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姜二爺起身後,鄭重的梳洗了一番,取出只有上朝時纔會穿的世子朝服,修剪了鬍鬚,修剪了頭髮,他鄭重的裝扮弄得二太太心裡很沒底。以往姜二爺最不耐煩穿世子朝服,也不去上朝。
自打姜二爺被封爲世子後,穿朝服的次數五根手指都能數得出來。
她又不好問姜二爺爲何這般,只是同兒媳婦蕭灼華小聲嘀咕,姜二爺犯病了。
蕭灼華昨日聽姜璐瑤說過秦王世子在楊家受到的冷遇,姜璐瑤怕自己想得不夠周全,回孃家的時候,拉着蕭灼華說了許多的私密話語。當時蕭灼華聽得極爲認真,給小姑子又是閨蜜的姜璐瑤出謀劃策,提供了很多比較好的建議。
她對楊家太君的做法也頗爲不解,同姜璐瑤商量了半晌,只當楊家太君因爲守寡等刺激,性情大變,不過蕭灼華還是叮囑小姑子要多留心楊家的動向,她說得也正是姜璐瑤所想,兩個聰明的女人湊在一起,顯然比姜璐瑤一人想得更全面。
蕭灼華送走了提着諸多禮物出門的姜二爺後,同二太太說了好一會話,二太太這才恍然大悟,敢情姜二爺去會見楊門諸寡婦去了,二太太曉得這上面幫不上忙,告訴蕭灼華今晚加菜,多給姜二爺準備些喜歡用的飯菜,犒勞一下姜二爺。
二太太說得時候,蕭灼華還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可她越想越不對勁,見二太太坦誠的面色,蕭灼華暗自搖頭,這就是聰明人的悲哀,總是考慮得太多,反而不如二太太灑脫,不在這些事情上糾結。
二太太對姜二爺是極爲信任的。
……
姜二爺拼命拍着楊家的大門,“我是秦王世子的岳父,來楊家會親家,開門,開門!”
來應門的人還是姜璐瑤上次見過的忠伯。
他追隨楊帥,又在楊家做過管家,自然看得出面前的姜二爺身上穿着的朝服代表着什麼,永寧候爵位爲世襲的,只要姜家子孫不犯錯,姜家永遠是大明朝的貴胄之一。
當年出征時,他也見過永寧侯,雖然他把忠誠獻給了楊帥,在他眼裡誰也比不上楊帥,可他對永寧侯也是佩服的,畢竟很多將士都想追隨永寧侯,因爲唯有永寧侯最在意麾下士兵的生命!
雖然永寧侯的戰果不如老秦王耀眼,也不如楊帥佈局精深,可同他一起出徵的人,活着回來的最多。
縱使戰功少點,可依然能滿足將士們,軍功再重,沒命享受榮華富貴,家裡獨留孤兒寡母,誰能安心?
因此忠伯對姜二爺挺客氣,雖然他一張馬臉也看不出怎麼客氣來,“永寧侯世子,我們老夫人不見客,您請回吧。”
“我不是客人,方纔你沒聽我說嗎?我是來會親家的,我女兒前兩日嫁了秦王世子。”姜二爺手臂撐着門,另一隻手提了提帶來的禮物,厚臉一笑:“像我們這等人家,兒女婚配都是要查三代的,秦王世子是楊家的外孫,這一點秦王不可能欺騙我,對吧,既然他是楊家的外孫,我想也該來見見親戚,所以,我是楊家的姻親,不是外人。”
忠伯就沒見過有人臉皮這麼厚,聲音漸漸的冰冷了幾分,“世子爺請回,太君不會見您。”
“爲什麼?能不能給我個理由?”
“說不見,就不見,哪得理由?”
忠伯一直以楊家人自居,面對秦王世子都沒有好臉色,旁人來楊家,哪一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怎麼輪到姜家……他們姓姜得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客氣?
姜二爺目光凝重,再一次確認:“太君真的不見親戚?”
“不見!”忠伯冷着臉,道:“若你不是永寧候世子,我連這番話都不會同你說,你莫非不知這裡是楊家?”
“知道啊,我還知道這門裡住着一門寡婦!”
“你敢侮辱楊家?”
“我哪裡說錯了?裡面有一個沒有守寡的女人麼?不是因爲我女婿,你當我樂意上寡婦家門?”
姜二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你又知不知道,見個寡婦衰三年?楊家怎麼了?”
“大膽……”忠伯真的極了,怒斥姜二爺:“你再說一遍?”
姜二爺一巴掌拍掉了忠伯揪住自己衣領的手臂,“我告訴你,我是永寧侯世子,你敢動我一根汗毛試試?”
