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但午後總是格外悶熱些,如懿坐在轎輦上一路過來,也不免香汗細細,生了一層黏膩。待走到殿中,便覺清涼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啓祥宮也裝飾得格外新奇,多以純白爲底,描金繪彩,屏風上所繡的也是李朝一帶的山川景色,秀美壯麗。因是在自己宮中,玉妍也是偏於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着淺淺乳白色的繡石榴孔雀平金團壽夏衣,耳上墜着華麗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絲流蘇耳飾,頭髮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紅絲帶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簪住,順滑垂落於腦後,兩邊鬢髮上佩着金累絲團福鑲紅綠寶石和田白玉片,微一側首,上頭的鏤花串珠金絲便盈盈顫動,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過是一襲水天一色海藍寶蹙銀線繁繡長衣,下着水月色雲天水意留仙裙。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只在側首簪了一雙赤金累絲並蒂海棠花步搖,實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細心雕琢,儀態萬千了。
因着畏熱,皇帝不過穿着家常的雲藍色銀線團福如意紗袍,斜靠在暖閣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擱着一碗喝了一半的參雞湯並一把伽倻琴。想來如懿來前,皇帝便是聽着玉妍彈唱伽倻琴,品着參雞湯,愜意自在度過午後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問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肅了一肅。如懿便客客氣氣道:“嘉貴妃昨日纔出月子,還是不要勞動的好。”
皇帝囑咐瞭如懿坐下,臉上猶自掛着淡淡的笑容:“皇貴妃,聽說你最近常去雨花閣祈福?”
如懿欠身道:“是。安吉波桑大師難得入宮一回,臣妾想要誠心祝禱,祈求康寧。”
玉妍伴在皇帝身邊,手裡輕搖着一葉半透明的玉蘭團扇,閒閒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長大,所以每日晨起都會去雨花閣將前一日所抄寫的經文請大師誦讀,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親自入內。說來皇貴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誠摯,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誠呢。”她莞爾一笑,瞟瞭如懿一眼,“其實呢,也不是臣妾對九阿哥用心不夠。只是臣妾身爲嬪妃,想着入夜後不便,大師雖然出家修行,但終究是男子啊。”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讚許還是否定:“大師到底是大師,你也別多心。”
玉妍眼眸輕揚,嬌聲笑道:“臣妾哪裡敢多心,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說來也到底是皇貴妃合波桑大師的眼緣,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麼都是給皇貴妃的。”
如懿聽得她語氣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師剛送了臣妾一把,臣妾聞着氣味不錯,想留給太后一些。”她向着玉妍笑,“嘉貴妃剛出月子,消息便這般靈通了,倒像是跟着我身後盯着呢。至於手串,我倒是不知了,還請嘉貴妃細細分說纔好。”
玉妍鳳眼流漾,輕聲笑道:“皇貴妃真是懂得舉重若輕,藏香有什麼了不得的,認了便也認了。”她擊掌兩下,喚上貼身侍女貞淑。貞淑見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遞上一串七寶手串奉於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閣替九阿哥送經文祝禱,但見安吉波桑大師與皇貴妃舉止親密,竊竊私語。隨後波桑大師將一盒藏香、一個青銅香爐交到皇貴妃手中,並將這手串親自戴在皇貴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如懿聞言,遽然變色道:“好個敢擅自窺探主上的奴才,既然親眼見大師替本宮戴上手串,並未聽得言語,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難不成往日宮中法師賜福,贈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麼?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爲何不在本宮手腕上,卻在你手中?”
