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房門,是阮明心房間的明堂。
這個少年顯然對這裡十分熟悉,門外風大,他進來之後隨手就將門關上,熟練地操作着輪椅往剛纔那一聲的發源地移動過去。
他所有動作都是那麼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與他的人一樣散發着淡淡的清雅。
明堂右手邊是一個小中堂,過去之後纔是內室。內室的牀上阮明心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正滿頭細汗。她蹙眉似乎有些不適,但在翻身微動之間好像又觸動了傷口不由悶哼出聲。
少年仔細看了下牀上的女孩,錦被把小女孩幾乎完全蓋住,只剩下女孩巴掌大的小臉。她的臉色比白雪還要蒼白,雖然閉着眼眸但是也能看出脣紅鼻挺、眉若遠黛、發如烏綢的秀麗樣子。
這樣的一個女孩兒,竟然做出讓整個京城都震動的事……
“百靈……水……”
阮明心嘴脣乾澀,眼皮彷彿千斤重,怎麼也睜不開。
少年聞聲立刻把輪椅駛到了室內的妝臺旁,用手背輕觸了一下桌上的水壺,感到溫度合宜這才伸手拿起桌上的水壺開始倒水。
水壺不是南慶的式樣,是西瀚的彩瓷,絢麗的瓷彩仿若孔雀翎,把少年白玉般纖長的手指襯托的潤澤光亮。
透明的水質倒在南慶宛州的青瓷水杯之中,被少年修長的玉指執在手中端到了牀前。他沒有說話,一隻手臂從阮明心頸下穿過把她身子順了起來,水杯直接舉到了她的脣邊。
他的動作輕柔小心,一點兒也沒有碰到她身上的其他地方。
阮明心本能的把水喝完,嘴脣這才恢復了本來的緋色。
少年把水杯隨意的往桌上一丟,青如煙雨的杯子穩穩地落在桌上,並未發出任何聲息。他空下的那隻手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塊手帕在阮明心頭上輕柔的擦拭,直接將她額頭上的薄汗擦乾去。
阮明心此時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眸,當看清摟着她起身的並不是百靈,本來微睜的眼眸頓時驚異的睜大。
她面前竟然是一個少年,一個不認識的少年。
看樣子大約十一二歲,比霍錚大些,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錦袍乾淨無塵。
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像是九天之下流瀉的一抹白雲,又像是最澄澈的碧湖上氤氳的那場煙雨。
雖然陌生到兩世第一次見面,但是這少年卻有一種讓人一眼心安的氣質。
尤其是他那雙如湖水般清澈見底、如皓月般皎潔明亮的眼眸,那裡面的光芒是溫柔的,那溫柔之中又帶着點點憐憫以及心疼,就彷彿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揉碎在一抹波光裡……
她被他這樣一幅說不出道不明的眼神吸引,尤其是那份心疼帶着理所當然的淡然讓她拿不準他是誰,爲什麼這樣看着她。
少年看她醒來迎着她怔楞的眼神輕柔一笑,如同散着清輝的霽月:“我是鳳準,你的三表哥。”
說完,他突然把手臂放低,將阮明心放平在牀上之後,這才駛離牀邊一尺,這纔不可抑止的捂着嘴咳嗽起來。
阮明心這才注意到他竟然坐着木製帶着轉輪的椅子,這是前幾年才從百鍊門鑄造傳出的一種給不良於行的椅子,輪椅。
這個三表哥的腿有毛病嗎?
真是可惜了……
明明一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少年,竟然腿是壞的?
而且,還是她的……三表哥……?!
不對?!
三表哥?!
阮明心的眼眸不由睜大,見到這樣清淡、俊美又孱弱少年雖然在低頭努力剋制,但卻難以自抑又連續不斷的咳嗽起來。
她才忽然察覺到自己剛纔覺得不對勁兒的問題是出在哪裡,他太孱弱了,若不是因爲咳嗽,臉色比她這個重傷之人還要慘白,就跟那外面落得雪花一樣看着就白得寒冷。
記憶中表哥比自己足足大了六歲,今年應該是十二歲近十三歲的年紀,比霍錚要大將近三歲。
可是仔細看他這幅樣子,雖然氣質卓然,但遠遠比同齡人弱小。
她看着他好久才平復下來緋紅的臉蛋兒,目光擔憂。
前世她一直住莊子裡,後來又一直被父親困在府裡,就連唯一一次與他最近的距離就是在母親的喪禮之上,然而因爲她當時病着連自己母親的喪禮都未曾出席,又如何能夠見到他。
今生這一次又因爲從一開始她就計劃着爲母親平冤,從一出來就將目光放在了但是微服私訪的皇帝身上,同樣也沒能見到這位表哥。
兩世經歷,今天可以說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而如果她記得不錯的話,母親喪禮後一年左右,鳳府就再度辦了喪事,就是爲了這個三表哥。
他少年早夭,享年十三歲。
當初整個鳳府爲了這位表哥悲慟了好一陣子,除了他是二舅舅唯一的兒子外,更是因爲從小這位表哥就少年英慧,聰明才智比起後來撐起鳳家的鳳林還要更勝一籌。
她一直以爲這位出生時候胎裡帶弱的三表哥是過於早慧,慧極則傷。
現在看來,他身子像是有問題的。
坐着輪椅的少年看到小表妹回神了,眸光無比柔和:“我這次是隨着母親回來的,你身子弱有什麼事就說話,如今表妹的仇也報了以後莫要再傷心難過,好好調養身子。”
這話聽上去就像是安慰的客套話,但從他嘴裡說完,卻無比認真,讓人能夠聽入心腑。
阮明心這才明白,這個三表哥是隨着二舅媽一起回來,來照顧她的。
見到她沒有說話,少年也沒有惱,繼續說道:“以後千萬不可像這次拿自己的性命犯險了,人之活着多不容易,表妹可知道你這一滾爺爺跟伯父們有多擔心……”
他輕輕的說着,最後一句驚呼呢喃句也不成句,輕輕慢慢的淹沒在了他的咳嗽裡。
明明是初見,他這些勸告的話卻一點兒都不生疏。
尤其是那雙眼眸中的擔心渾然天成,絕對不是摻假。
阮明心四肢受傷不能亂動,只能擔心地看着表哥咳嗽的樣子。她想到一年後這樣如玉的少年就會故去,心尖的疼痛突然大過了手足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