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看着明月放下心思,張角看着明月卻是憂愁頓生。
他不知道最近賞了多少次月了,也不知道還能再賞多少次月。他現在就坐在廣宗城的一座院落裡,靜靜的擦拭着手中的承影劍。一道銀輝灑在承影劍上,他的身影也倒映在承影劍上,裡面那人亦愁容滿面鬢生華髮。
花開花落終有時,月明月晦復年年。
張角望着天邊的彎月心涼如水,一度聲名赫赫的黃巾軍就彷彿天邊的那輪明月一般。
初升時,如滿月玉盤銀輝瀉地,煌煌之光普照大漢十三州,直教漢靈帝心驚膽戰,天下風起雲涌。可如今,不過短短數月間,黃巾軍已恍似那墜落的弦月,殘缺葉眉隱約晦暝,螢螢之火也僅餘廣宗、下曲陽、南宮數縣,他張角不過一困獸猶鬥而已!
有心誅賊,無力迴天!熱血一腔噴土牆,丹心數點照英魂!一道道怒罵聲衝擊着耳膜。
南?縣、鉅鹿郡、下曲陽等地的縣令、縣尉以及縣佐們飛蛾撲火似的慘烈在腦海中紛至沓來。
而馬元義、波才、黃邵、彭脫等一個個老兄弟的面孔也同時涌現在眼前,他們都是黃巾軍的領袖,太平教的中堅。可現在,他們就彷彿一個個屈死的冤魂,血肉模糊的站在自己身前。
當初一同立下的誓言“推翻漢廷,同生共死!”依舊曆歷在目,可是現在他還能拿什麼去推翻漢廷,拿什麼去與兄弟們報仇?
他已經輸了!
雖然在這廣宗城下,他也曾三番五次屢敗董卓,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大漢的軍隊如那雨後的春筍一茬接着一茬,總也割不盡,而他的黃巾軍卻禁不住一次小小的敗北。
鄴城的失敗,他輸了佈局;唐周的叛變,他輸了時間;馬元義的被俘,他輸了根基;鉅鹿及明月峽之戰,他又輸了十數萬的煌煌大軍;而當他肆意虐殺朝廷官員、門閥高第之時,他明白他輸了的就不僅僅只有道義,還有天下!
這天下終究是士人門閥的天下,光靠與朝廷有着深仇大恨、卻又深藏着小民意識的一幫泥腿子如何能夠爭奪天下!
張角低下頭,看着微微顫抖的雙手,輕輕嘆了一口氣,起義初那指點方遒金戈鐵馬的雙手竟然仿似再無半分穩妥之意,他的心力早已憔悴枯竭。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是的,他看上去好像已經被如今的局勢壓垮,但是他心中的氣還沒有滅,張角再次擦拭了一遍手中的寶劍,一雙眼眸卻已經明亮了起來。
“出來吧,來都來了又何必藏頭藏尾呢!”
這是他的院子,也是他的地盤,除了天上明月遍灑的光輝,還有誰敢站在這裡?
莫非他在與鬼魂說話?
話音剛落,樹蔭中已轉出一人來,負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太平道的張宗主,這眼光、聽力依然如往日般敏銳犀利哪!
早就聽說承影劍斬金截玉吹毛斷髮,如張宗主般光芒萬丈。只是遺憾的是,今夜我已聽張宗主長吁短嘆十數遍,也不知張宗主還能握得緊這寶劍乎?”
張角擡起頭來,苦澀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承影劍乃昔日商天子三劍,與含光、宵練齊名,專斬奸佞之徒背主小人。閣下既然來了,何不試試,看本宗這抱病殘軀是否依舊能夠使得動這腔浩然正氣?”
黑衣人譏笑道:“浩然正氣?看來張宗主的口舌之利也不亞於你手中的承影寶劍啊!
當年張宗主因一己之私,驅瘟疫與己用,市恩賣好藏兵於民,屠士子於城下,斬官吏於菜市,致使冀兗豫荊數州戰火綿延百姓失所,這也算是浩然正氣?張宗主你還有這玩意嗎?”
張角也不爭辯,緩緩直起身來,看着院落中那一片片銀輝,眉宇間卻是一片正色:“你知道嗎?本宗常常望月而思。明月當空正氣凜然,在這明月下剖析內心,一切黑暗都將無所遁形。你說的不錯,本宗的所作所爲確實有愧於這天地及太平大義!
你所說的屠殺官員門閥本宗也並不否認,做了就是做了。但,本宗終究是爲了這天下無窮的百姓,只有打破他們身上的桎梏,他們纔敢放手一搏抵死反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區區數州的官員和那些許枉死之人又算得了什麼?”
“哈哈,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聽聞此言,黑衣人放肆的大笑着,眸子中似有一道精光閃過,“堂堂黃巾軍天公將軍、太平教大賢良師竟然親口承認有愧於太平大義?你這廝莫不是在說笑話!”
“本宗做了就敢承認,可是你做的事你敢承認嗎!你我相交多年,本宗視你如股肱並親傳道法於你。本宗想問問,這些你敢承認嗎?你在數州驅瘟疫荼毒難民,背叛同門出賣兄弟的時候,你的心也不會痛嗎?”