“世人敬重得是楊帥,而不是如今府裡爲楊家守寡的女人!”
說罷,姜二爺挽起了袖口,把禮物扔給旁人,環顧楊家的牆壁,無奈的搖頭:“我真不想用出撒手鐗,翻寡婦的門,真是很不好,可是誰讓楊門太君太冷淡,太高傲,不肯見一見親戚呢?”
“你說我這女婿樣樣都不錯,偏偏有了楊門這羣不省心的寡婦做外祖家?”
“二爺……”
僕從雖然對姜二爺總是闖禍的個性瞭解得很清楚,但這次姜二爺翻牆的人家是楊家——整個大明朝,敢翻寡婦牆的人不多,敢翻楊家的人更是沒有一個。
忠伯被姜二爺下了一跳,以爲他只是說說,可見姜二爺已經開始爬牆了,忙道:“停下,停下。”
一旦讓姜二爺翻牆進去,縱使皇上最後會問罪姜二爺,楊家的臉面也都丟個乾淨了。
“反正今日我是一定要見到太君的,要不我翻牆進去,要不我從正門走進去,你自己選!”
“……”
忠伯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偏偏此人還是世襲侯爵的世子,咬牙道:“你這麼欺凌楊家,就不怕秦王世子找你算賬?不怕世人唾棄?不怕皇上……”
“哈,這個時候你記得秦王世子是楊家的外孫了?我好心好意上門來回見親戚,楊家卻把我拒之門外,有你們這麼做親戚的麼?不說別的,當初我告發徐廣利設計陷害楊帥,連皇上都對我褒獎有加,刨除親戚關係,我起碼也爲楊帥當年的冤案找到了幕後黑手,楊家不說開大門迎接我,起碼不至於連個楊家的主人都見不到。”
姜二爺斜睨了一眼楊家的圍牆,“我告訴你,這牆翻起來沒有一點難度,楊家也不過是承蒙楊帥的庇護,同時因爲秦王世子是楊家的外孫,旁人顧及這兩點纔不敢來楊家,你真當閉門的一羣寡婦能鎮住朝臣?震懾住流氓地痞?”
“看不起我女婿,嫌棄我女婿身上的皇族血脈,你們楊家到底在做什麼?楊帥當初又爲何不自辯?真把自己當成大明朝的救星了,覺得誰都虧欠了你們……”
“姜二爺。”
楊家太君拄着柺杖出現在門口,“我們楊家沒認爲自己了不起,可你鬧上楊家門到底爲什麼?”
姜二爺躬身道:“不是說了,來回見親戚,大家都是親戚,我爹和楊帥還是袍澤,彼此關係太過疏遠了不好。我那世子女婿面矮,有些話不好說,他心裡最在意外祖家,我這做岳父的,自然得同楊家保持良好親近的關係,總不好連面都見不着,那樣的話多失禮。”
“何況我不如楊家有底氣啊,我沒本事,沒能耐,沒資歷,沒地位,沒官職,兒子又不打爭氣,將來養老還指望着世子女婿,我怎能不結好讓女婿心心念念想盡孝的楊家?”
“老身沒看出你哪一點想接好楊家。”
“您實在是太……眼睛有點不怎麼好,您看我寧可爬牆,寧可拼着名聲不要,也要進楊家門,我還不夠誠心嗎?您當爬楊家牆,不會被外面人打?我這可是冒着很大風險的,我這麼做不就是爲了拜見太君您嗎?”
“可老身沒說要見你,永寧侯世子。”
“您忙嗎?”
“……”太君愣了一會,“你想說什麼?”
“既然您不忙,我爲何不見親戚?”
“便是老身閒着就非得見你,你不知道男女有別?方纔你也說了,此門住着一羣未亡人,一門子寡婦,你個大男人上門來作甚?你是來會親戚的,還是來侮辱楊家的?”
“太君。”姜二爺怒了,挺起了胸膛:“你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們自己。男人上門就能影響你們爲楊家守節?我有兒有女,有妻有子,雖然在京城名聲不怎麼樣,但誰不知我姜二爺最是潔身自好?我來楊家是帶着誠意,專程來拜訪的,我不是來看寡婦……太君,您是不是把所有上門來的人都當作想要得到楊家的好處?”
“你不僅拒絕秦王世子,你還拒絕所有人,楊帥如果在天有靈,看到您拒絕他昔日的袍澤,心裡會怎麼想?”
“你知道什麼?”
“我知曉一點,皇上沒您想得那麼小氣,楊家忠烈傳承,不在守節的寡婦身上,我爹有一句話,疆場上沒有女人!”
