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的噩耗傳遍了整個皇宮。頓時後宮上空已然籠罩着一股不可預測的烏雲,壓抑的人們紛紛穿戴着喪服,沒有人敢暗地裡窸窸窣窣,沒有人敢踏入華林園。然而,這一刻,弘德夫人表現得相當冷靜,她的淚似乎已經流乾,亦或者,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正視。
再多的人跪在大殿之外,慟哭震天動地,可是真正悲傷的人在這個時候又怎麼能哭得出來。馮佑憐當晚就搬回了怡紅堂,不過她沒有立刻返回去,而是直接來到了皇上的寢宮——徽光殿。
徽光殿裡的宮燈若隱若現,燭光裡的哭泣發出低沉的嘆息。
馮佑憐沒有通傳就走了進來,牀沿邊的男人雙手抱頭,顯得如此無助,這個時候,他的尊嚴呢?他的威嚴呢?找不回了,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尋。
“馮美人。”小公公本想阻止馮佑憐跨越進來。
“你們下去吧。”馮佑憐沒有理睬公公們的擔憂,而是一意孤行地走近了皇上。
“出去,朕什麼人都不想見。”高煒低着頭。說道。
馮佑憐對着這隻狂怒而無助的獅子,同情之心便逐漸膨脹,她伸出手輕輕地將雙手放在高煒的肩膀上,說道:“矮了一截。”
“呃?”高煒不解地擡起頭,面容十分的蒼白。
馮佑憐認真地說道:“以前臣妾總喜歡靠着皇上的臂彎,因爲結識因爲威嚴,因爲不是一般人能享有這種榮耀。”
高煒別過臉,說:“朕心情沉重,憐兒退下吧。”
“皇上的臂彎能蓋過天,可是如今看來。”馮佑憐搖着頭,惋惜地嘆道:“皇上似乎被削減了銳氣,就連臂彎也變得跟普通人一樣了。但是在憐兒心中,皇上不是這樣的。雖然皇子的死對整個皇宮和朝廷都是至關重要的大事,那麼皇上要擔起這樣的責任,不是緬懷不是傷心,更加不是萎靡不振。是作爲一個君王該有的擔待。”
高煒站起來,說道:“朕自從登基以來,一直都盡心盡力想做個好皇帝,可是這樣的心願卻總是屢次受挫,似乎朕都開始懷疑該不該繼續。”
馮佑憐趕忙抓着高煒,說:“皇上,你怎麼能懷疑自己?在臣妾心中,皇上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個好皇帝。”
“可是從憐兒的眼中,朕看出你其實根本不贊同朕對太后和董婕妤處理的方式。”高煒說:“憐兒之前敢頂撞朕,朕還會是憐兒心中的好皇帝嗎?”
馮佑憐伸出手,主動摟着高煒。貼近他懷裡,說道:“臣妾知道皇上與太后之前有些誤會有些淵源,可是這並不代表皇上就不是好皇帝。處在私心,臣妾的確不希望皇上處罰董婕妤,可是皇上不正是遲遲都沒有處罰嗎?”
“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高煒緊緊抱着馮佑憐,說道:“朕深思熟慮過,這樣做是否對董婕妤太不公平。”
馮佑憐躲在高煒懷中,冷靜地笑了笑,說道:“皇上,既然不能做出決定,不如干脆不決定。這件事情本來就疑點重重,董婕妤在寺廟中抄佛經是爲了皇上,乾脆就讓董婕妤今後常伴佛燈,爲皇上祈福,豈不是皆大歡喜?”
“這樣…”高煒思索着說:“如果還是在妙勝寺,恐怕…”
“當然不是妙勝寺。”馮佑憐打斷高煒的話,妙勝寺里根本都是弘德夫人的人,再進去豈不是找死?
“臣妾知道還有一個寺廟也是香火旺盛。”馮佑憐繼續說:“就在離鄴城不遠的寶林寺。”
“寶林寺?”