如懿的氣質如秋水深潭,若非親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連聲詰問,雖然出語從容,但語中凜冽之氣,不覺讓貞淑顫顫生畏。
玉妍媚眼如絲,輕嫵含笑:“皇貴妃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貞淑不過是說出她所見而已。至於手串嘛,是臣妾連着這個東西一起拿到的。”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兒。
玉妍掌心裡是一枚摺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得極細巧,折成萱草的圖案,原是取“同心雙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將方勝遞給皇帝過目,皇帝額上的青筋微微跳突,閉上眼道:“朕已經看過了,你給皇貴妃自己看便是了。”
玉妍婉聲應答,將方勝遞到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與這樣東西一起在皇貴妃的翊坤宮外撿到的。宮中巡守的侍衛發覺之後惶恐不已,不敢交給皇貴妃,便徑自來交予我了。我哪裡經過這樣的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來先請了皇上做主。皇貴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開方勝,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灑金紅梅箋,因她素日喜愛梅花,內務府送入翊坤宮的信箋也以此爲多。她心下一涼,只見那灑金紅梅箋中間裹着幾枚用紅絲線穿起的蓮子,往下打了一個銀線攢紅絲的同心結,卻見箋上寫着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得君手串相贈,已知兩下之情。此物憑惢心帶與君爲證,君若有心,今夜候君於翊坤宮東暖閣,相知相識,如來與卿,願君兩全。”
那一個個烏墨的字跡避無可避地烙進如懿眼中。她腦海中轟然一震,前幾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對情郎的執着相思,又有蓮子和同心結爲證。後面的話,本是情僧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化用,若真是嬪妃與喇嘛私通,倒真是恰當之極。而真正讓她五內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幾行柔婉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筆跡。
皇帝斜倚榻上,緩緩道:“如懿,你自幼家學,通曉滿蒙漢三語,所學的書法師從衛夫人簪花小字,婉然若樹,穆若清風。宮中嬪妃通曉詩書的不多,更無其他女子學過衛氏書法,要仿也無從仿起。若是慧賢皇貴妃還在,或許能臨摹幾許,但慧賢皇貴妃早已乘鶴而去,更無旁人了。”
他的聲音甫落,玉妍已經接口:“臣妾一眼認出上面是皇貴妃的筆跡,皇上也認出了。至於這手串,白日裡收進,黃昏時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應該是姦夫……”玉妍掩口,聲音如同薄薄的鐵片刺啦作響,“是我失言了,引姦夫入翊坤宮相聚,誰知被人無意中發現驚動,刺客慌不擇路逃竄時,落在翊坤宮宮牆之外的。”
如懿將灑金紅梅箋遞到皇帝身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上若以爲這些字是臣妾寫的,那麼臣妾也無可辯駁。因爲臣妾一見之下,也會以爲這些字是出自臣妾手筆。可臣妾的確沒有寫過這樣的字,若有人仿照,卻也極可能。”
玉妍橫瞭如懿一眼:“若說仿照,除了自己親手所寫,誰能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擡舉了那個人,枉費心機來學皇貴妃的字跡。”
如懿如何肯去理會她,只望着皇帝懇切道:“皇上,請您相信臣妾,臣妾並未有做過任何背棄皇上之事。”
皇帝別過臉,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繡花紋,似是無限心事如細密的花紋繚亂:“皇貴妃,刺客到來之時,你在做什麼?”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預備安寢,有惢心爲證。”
皇帝點點頭,看着玉妍道:“玉妍,你去問過雨花閣,當時安吉波桑在做什麼?”
玉妍微微得意:“臣妾問過,安吉波桑自稱要靜修,將自己閉鎖在雨花閣二樓,不許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爲,要從二樓躍下,一點也不難。”
“這個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張,呼吸略略粗重,“皇貴妃,你沐浴敷粉之後便要安寢,刺客也是算準了時候來的。白日有貞淑見到安吉波桑贈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宮之事。且有侍衛見到刺客穿着紅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紅色的,加之信箋上的詩句,也實在是太巧了。皇貴妃,你告訴朕,除了巧合之外,朕還能用什麼對自己解釋這件事?”
如懿聽得皇帝的口吻雖然平淡,但語中凜然之意,卻似薄薄的刀鋒貼着皮肉刮過,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如懿望着皇帝,眼中的驚懼與惶然漸漸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麼?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侶,那麼爲何沒有叮囑宮人,先發覺刺客喊起來的,竟是臣妾宮中的掌事太監三寶?”
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說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隱秘的。若有無知人喊了起來,也是有的。自從孝賢皇后仙逝,皇上少來六宮走動,皇貴妃便這般熱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麼!”
皇帝盯着那張信箋,眼中直欲噴出火來:“朕什麼都不信,只信鐵證如山。”
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箋上涉及皇貴妃的貼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帶去慎刑司審問,以求明白。”
如懿神色大變,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罰著稱,怎能帶惢心去那樣的地方?”
