璜那麼點時候,永璜就惦記着,別說姐姐你這麼對永璜用心。永璜是個有孝心的,姐姐放心就是。”
綠筠穿着一襲淺銀色夾玫瑰金線雲錦宮裝,裙襬用深一色的銀線夾着玄色絲線密密繡着團壽紋樣,滿頭白紛紛珍珠珠流蘇如寒光輕漾,在殿中光線掩映之下,更顯冷清,恰與她此時疏遠與不信任的語調一般:“永璜有沒有孝心,果然是嫺貴妃知道更多。我這個做養母的,到底是白心疼了。”她長長地噓一口氣,“只是沒有自己的兒子,大行皇后走下來的地方,就別癡心指望着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啊。大行皇后不也是因爲這個羞愧而死的麼?”
如懿回過首,見永璜與永璋並肩而立,領着諸位阿哥在靈前盡孝,端然是長兄風範,十分引人注目。連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亦十分得體,領着諸位同輩的福晉,進退得宜。
玉妍跪在綠筠身後,聽見二人這般低聲言語,眼瞅着妃位以下的嬪御們都退得遠了,不覺撫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慵笑道:“嫺貴妃不是好歹還撫養着永琪麼?怎麼看着旁人的孩子那麼眼饞,連純貴妃的養子您瞧着也是好的。其實您也不怕,不過才過了三十一歲的生辰,便要拼着力氣生養一個,也是不難。到底,孩子還是親生的好啊!”
如懿聽玉妍尖酸,便淡淡道:“是啊。不經嘉妃提醒,我總都忘了自己已經年過三十。其實細算起來,咱們姐妹都是差不多的。嘉妃不也三十六歲了麼,這樣懷着身孕,還要按着規矩行祭禮,真是辛苦了。”
玉妍與綠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歲。若要拿年紀來細論,她們自然是論不過如懿的。海蘭跟在如懿身後,笑得輕巧和婉:“其實細論起來,咱們的年紀都大過了嫺姐姐,只不過嫺姐姐的位分比我與嘉妃高,所以咱們都得稱呼一聲姐姐。宮裡嘛,總是先論位分,再論年紀的。”
海蘭本就是和聲細語的人,說得又在情理之中,玉妍雖然不忿,但也不能駁嘴。正巧意歡敬香上前,聽得幾人言語,細巧的眉眼斜斜一飛:“其實嫺貴妃客氣了。論起在潛邸的位分,純貴妃是格格,嫺貴妃是側福晉,如今雖然都是貴妃了,但到底還是根基有別的。嫺貴妃由着純貴妃稱呼一聲妹妹,固然是年紀輕些的緣故,但到底位分擱在那兒呢。”
綠筠齒本不及意歡伶俐,如今聽她掀起舊事來,只得訕訕不語。還是一同出身潛邸的婉茵打圓場道:“純貴妃和嫺貴妃哪裡會計較這個。嬪妾記得剛進紫禁城那會兒,純貴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養育,純貴妃傷心起來,連夜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嫺貴妃呢。兩位貴妃這樣親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稱呼,算得了什麼呢?”
綠筠臉上有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只是垂眸恍若不知。
如懿有一瞬的恍惚。那樣的親近,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吧?她和綠筠算不上什麼至交密友,但論起來潛邸諸人中,除了海蘭,便是與她親近了。當年困窘尚可彼此相依,如今大家同爲貴妃,反而彼此不能相容了麼?她看着孝賢皇后烏木漆金的棺樽,這麼多年,她害得自己一直沒有子息,身體流轉的血液裡都帶着她精心佈置的零陵香氣息,害得自己做不得一個母親,一個完整的女人。琅一次次意圖逼自己入死地,真的,恨了那麼多年,連如懿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恨已經成了一種深深的習慣,深入骨血。
可此刻,琅穿戴着整齊而華麗的皇后冠服,靜靜地躺在棺樽之中,接受着天下臣民的哀哭與追憶。
是,高晞月已死,琅已死。那些讓她警惕女人,都成了一抔黃土,紅顏枯骨。可她卻不能鬆一口氣,新人在不斷地出現,舊人們也絲毫不肯放鬆。皇后死前的暗潮洶涌一派和睦終於隨着她的死分崩離析,連膽小如蘇綠筠,都可以與她冷嘲熱諷,赤眉白眼,來日皇后之位虛位以待,尚不知要生出何種事端?
而她烏拉那拉如懿,她算什麼呢?不過是無子、無家世,只依靠着一息微薄的寵愛而生存的女人。而這寵愛,是多麼渺茫,彷彿琅靈前跳動的耀目燭火,一陣輕輕的風,都可以肆意撲滅。
她是太知道“恩寵”了。從阿箬的死,晞月的死,到今時今日死去的琅,無一不是受過皇帝的寵愛,並且彷彿身後還享受着這樣的寵愛。
她實在是太懂得了。因爲懂得,所以徹骨寒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