“恩,這個寺廟一樣也是高僧不少,有很多很好的**。”馮佑憐說:“如果董婕妤去那兒一定能學到更多的經書。”
“可是這個時候朕實在沒有心思管理這件事。”高煒猶豫着說。
馮佑憐趕忙又說:“皇上只要下道口諭,自然會有人安排董婕妤的行程。其實這件事情一直堵在皇上和太后之間。如今整個皇宮都十分的悲痛,太后也是關心皇上的,皇上何不放下結締。這樣一來,既能穩定一些大臣,又能體現皇上的仁慈。”
高煒仔細斟酌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馮佑憐,想不到一個妃子也能想到這一點。高煒的心有些波動,沒錯,自己沒有皇子後一定會挑起一些曾經侍奉太后的大臣們的野心。他們就等着朕出錯,聞風而至,借題發揮。
***×××***×××***
深冬將至,大家都紛紛趕來參加皇子的出殯儀式,沒有人會關注這個時候的北門,更沒有人會在意這幾個人的依依不捨。
馬車被車伕趕至宮門口,冬梅抱着一些絲綢站在馮佑憐身後,她前面正是將要遠行的董婕妤,看起來這幾個女人都消瘦了不少,特別是馮佑憐,大病一場,顯得較爲虛弱。
董婕妤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感激地說:“你努力了這麼久,就是爲了保住我的命,其實在天牢的時候我已經接受了死亡。”
馮佑憐微笑着說:“我兩次都面臨了死亡,真的很可怕。憐兒相信董婕妤雖然接受了,可是也會本能地掙扎。這種情形,我感同身受。能有今日的富貴,都是託了你們的福,如果我還不能竭盡全力地救你,說實在的。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董婕妤幽怨地看了一眼馮佑憐身後的皇宮,今時今日的富麗堂皇變得更加刺眼,她微微嘆息着說:“當年,我奉父親的命令,進宮做皇上的女人,在進宮的時候,母親說我這一輩子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會一輩子穿金戴銀,會一輩子成爲家族的榮耀。可是到頭來,我擁有的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甚至覺得曾經擁有過也是一種恥辱。”
“我根本沒有受過寵,所有的名號都是太后安排好的,因爲父兄都是朝廷的重臣,所以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接受。這究竟是對是錯,我根本無從選擇,沒有分辨的能力。在我的心中,皇上仍舊是皇上,永遠也不會變成夫君。”
馮佑憐拍了拍董婕妤的手背,然後伸出手爲她擦拭眼角的淚水。安慰着說:“都過去了,這一場噩夢都過去了。”
董婕妤突然抓起馮佑憐的手,對着她欲言又止。
馮佑憐以爲是她傷心纔會這樣,於是說道:“縱使有千言萬語。我們心心相印就好。”
董婕妤悵然若失地別過頭,看着天邊的烏雲,說道:“經過這一次,皇宮一定會迎來新一輪的狂風暴雨,這一場雨恐怕會…”
“你放心,我會好好應付的。”馮佑憐堅定地說道:“這一場雨我早就料到了。在生死之間,我既然選擇了生,就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我病了一場,撿回一條命,可以說是在皇子身上撿回來的,所以我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馮美人。恐怕要在送殯侍衛回來之前趕過去,否則皇上怪罪下來就不好了。”冬梅走近他們,勸道。
馮佑憐拿起冬梅手中的絲綢,說道:“這些都是宋中使他們的心意,爲了不引人注意,他們纔沒有過來,希望董婕妤不要介懷。”
董婕妤笑着說道:“我怎麼會介懷?你們的大恩,你們的好,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馮佑憐想了想,說道:“你跟着馬車前往寶林寺,一路上會有兩個官差護送,不過你放心,這段路我已經打點好了,你只管跟着走。”說着,馮佑憐朝着董婕妤使了使眼色。
董婕妤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爲了不讓馮佑憐擔心,於是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瞭然於心,其實她還沒有弄明白馮佑憐最後這句話的意思,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一切自有定數。
馮佑憐一直目送馬車離開了皇宮,漸行漸遠的馬車上寄託着她唯一的安慰。
“但願一切平安。”馮佑憐默默地想着。
***×××***×××***
出了鄴城之後,馬車便停了下來,兩位官差要求住店,董婕妤不好推脫,於是應許了他們的要求。其實在一個沒有實權的妃子面前,他們早就把董婕妤不當回事兒。
黑黢黢的冬夜,顯得特別漫長,董婕妤在牀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她坐起來穿了件外衣,準備給自己倒點茶水喝。
“咯吱——”門突然開了,一個黑影竄出來嚇得董婕妤將茶杯掉在地上。
哐當的聲音震得她膽戰心驚。
“你是誰?”董婕妤捂着嘴急問。
“噓——”蒙面黑影立刻將黑布扯下來,董婕妤驚愕地瞪着雙眸,支支吾吾地說:“德…德喜?”