玉妍笑波流轉,望瞭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萬壽節了,原以爲皇貴妃出入雨花閣是爲皇上的萬壽節祝禱,卻不曉得禱出這樁奇聞來。皇上這個萬壽節收了皇貴妃這麼份賀禮,真是堵心了啊!”
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並無半絲溫情,緩緩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啓祥宮的。外頭暑氣茫茫,流瀉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頂之上,蒸騰起灼熱的氣息,那暑氣彷彿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細密密難以動彈。她本在殿內待了許久,只覺得雙膝痠軟,手足發涼,滿心滿肺裡都是厭惡煩惱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難過憂懼,一時發作了出來。她兀自難受,陡然被熱氣一撲,
只覺得胸口煩惡不已,立時便要嘔吐出來。
凌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裡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麼了?”
如懿只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謝。”
李玉跟着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凌雲徹扶住瞭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纔出,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意了。”
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
凌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耳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是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凌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彌散,卻也無言相對,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只是,她仍忍不住悽然想,爲什麼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凌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着人去請太醫吧?”
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爲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回去吧。”
如懿回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只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羣裡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得匆匆道:“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着點。”
三寶眼見着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着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中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着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的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只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着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着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得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裡亦有議論。因爲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諸位法師,也被閉鎖閣中。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皇帝那兒更是一面都見不到。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末了,看着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着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后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爲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只想獨自宿在養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后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着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着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后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入夢相見一回。”
太后正了正髮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麼。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有什麼,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爲不足,不幹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只是爲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
太后微微不悅,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只看着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幹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麼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着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在懷裡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藉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退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着一身雪白灑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着一衆着五彩衣裙的舞姬腰佩長鼓,風情萬種地舞了上來。雖然纔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恢復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只簪了金銀二色流蘇,髮髻後繫着深紅色繡雲紋的絲緞飄帶。不細看,還誤以爲是月下流雲的影子。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周身。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着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耳畔,是玉妍打着長鼓跳着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得了雷動般的歡呼。彷彿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李朝歌舞,輕而易舉地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着歌舞的空當,海蘭哄了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只是如常,並未介懷永琪是如懿所撫養而冷落。連着綠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還和永璜和永璋囑咐了幾句,彷彿渾然忘卻了前幾個月父子之間的不愉快。
這樣的花好月圓,如懿在與不在,亦成了不要緊的瑣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離席,絲竹寥落了下來,歌舞也成了殘碎的紅影瀲灩,甘洌的酒香混合着脂粉的濃醉攪動了近乎於十五月的完滿,這樣的紙醉金迷,好似一切雲譎波詭都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是半醉着離開重華宮的,李玉緊緊扶在輦轎旁邊,嬪妃們雖然心切,但因皇帝囑咐了,也不敢跟隨,只得眼巴巴看着去了。
玉妍見皇帝去得遠了,便媚眼斜斜看着海蘭:“恭喜愉妃了,這麼多年不侍寢,即便送進養心殿也不過一刻鐘工夫便被擡了出來的,仗着皇上舐犢情深,也還能憑着五阿哥和皇上說上幾句話。”
海蘭微微側首,髮髻間的碎玉珠花閃出一點溫潤的光華燁燁。她謙卑地低首:“貴妃娘娘說得是,皇上顧念舊情,愛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宮中姐妹的造化。”
玉妍伸出手撩撥着永琪的下巴,永琪雖然不喜,也只看了看海蘭,不敢露出半分神色。玉妍憐憫地搖搖頭,嗤笑道:“可惜了這麼一個俊秀孩子,親孃不受寵,養母又是個淫賤胚子,沒個人好好教導着,可憐巴巴的。”
永琪的眉心閃過一絲不忿,很快恭謹鞠身:“額娘,即便您不受寵,兒臣也會孝順您的。”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度,眼睛只看着海蘭,卻是說與玉妍與衆人聽見的,“額娘,兒臣的養母皇貴妃娘娘不是淫賤胚子。只要皇阿瑪一日沒說她是,誰也不能越過了皇阿瑪這麼說,否則百善孝爲先,兒臣的耳朵裡聽不得這樣的話,皇阿瑪的耳朵裡必也聽不得這樣的話。”
海蘭感知於兒子的機敏得體,摸了摸他的額頭,讚許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她撥了撥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紅寶耳墜:“五阿哥的口齒越來越厲害了,難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後,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回了?”