張角搖了搖頭,淡然的看了那黑衣人一眼,聲音忽遠忽近在院落裡飄忽迴盪。
黑衣人嗤笑一聲,長劍出鞘指着張角喝道,“股肱?張宗主你是在與我講笑話嗎?我本願與你同伐天下,共討昏君,可是你卻指使疤臉入京刺殺我與家人,以掩你昔日驅瘟疫之滔滔罪行,這便是你對待股肱的手段嗎?既然你不仁,你又怎能休怪某不義?”
張角憐憫的看着黑衣人嗤笑一聲,嘆息道:“不仁不義?這話竟然從你的口中說出來?本宗實在是覺得好笑!你知道嗎?最瞭解你往往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敵人。
那王黎雖與太平道乃敵對之人,可他有句話簡直說到本宗心坎了。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本宗剛纔已經說過,只要是本宗做過的事情本宗就絕不否認,又何須在意和掩蓋真相?你私下投毒,本宗不察,雖然一時心痛卻也並不在意,成大事者何拘小節!但是,如果不是早就發現你有異心,本宗又怎會使人刺殺於你!”
不察?你究竟是不察呢,還是暗地裡唆使,真當我不知道嗎?是不是每個做大事的人都要像你那麼虛僞!
黑衣人並未再出言爭辯,只是一雙眼冷然的看着張角。
張角一聲長嘆,繼續說道:“魏郡,四戰之地也,西接並司,東壤兗州,下出豫州,乃本宗制定太平道起事之根基,一旦鄴城爲本宗所控,勢必將與兗州、豫州太平義軍聯手,對雒陽形成合圍之勢。因此特遣山門與你經營此地,不可謂不重也。
可惜,你早懷異心,賈府案、法場以及紅楓渡處處破綻,讓我魏郡根基被那王黎一掃而盡,從而失去了起事之先手,讓本宗不得不重新部署鉅鹿、下曲陽及東郡、西華等地之兵力致使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太平道只能困守孤城。
你說本宗說的對嗎?唐周!”
唐周?
那個太平道曾經的山門門主唐周,不是早已經暴亡於京都詔獄了嗎?
黑衣人扯下臉上的黑巾,露出一張錐形臉,倒八眉雷公嘴,赫然正是那個已死的唐周!
唐周見張角臉色依舊平淡並無絲毫詫異的神色,譏笑道:“張宗主一臉淡然,看來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出現在此地?”
“你是本宗當年看重的人才,本宗又怎會對你沒有信心呢?當日唐家瓜果肆你與刀疤一戰,讓朝中所有人都以爲你是因爲被本宗殺人滅口,無奈之下才背叛太平。可是本宗知道,就算那王黎不來,你依然有計謀脫身。
只不過王黎等人恰好出現,正合你之意,借朝廷悠悠諸口,正大光明的躲開我太平道後續的誅殺,何樂而不爲呢?你心機之深令人咋舌,一個簡簡單單的金蟬脫殼假死之計更就不在你的話下!”
唐周鼓掌喝彩:“精彩精彩!張宗主果然明察秋毫,令我實在是佩服不已。不過,這一切都是你看到某之後想到的吧?”
張角淡淡掃了唐週一眼,繼續說道:“精彩?或許吧!但要說本宗是現在才知道的話,豈不是辜負了天下第一教教主的身份?這天下最瞭解你的是本宗,最瞭解本宗的也是你,只你覺得你以假死逃脫本宗的追殺真的就能瞞過本宗嗎?
當年本宗初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聰慧機智;你執掌魏郡的時候,又覺得你頗識大體;而你私下利用毒藥毒害青、兗、冀數州難民,再與本宗共驅瘟疫時,本宗才發現你和我其實是一類人,心夠忍也夠狠。
只不過,本宗還是沒有想到,你的機智、隱忍、狠毒雖已算得上出類拔萃,但比起你的心性和初衷還是差了一籌。”
唐周冷然一笑,揹負着雙手緩步走到張角面前於丈外立定,輕蔑的看了張角一眼:“哦?你還知道我的初衷?”
張角擡頭掃了唐週一眼,見唐周神色不耐,眉宇間一片青色,輕笑一聲繼續說道:“你十五歲攜妹從龜茲遠赴中原,十七歲拜師華佗門下,十九歲入我太平教,你覺得本宗說錯了嗎?
當然,說道這一點本宗也是極爲的佩服,你從龜茲東渡中土隱忍至今已足有八九年的時光,你卻依然不改初衷。
唐周,你雖然是一個臭和尚,但我太平道的教義可還記得,一入天平門,終身太平人。你既然乃本宗親自帶入教中,自然當由本宗親手除去,今日就一併作個了斷吧!”
兩指輕輕彈了彈手中寶劍,承影發出一聲輕嘯,張角長喝一聲:“來吧!出劍吧,和你說了這麼久終究還是要在手底下見真章,也讓本宗看看你的武功是否和你的人一般堅毅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