“德喜叩見董婕妤。”德喜趕忙半跪着請安。
董婕妤扶着他站起來,說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奴才是奉了馮主子的命令過來救董婕妤的。”德喜緊張地說。
“救我?我不是好好的嗎?”董婕妤疑惑地說。
德喜抿了抿嘴,說道:“馮主子英明,早算到那兩個官差有問題。所以安排德喜一直跟在路上。奴才剛剛在外面就聽到了他們在屋裡的談話,原來他們是受了弘德夫人之託,要在您去寶林寺的路上將您殺害。”
“啊!”董婕妤倒抽冷氣,嚇得魂不附體。
“不過,董婕妤放心,奴才在店小二送進去的酒菜中下了藥,他們這會兒都呼呼大睡呢。”德喜憨笑着說。
“那現在我們怎麼辦?”董婕妤又問。
德喜想了想,然後從自己包裹中拿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遞給身前的董婕妤,說道:“對了,這是馮主子讓奴才交給董婕妤的東西。”
董婕妤立刻翻開來看,盡然是一包銀子,董婕妤與德喜都驚詫不已。
“看來,這一切都在馮主子的意料之中啊。”德喜感嘆地說。
“憐兒已經爲我想好了。”董婕妤感激涕零地抱着銀子,說道:“憐兒,你怎麼這麼傻。我將你推入火坑,你卻拉我出來。我真是不該啊!”
“董婕妤,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還是讓奴才帶您離開這裡吧,他們要是醒過來就麻煩了。”德喜緊張地提醒。然後趕忙拿出另一件百姓的衣裳遞給董婕妤。
***×××***×××***
消息傳回來是:董婕妤在去往寶林寺的路上暴病而亡。
高煒根本無暇理會這樣的消息,只是下旨安排了葬禮,看着太后的面厚葬董婕妤。屍首跟住店的客棧都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弄出這一戲碼的人自然是爲了交差的那兩個官差,他們第二天醒來後,都嚇得不敢返回,於是乎他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做個假死,反正董婕妤不可能回宮了。
皇宮上下還沒有擺脫死亡的氣息,大家都被這樣沉悶的氣氛籠罩着,不敢造次,也不敢多說一句。
雖然皇宮處於緊繃的狀態,可是初春卻靜悄悄地開始逼近,雪地慢慢融化,樹杈上退卻的雪水立刻幻化成惹人眼紅的嫩芽。
德喜返回後稟報了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懸着的心漸漸放下。
她沒有問董婕妤去的方向,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爲自己再添煩惱,就讓一切過去吧,從今往後,董婕妤不再是董婕妤,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女子。破繭重生,幻化成蝶。
曾幾何時,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只不過,她變成了一隻身不由己的蝶。
太后雖然與皇上重歸舊好,可是仍然堅持不搬回壽昌殿,或許她說得對,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就習慣了。馮佑憐走在自己的怡紅堂裡面,忽然發覺四面的牆壁有些破舊,即使翻新過,也掩不住它的不堪。
再走近自己的庭院,御花園裡的花花草草都已然開出蕊芯,而她園子裡的仍然是一片狼藉。她走在石甬路上尋思着:是不是自己見得多了,想得遠了,知道的也不一樣了,就總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馮主子。”冬梅走近來,說道:“馮主子,現在還有些春寒,不如返回屋子裡吧。”
馮佑憐擺了擺手,說:“我沒事,弘太醫不是已經瞧過了嗎?我身子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受點小寒不算什麼。”
“可是您也應該把那藥喝下去吧。”冬梅無奈地說。
“苦死了。”馮佑憐厭惡地說道:“身子好了,何必浪費藥材?”