海蘭知道玉妍存心挑撥永琪與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綠筠的不滿,正要說什麼,永琪已然一臉純摯地笑道:“嘉娘娘說笑了。兒臣年幼,且上頭還有四哥呢,連嘉娘娘都說了,兒臣的額娘不得寵,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尊榮的,兒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
這話說得極厲害,連溫婉如海蘭,也不得不暗贊兒子的善於應對。
綠筠在旁看着笑道:“愉妃最安分守時了,哪裡教得出這樣會說話的孩子。果然是養在嫺皇貴妃膝下的好處了。”
永琪拱手施禮道:“純娘娘,大哥和三哥純孝,只是一時不察,纔會受了皇阿瑪訓斥,否則皇阿瑪眼裡哪裡看得到兒臣和四哥呢。且四哥到底比兒臣年長,更能承歡膝下,討皇阿瑪歡心。”
綠筠自養子與親子失幸於皇帝以來,一直疑心是爲人所挑唆,但細細查去,也只能疑心海蘭的言語而已。可那日永琪的表現,的確也如海蘭所教,並不像是海蘭存心挑唆的。如今看來,漁翁得利的玉妍才最像是有心去安排的。如此想着,綠筠看向玉妍的目光亦漸漸不善。玉妍自覺不好,狠狠橫了永琪一眼,永琪卻是一臉的稚子無辜,只乖巧跟隨在海蘭身邊,並無一絲機心的樣子。
玉妍訕
訕離開,綠筠亦帶着孩子自行回宮。嬪妃們都散盡了。海蘭鬆口氣,吩咐了葉心帶永琪回去睡覺,又問:“醒酒湯都備下了麼?”
葉心道:“都備下了。只是皇上醉了,養心殿自然有備下的醒酒湯,咱們會不會多此一舉?”
海蘭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多此一舉。”
月瓣似乎將要盛開到了極致,淡銀色的光輝從雲彩後面流瀉而下,偶有輕風吹皺了月影,亦吹皺了行走在月下的人的心思。
海蘭帶了綠痕緩緩往養心殿走,正見前頭轉角一個頎長的身影匆忙趕過來,凝神一瞧,竟是江與彬。
海蘭忙喚住他道:“江太醫怎麼從這裡來?”
幾日不見,江與彬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兩眼發紅,嘴角都起了幹皮,臉頰也瘦削了下去,深深地凹陷着,乍一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微臣,微臣……”江與彬話未說完,便有些哽咽。
海蘭沉吟片刻,望着他過來的方向:“你去慎刑司了?”
江與彬側過臉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痕:“微臣根本進不了慎刑司,託了許多關係打聽了。只知道惢心一被送進去就開始受刑,嘉貴妃囑咐了務必要出口供,所以慎刑司上下下手也特別狠。如今……還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
海蘭感傷道:“你擔心的,本宮何嘗不擔心……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罰,真要過一遍下來,只怕人都成了殘廢。這幾日本宮也想讓人打聽,可皇上不聞不問,慎刑司也嚴密得水潑不進,本宮根本說不上話。便是嫺皇貴妃,本宮雖然見不上她一眼,也知她爲了惢心,一定心急如焚呢。”
江與彬連連頷首:“皇貴妃娘娘有心。愉妃娘娘有心。”
海蘭滿臉擔憂:“本宮正想去養心殿看看皇上,若能進言,本宮是一定會力勸的。”
江與彬拱手道:“愉妃娘娘的恩情,微臣銘感於心。”
海蘭銜着幾分冷冽之意:“記得恩情不要緊,要緊的是記得誰害了你們。”
江與彬沉聲道:“是。”
海蘭走到養心殿外,卻見潔白如霜的月光如浮動的波光粼粼,空落落的臺階下,便有一個纖瘦的身影,跪在那皎潔的粼光裡,端正得紋絲不動。
迎上來的小太監進保道:“愉妃娘娘萬安。夜都深了,您怎麼來了?”