姜二爺把一直自視甚高的楊門太君說得啞口無言,先後兩日,有兩個人上門指責她,不疼趙鐸澤,指責她沽名釣譽,指責她把所有的關心拒之門外,甚至指責她不顧楊家的傳承,藉着楊帥的威名孤芳自賞。
他們知道什麼?
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她的苦楚?
兒女,丈夫都死在那場冤案中,她如今活着只是爲了能孫子罷了。
“今日我來楊家,除了想拜見親戚,更想給楊帥上一炷香,逝者已矣,願生者太平。”
姜二爺舉了舉帶來的香料,“太君,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祭奠楊帥?您總不能阻止楊帥流芳百世吧,如果楊帥的精神無法傳承下去,他寧可蒙受不白之冤也不辯解,楊家諸子慘烈赴死,價值又在何處?”
“上輩子人不會忘記楊帥,可下輩人呢?再下輩的百姓呢?他們的記憶中可還有楊家?”
“可還記得楊家的忠魂?記得楊帥埋骨之地?”
太君變了臉色,手杖掉落在地上,目光深沉的盯着姜二爺,“這話是誰給你說的?”
“您也太小看我姜二爺了,我是那傳小話的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得着別人教?”
“……”
楊門太君心中咯噔一聲,簡單麼?有多少人看不透,看不穿?
爲何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他不是一向都是隻曉得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麼?
趙鐸澤怎麼會……怎麼會多了一位這樣的岳父?
楊門太君緩緩的合上了眸子,老天還站在楊家這邊?
亂了,她的心亂了,同時一切彷彿都脫離了軌道。
“你隨老身進來吧。”
楊門太君彎腰撿起手杖,轉身向楊家走,姜二爺趕忙跟了進去。
在楊家祠堂裡,他給楊帥的靈牌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磕頭後,嘴裡唸叨着:“楊帥在上,我是你外孫的岳父,是您袍澤永寧侯的承爵子,今日有冒犯之處,還望楊帥見諒。”
太君在一旁靜靜的看着,目光隱晦不明,盯着楊家祖宗牌位,沉默不語。
因爲楊家突然開了祠堂,楊家寡婦門紛紛趕到了祠堂。
見是一箇中年男子,她們大多停下了腳步,站在祠堂外,楊大郎等人夫人要比姜二爺歲數大,而且她們多年守寡,不見外人,神色枯萎,盡顯老態,顧及反而會少一些。
楊大郎夫人邁進了祠堂,站在太君身邊,問道:“母親?他是阿澤的岳父?”
“嗯。”楊門太君點了點頭,喃喃道:“看似糊塗,其實是個明白人,永寧侯後繼有人,當世三大名將,只有永寧侯福緣最好,享盡富貴榮華,亦有子爲其養老送終。”
“他今日來只是爲了燒香,祭拜公公?”
“不是,他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爲趙鐸澤而來,昨日我把他拒之門外,想來讓他岳父心疼了。”
“母親……”楊大郎夫人是對趙鐸澤最好的一位舅母,她咬了咬嘴脣,低聲道:“阿澤也不容易。”
“誰又容易?”
太君目光越發陰沉,“老大媳婦,你要記得,當時你答應過我什麼話。”
“兒媳……明白。”
“明白就好。”
姜二爺起身後,又對趕到的楊家寡婦深深一鞠躬,“請節哀。”
衆人囧,楊家男人已經死了將近二十年,這時候說請節哀?
可衆寡婦也不能說姜二爺說錯了,節哀,節哀……她們是一羣一直活着的死人,如果能放下的話,也許她們的日子會過得輕鬆一些。這些年,姜二爺是唯一一個進了楊家門的外男。
縱使趙鐸澤來得次數都不多。
姜二爺容貌說不上俊美,只能說中正,身上的世子朝服倒是給他多了幾分的貴氣,他在楊家諸多寡婦眼中已經是美男子啦。
一向臉皮厚的姜二爺也有點不大好意思,好在沒有做出失禮的事情,退後了好幾步,遠離對他好奇的楊門寡婦。
“你是誰?”
“你又是誰?小豆丁。”
姜二爺回頭,在自己身後站着一位消瘦瘦弱的少年,面色泛着病態的白,這就是楊家的寶貝——楊家寶?
他聽姜璐瑤說起過,可實際見了楊家寶後,姜二爺也不有得震驚,順便爲楊帥不值,唯一的血脈竟然被寡婦門養成了病秧子,太君實在不是個聰明人,如果太君還不關照趙鐸澤的話,將來楊家寶怎麼辦?
