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大人先下手爲強的就把蘇先的親事搶到自己家裡,廳上同坐的大人們都是鄙夷。讓董大學士邀請而來的張大學士和連大人有私交,不怕當着人說連大人,他會惱怒什麼的,這就徐徐評論。
“什麼是厚顏,什麼是無恥,活生生就在面前。”
連大人欣然反而是得色,他低於張大學士一輩,欠欠身子,就此把張大學士把拽進這事裡:“蒙老伯父贊獎,怎當得起,又沒有別的謝禮,這樣吧,這門親事就煩請老伯父做大媒如何?”
順手的,又把董大學士扯下水:“媒人從來兩位,不則就是四位,明兒我補送貼子,還請兩位大學士不要推辭,就是給我的面子。”
起身,揖了一揖。
尚大人失笑,指住他:“蘇大人還未說同意哩。”
袁訓走進來,他在外面已經聽到,抱住蘇先,在他後背上捶上一記,道:“好親事!明兒我陪你去。”
連大人悠然:“哎,小袁辦事我從來放心。”
鍾大老爺對靖遠侯微笑:“這位今兒心情不錯,定的是長子,這又拐到蘇大人。”
“時運來時無法擋不是,”連大人得瑟。看他的人都在笑,但也都明瞭他得瑟的心。中宮娘娘的面前定下親事,又是袁家長子,是誰不開心呢?
院子裡掌起燈來,有人挑着蠟燭燈籠把貼詩的地方也照亮。清一色的紅燭,氤氳光芒暖融淳溫,一點燭光處,可以勝似寶華萬丈,如蓬萊仙閣之中。
燦若煙雲,秀若錦綢,從哪裡還能看到袁家前幾天與人爭鬥的怒戾。靖遠侯覺得自己可以放心,要知道他這幾天爲了袁家也頗費神思。此時這氣向,分明昌盛家不是?
“生個和加壽似的孩子,許給我兒子。”
袁訓和蘇先的竊竊私語,隨廳外寒風過來。蘇先樂得把袁訓狠狠抱着,兩個人四目相對,不但有相知,還有激動。
袁訓是多麼想蘇先也能有門快活的親事,就像他和寶珠一樣。而蘇先在這似受擠兌的場中,終於下定決心,成親吧,成親可以重新有個家。
舊日的家庭,留在腦海中血腥不忍去想的,都可以隨風而去了。
燈燭下,他們捶打着,抱了再抱。阮樑明等人也撲上去,和蘇先抱了再抱,又再次恭喜袁訓喜得貴子,還一生就是兩個。
在重子的古人這裡,這是祖上燒過高香。
唯有柳至不在。
靖遠侯低低輕嘆。
柳至和袁訓和蘇先,以前總和他的兒子阮樑明結伴玩樂。沒有柳至在這裡,不管多麼熱鬧,看在中年以後,算經過許多分分離離的靖遠侯心中,都有缺憾。
這都怪柳家那個老東西。
什麼東西!靖遠侯恨恨暗罵。
……
冷清,很多時候都與夜晚連上。這是白天日頭出來,不管萬物都普照生輝,山澗野巷無處尋人,也流連繁華。
唯有夜的到來,才能區分出寂靜與人聲。
而袁家的人聲可以頂破天,在夜裡也就更爲明顯。
紅燭從房中直到院外,大街上扎的,則全是風中能燃的松油火把。
院子裡官員無數,大街上混混無數。
袁訓倒不是區分開他們,家裡還有的是地方。他雖不認小王爺府上的親事,但小王爺的人脈認認無妨。
本想往院子裡讓,嚴大掃等人不肯。“打小兒我就不服般配這兩個字,我是拘束的地方喝不下酒。來賀喜的,得喝痛快嘍。外面給我們擺桌子,不管我們喝五吆六的,就是主人盛情意,心裡有我們兄弟們。”
這就一條長街鋪開,擺下流水席面,凡是來的人都可以入坐。
古代人家裡有喜事,同時也做好事,流水席面是隨到隨吃。討飯的上門說聲道喜了,也可以吃上一飽,也是積功德的事兒。
這就除去混混們,城中的乞丐聞風而動,都跑來混個肚兒圓。酒氣肉香跟着撲出去幾十丈遠,路過的人不由得喝聲彩:“這是袁家,好!”