海蘭努一努嘴道:“這是……”
進保忙道:“回愉妃娘娘的話,這是令嬪娘娘啊。”
海蘭頗爲驚異:“她跪在這兒做什麼?皇上還醉着麼?”
進保忙道:“李公公在裡頭伺候着皇上醒酒呢,幸好皇上醉得也不是很厲害。皇上回來之前,令嬪娘娘就跪在這兒了。皇上下輦轎的時候看見她還問了一句呢,問怎麼跪在這兒。令嬪娘娘眼淚汪汪的,說嫺皇貴妃可憐,請求皇上明察。”
海蘭雖然狐疑,但還是連忙問:“那皇上怎麼說?”
進保道:“皇上有些醉了,還能怎麼說,就說旁人的事讓令嬪娘娘不要多搭理。令嬪娘娘還是求,皇上便由着她跪在這兒了。這不,都跪了快半個時辰了。”
海蘭將醒酒湯遞到進保手裡:“本宮備下的醒酒湯,不管皇上喝與不喝,都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勞煩你送進去……”
進保勉強接過,有些爲難道:“可愉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這醒酒湯啊,養心殿有的是。”
海蘭溫然一笑,悄然將一張銀票團入進保手中:“本宮的心意,皇上喝不喝到嘴裡都無妨,要緊的是皇上看見就成了。”
進保捏了捏銀票,笑容滿面道:“好吧。旁的小主沒送,愉妃娘娘您獨一份送了,皇上不喝也會看一眼的。包在奴才身上吧。”進保抱着白瓷瓶裡的醒酒湯進去。海蘭走到嬿婉身邊,打量她幾眼,輕輕道:“真是難得,你倒有不顧自己,顧着別人的時候。”
嬿婉的神色在清瀾似的月光下看起來格外從容而平靜:“不爲別的,就當我是私心,爲着嫺皇貴妃有一張和我相似的面孔,可以麼?”
海蘭輕聲道:“你的所作所爲,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要來說服我相信。”她轉身盈然離去,側首見凌雲徹筆挺守在殿外,便與他頷首示意。凌雲徹懂得,看她走到養心門外,方纔悄悄跟了出來,低聲道:“愉妃娘娘有什麼囑咐?”
海蘭容色沉鬱,如被溼漉漉的霧氣籠住:“本宮知道皇貴妃的事你幫不上忙,要緊的還是在惢心身上。可眼下慎刑司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本宮也無計可施。凌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只能託您去看看能否有法子了。”
凌雲徹正巴不得這一句,當下便一口答應了,又問:“皇貴妃娘娘……”
海蘭緩緩搖頭,那青玉六棱鏡面簪上的碎珠攢紫晶瓔珞,隨着她無奈的動作在夜色中閃出暗沉的星點般的光芒。淡淡的焦灼,從她眼底的悲色中化了開來:“如今翊坤宮只許進不許出,本宮也無能爲力。只是姐姐想盡辦法要本宮送到皇上手裡的東西,本宮也已經送到了,只看皇上吧。”
雲徹懂得地頷首,想着這幾日用盡辦法,也查不出任何端倪,雨花閣也是被關得水泄不通,心下更是愁悶:“微臣留心着,也聽李公公說起,皇上今次的確是動了大氣,連那些所謂的證物都扔開了不理,一併着人封了,放在了暖閣裡。”
海蘭眸中驟然一亮,似小小燭火,有了朦朧的光:“證物?就是那串七寶手串與那些詩詞書信?”
雲徹不解其意,便答道:“是。七寶手串乃是藏傳佛教的珍物,那些證物是微臣親手封起,有幸看了幾眼,金銀自是尋常不說,其中所用的蜜蠟和珊瑚,都是不世之珍寶,極其名貴。”
海蘭微眯了眼,目光卻含了模糊而閃爍的笑意,沉吟着道:“有件事,七寶,七寶,我曾聽姐姐說起過,或許……”她靜靜不語,旋即轉身離去。
雲徹躬身目送海蘭離開,再轉進時,便望見皇帝寢殿的燈火已經暗了下來,李玉出來比了個手勢,督促上夜的宮人們守着。雲徹走到廊下,低聲道:“皇上睡着了?”