太君和楊門寡婦不可能守着楊家寶一輩子,就他這樣的身體,生出個孩子也不會怎麼健康。
“我不是小豆丁,我叫楊家寶。”
“我是你表哥的岳父,你可以叫我姜二爺,也可以叫我姜叔叔,叫我姜老二也成啊。”
楊家寶顯然對姜二爺很好奇,在楊家的僕從,縱使是男僕也多是上了年歲,如同忠伯那樣嚴肅的老僕,姜二爺雖然不是美男子,但氣色爽朗,笑容燦爛,讓人心生暖意。
“我表哥的岳父?你是表嫂的父親?”
“是啊,我是瑤瑤的親爹。”
“我表哥說,表嫂是最好的,表嫂很漂亮,是你養的?”
“其實外面比瑤瑤漂亮的女子還有很多,只是在我和你表哥眼裡,瑤瑤是最好的,當父母的都會在疼自己的兒女。”
姜二爺眼珠一轉,“小豆丁,想不想去外面見見世面?”
“想啊。”楊家寶隨後聽到祖母的咳嗽,弱弱的說道:“不想……”
“說謊是不好的習慣,想就說嘛,像你這麼大的小子,哪個不是鮮衣怒馬,滿街跑?哪個不是在酒肆喝酒,鬥蟈蟈?”姜二爺小心翼翼的揉了楊家寶的腦袋,真怕一時用力過猛,把他腦袋給掰掉了……呸,姜二爺暗自唾棄自己,“當然,做鬥蟈蟈的紈絝是不對的,你別跟我學,我學業是耽擱了,再趕也趕不上,不過,有心振興家業的少年都會去書院讀書,還會和同窗一起出遊踏青,或是去國子監聽大儒們講課,總之,像你這個歲數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候。”
“不玩,不瘋,不鬧,不喝酒,對不住青春好年華。”
楊家寶被姜二爺高大的身軀擋住了伯母嬸嬸們的影子,他向旁邊移了一下腳步,避開祖母警告的目光,“外面真有你說得那麼好?”
“吃得,玩得,喝得,樂得,什麼都有,你想不想出去?”
“姜二爺。”
太君上前想要從姜二爺身前拽走楊家寶,“我的孫子身體不好,不用你教……”
在太君看來,姜二爺就是來誘惑自己孫子的惡魔,她就不該讓姜二爺進門,兒媳們都對姜二爺投以好奇的目光……這點太君忍了,畢竟兒媳們將近二十年沒見外人,她們之中最小的不過三十五,十五守寡……自然比不上太君心沉如水。
可太君絕對不能讓姜二爺拐帶壞了楊家唯一的繼承人。
“你想不想去?”
“想……”楊家寶無意識的說,“可是祖母不會同意……”
“你是帶把的,聽女人的話哪裡還算是男人?”姜二爺故意忽略自己在女兒面前俯首帖耳的事實,“我告訴你,外面很有趣,你想要什麼就要大聲的說,長在婦人之手,不配做楊家人,楊帥可是一位偉男子,能騎馬,能打仗,能上女人……”
“姜二爺!”
太君伸手去拽攬着楊家寶肩頭的姜二爺,“你放開我孫子。”
姜二爺把楊家寶往身後一護,不敢同楊門太君動手,打贏個老太太,也挺丟人的,況且還有一堆楊門寡婦看着他,怎麼也不好動手……怎麼辦?姜二爺突然高聲大叫:“來人吶,快來人吶,寡婦拽男人啦。”
“噗。”
楊門太君差一點噴出一口老血,楊家衆多寡婦本來有心上前幫忙,但聽清楚姜二爺的話後,誰敢上前?一個個都羞澀的站在原地。
哪怕是楊家僕從都被姜二爺這一嗓子嚇到了。
姜二爺趁亂拽起楊家寶就向外跑,高喊道:“太君,贖罪,贖罪,我領着你孫子去找你外孫,有我女婿和我看着,一定讓小豆丁,吃好,喝好,玩好……”
等到太君反應過來,姜二爺已經揹着楊家寶跑得沒了影子,“該死!姜承義,你該死!”
楊大郎的夫人雖然也很着急,可眼底卻露出一絲欣慰,楊家寶也該見見世面,楊家需要一個身體好,精力充沛的繼承人,楊家寶需要玩伴兒,沒有比趙鐸澤更適合的了。
趙鐸澤心向着楊家,不可能虧待楊家寶。
……
秦王府門前,趙鐸澤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姜二爺背在後背上的表弟楊家寶,喃喃的問道:“我做夢了嗎?表弟怎麼可能被你背出來?”
姜二爺踢了趙鐸澤腿窩一腳,“疼嗎?”
“疼。”
“那你就沒做夢,走,跟我玩去。”
“……”
趙鐸澤乖乖的跟上了岳父,聽見姜二爺對身後的楊家寶道:“小豆丁,我先帶你去鬥蟈蟈吧,這個我最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