默默對着的龍五,扯動嘴角只有淡淡一笑。
二月開春閨,龍四龍五兄弟是家中過完初三,仗着馬快不用像別人半年三個月前的就上路,在今天上午到達京中。
沒進京門,就先聽到袁家和柳家爭鬥。進到京門以後,消息就改成袁家獨佔上風。特別是下午他們投客店後,小二是個碎嘴兒,絮叨得沒完。
新客人上門,他擦桌子擦牀,嘴裡就一直不停:“嗬,袁家,是要抖了,”
龍四龍五都沒聽過“抖”這個字,疑惑半天:“什麼叫抖?”
“就是要生髮的意思,要成爲大家,要……反正就是有財可發,有官可做,別看他的官兒讓降下來,只看宮裡來人都去看他,袁家是一定要勝過柳家的。”
龍四龍五籲口氣,原來這就叫抖?而不是發抖。
簡簡單單用過晚飯,行路的人才落腳,也沒大吃的心,龍四說要逛,熟悉京中地方。龍五說歇着,待龍四出去以後,五公子問過袁家地址,叫了輛車,直到御史臺街外面。
在街外面停下,一個是龍五沒想好去拜訪袁訓,拜訪袁訓總得叫上哥哥。一個是趕車的也不肯往前。
“您老就到這兒吧,那街裡面如今走不動車,跑不動馬。您看半條街停的車馬,這馬性子倔的,我車衝撞嘍,不得把我送衙門裡打板子嗎?全是官兒,咱們惹不起。”
會過車錢,龍五就一個人站這裡看來着。
這就是姑母和小弟背井離鄉後,在京中闖下來的局面?
一個大院子,因爲晚上點燈,所以院子輪廓看得清清楚楚。隔壁都察院和都督府,晚上有當值的,也沒有袁家明亮。
就地方上來說,不能比大同府裡的宅子好,更和袁家小鎮不能相比。但這是什麼地方?都說米貴的京裡,米尚且貴,何況是地價兒呢?
而且這兩邊是什麼地方,兩處官衙門。龍五震撼得微張着嘴,這又是小弟的一個能耐吧。
風中笑聲不住過來,“一生兩個,除去姓袁的誰能?你們說誰能?”嚴大掃喝得性起,腳踩在板凳上,衣襟敞得更開,手端酒碗大笑:“我讓會寫字的給小王爺去信,他要是不一生三個,這可以輸了。”
看這扎的架子,這就是個市井徒。
而大門中,三、四個步履從容,輕裘繡帶的男子走出來。有家人們把馬牽來,請他們上馬。各自道別時,滿口的京片子,一聽就是京中土生土長的人,都有酒意,卻又把握得當,並不撒野,可見是世公子一流。
笑語:“小袁這東西一回京,就熱鬧得不行。”
“娘娘親自來了,明兒又讓他進宮謝恩,我剛說他尾巴翹天上去吧,他問我天在哪裡,”
“天都放不下他,我說你收着收斂,再能一生兩個,我才服你。”
哈哈都是大笑,道一聲明兒見,街口上分開,應該是各往家中。
龍五本來就要回客店,這就更走得快些。背後對袁訓的喝彩,總似針扎得他千瘡百孔,讓他逃離不能。
他已經沒有了母親,臨進京以前,是國公夫人想到,讓奶奶們問聲二位公子要給姑母小弟備什麼見面禮物,家裡也好備下。
但龍四龍五沒有經過商議,都說自己備下。奶奶們也不勉強,由着他們自己辦理。
東西帶了沒有?還是帶來的。
但哪天給呢,兄弟們隻字沒有在路上提過。但都知道要上袁家,一定兄弟同去。
龍四不在這裡,龍五甩包袱似的想,我一個人可怎麼去?哪怕一生一百兒子呢,我也先回去睡覺去。
沒走幾步,見到暗影裡,默默站着龍四,也是翹首對袁家望着。龍五往後面退退,不願意在這裡讓哥哥見到,也不想在這裡被迫兄弟商議去袁家賀喜。
他已經夠喜的了,不用再去湊數的不是?