李玉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垂頭喪氣道:“皇上看了會兒孝賢皇后的畫像,便有些乏了,一晚上都悶悶的。”他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剛纔的醒酒湯是延禧宮送來的?”
雲徹道:“愉妃娘娘親手拿來的。”
李玉抿嘴一笑,比了個大拇指誇讚道:“這便是愉妃娘娘的厲害之處了,難怪這些年不侍寢皇上也沒完全冷落她。你瞧着吧,皇上不出明天,至多後天,一定會去一趟翊坤宮的。”
雲徹有些糊塗了:“李公公,這是怎麼說?難道愉妃娘娘的醒酒湯特別能讓人神志清醒?”
李玉笑吟吟道:“醒酒湯還不都是一個樣,天仙做的也沒別的味兒啊。倒是愉妃娘娘有心,沒在湯上用心思,倒用在瓶子上了。青櫻花,紅荔枝,真是有心了!”他說罷,走到臺階下,對着依舊跪着不起的嬿婉道,“令嬪娘娘,皇上已經睡下了,您再跪着也是自個兒爲難自個兒,還是起來吧。左右您的心意皇上知道了就成了。”
嬿婉也不推卻,扶着春嬋的手吃力地起身:“多謝公公。”
嬿婉雙腿有些發顫,見凌雲徹就在近旁也未上前相扶,心裡便恨恨的,卻也不願流露在臉上,半扶半靠着春嬋走了。
養心殿前的漢白玉石板盡數雕着如意吉祥的圖紋,跪得久了,那些吉祥如意似乎也烙進了皮肉裡,走一步都會牽扯着痛。春嬋心疼道:“小主,咱們跟嫺皇貴妃非親非故的,素日也少來往,你何必這麼點眼地去替她求情,也沒個結果,犯不上啊!”
“連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麼?”嬿婉不着痕跡地含了一縷清寒如霧的微笑,“純貴妃已然失勢,嘉貴妃風頭正健,嫺皇貴妃本是平步青雲,眼看離皇后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了,冷不丁扯上私通的罪名。你想想,那麼她們三人之中,誰還最有機會成爲未來的皇后?”
春嬋遲疑着道:“小主這麼說,自然是嘉貴妃最有希望了。這個節骨眼上您還來替皇貴妃求情,豈不是生生得罪了嘉貴妃麼?”
“本宮與她的嫌隙還少麼?就算本宮如何委曲求全,嘉貴妃上位,本宮除了受辱便沒有其他的路。這麼多年了,本宮只是想活得尊貴一點兒,不要再受辱,卻總是不能。本來以爲要忍辱受氣看嘉貴妃一輩子的眼色了,可今日你沒瞧見麼?太后顯然是不待見嘉貴妃的。”
春嬋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太后再不待見,那也不是皇上的親生額娘啊!她說了頂用麼?反而嘉貴妃若知道,更容不下小主了。”
嬿婉彎下腰輕輕揉着膝蓋:“嘉貴妃要爲了今日本宮爲嫺皇貴妃求情的事兒責罰,也只是讓六宮知道她不能容人的度量。而且,哪怕太后的話不頂用,但至少讓本宮知道,嘉貴妃要封后,必有太后的阻力在。”
春嬋擔心不已:“可太后也不喜歡嫺皇貴妃啊!”
嬿婉銜了一縷怨,一縷喜:“那又如何?本宮總要賭一賭的!不爲別的,就爲着不願再受嘉貴妃的氣。而且,本宮本來是毫無把握的,現下也多了幾分把握了,因爲皇上看見本宮爲嫺皇貴妃跪求的時候,沒有發怒趕走本宮,這便是一個好兆頭了。”
春嬋憂心忡忡道:“這是好兆頭?”
月光清朗,照在她潔白盈然的面孔上,如同積了一層碎薄的春雪。嬿婉含笑:“是。只要嫺皇貴妃有一絲機會沉冤得雪,本宮今日就沒有白跪,她會記得本宮這份雪中送炭之情。本宮不賭其他,就賭嫺皇貴妃在宮中浸淫這麼多年,她不會由着別人把自己逼上絕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