“主子,您總是這樣,冬梅擔心呢。”冬梅嘟着嘴埋怨。
“呵呵。”馮佑憐掩嘴笑道:“你真是比得過我娘了。”
“哦?馮主子,那您是哪裡人氏?”冬梅笑着問:“說不定奴婢也是那裡人呢。”
馮佑憐收起笑靨,凝重地說道:“我家鄉在晉陽,曾經也是個大戶人家。”
冬梅認真地說:“晉陽是個很富饒的地方啊,不過奴婢不是那裡的人。奴婢是青州的。”
“青州?”馮佑憐說道:“素素也是青州人。”
“呃?”
“哦,沒事。”馮佑憐笑了笑,說:“我都差點忘了這事兒。不過,現在線索幾乎中斷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查下去。”
“馮主子想查什麼呢?不知道冬梅能否幫上忙?”冬梅說道。
馮佑憐莞爾一笑,說道:“你啊,就幫我把那碗藥倒掉吧,我進去後聞到那股味兒都噁心。”
冬梅氣得直跺腳,可是她是主子,自己又能怎樣?
***×××***×××***
高煒第一次走進千秋殿給太后請安,自從皇子去世之後,他既不敢踏入華林園也不敢面對其他嬪妃。在衆多壓力之下,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就算他如何馳騁沙場,如何手握權力,終究還是她的兒子。
太后沒有過多的勸慰,反而吩咐御膳房做了很多菜式。午膳的時候,高煒也就留在了千秋殿,這段時間他也清瘦了,看着滿滿一桌子的菜,自己根本沒有食慾。
太后瞅了一眼高煒,然後將試吃過的菜夾給他,不一會兒高煒的碗中塞滿了菜。高煒愣住了,趕忙拿起碗,說道:“母后,您這是?”
太后朝着高煒笑道:“你終於緩過神來了?”
高煒尷尬地放下碗筷。
“哀家還記得皇上喜歡吃什麼,今日讓御膳房準備的都是皇上喜歡吃的東西。”太后說道。
“朕什麼都不想吃。”
太后嘆息一聲,爾後說道:“哀家知道皇子的事情令皇上傷心。哀家失去了皇孫,同樣是悲痛不已啊。”
高煒忽然擡起頭看着胡太后。
“哀家對弘德夫人一直心存芥蒂,可是皇孫是無辜的,他留着我們皇室的血脈,是大齊的皇子,哀家又怎麼會跟一個小孩子過不去?”胡太后繼續說:“皇上,不是哀家說你,如果不是皇上一直對哀家存着偏見,又豈會只有一個皇子?哀家知道,皇上不想讓皇后和董夫人懷上龍子,所以就一直冷落他們。皇上這麼做根本不是與哀家作對,是與江山作對。”
高煒別過臉,站起來慍怒地說:“如果不是母后一直霸權朝廷,控制着朕。朕又豈會這麼做?”
“皇上終於說出來了。”太后也站了起來,冷峻地說道:“皇上想要實權,哀家可以給你,哀家最後不也放手了嗎?”
“那立後之事呢?”高煒怒問:“如果不是太后從中一直作梗,後宮豈會一直沒有皇后?”
胡太后深吸一口氣,說道:“皇上,你想如何做?”
“朕要弘德夫人做皇后。”高煒堅決地說道:“這一次誰都別想阻攔。”
胡太后冷笑說道:“這一次,哀家也不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