街口拐個彎兒的地方,兄弟兩個人分站兩邊,於是都只是對袁家看看。就是看看。
彷彿那邊無數熱鬧,與他們無關不說,更不是他們的親戚家。
……
夜風清爽,離袁訓家不遠的屋頂上,也不知道是誰家。柳至黑色大披風,風帽壓到眉角,握着一壺酒,仰面喝着,眼神兒不處不對着袁家。
冷冷的,銳利的,他還帶着劍。
有點兒蕭索,又透着寂寥。不管是誰看到,也不能明瞭柳至是想去袁家呢,還是依就在恨。
也許,只有風能知道吧?
……
天近二月,晨光也似帶春意。檐上雪猶在,薄薄殘餘在黑瓦上,似勾勒冬的餘暉,繾綣不肯離去。
但明光灑遍屋脊牆角,細草綠苔點微若無,大早上的都可以看得仔細。
蘇先瞪着那指甲大小的油綠,已有半個時辰。
他的額頭沁出微汗,眼神裡帶着微焦,嘴角似勾非勾,表情總帶着模糊。怎麼辦?他在想。真的成親?
這就有個家?
以後房中有個人催換衣催入睡催看花催同行…。他腦海中勾出弟妹寶珠的面容,帶着溫暖的雞湯香味兒,柔聲溫溫:“伯伯喝湯沒有?”
旁邊就有坐得端端正正的加壽小鬼兒,在她的舊椅子上面繃緊小臉兒:“加壽看着喝的,伯伯喝湯長胖胖。”
病中的記憶最深最濃,蘇先對着窗外乾淨地面笑容微微,如果能有一個加壽那樣的孩子,這親也是成得的。
“蘇先,你起來沒有?”門上有輕叩幾聲,傳來袁訓的嗓音。他朗如明月的嗓音,在這一刻讓蘇先嫉妒。
小袁家裡喜事不斷,他的嗓音才總帶給人日頭之感?
但略在心裡打個轉兒,這嫉妒就下去。說聲來了,蘇先打開門。迎面而來的,是袁訓光燦燦的笑容,他又是一件新衣裳。
淡紫色的衣裳,是春裳。春天着衣服,有個名稱叫不着調兒。可以穿得單,也有人穿得厚。寶珠想得周到,表凶身體好,做單衣怕他也能穿會着涼,做得厚又怕不肯穿。
宮緞點繡碎梅花的夾衣裳,把袁訓寬肩乍背勾勒得細細緻致,像美人兒工筆畫,無處不透着巧密和工整。
蘇先看直了眼睛:“不怕冷是你的事,但又來扎我眼睛可就不好?”抖抖自己老藍色錦袍:“我這個還是太子殿下年前賞的,殿下說顏色老得有趣,他也做了一件,可和你一比,又比下去。”
一件淡粉宮緞面繡水紋無數的春裳,出現在他面前。
袁訓笑上一聲:“給我天大膽子,也不敢今天截你的光彩。給,這是寶珠給我做的兩件子,難爲她,懷着孩子管着家,爲壽姐兒上着心,還抽空子做出來,昨兒我家散了酒,我告訴她你相親去,現找出來的,”
蘇先接過衣裳歡喜,袁訓接着又打趣:“你換上,還該再塗些脂粉,把臉上收拾出血色,連家妹妹們也好相中與你,不然,豈不是讓妹妹們爲難?病鬼兒似的。”
“我是男人本色,”蘇先面色素來蒼白。
換上衣裳,出來給袁訓看。人要衣裳馬要鞍,袁訓對着喝聲彩,撫上衣裳,笑道:“還是我的媳婦好,不管你神采有無,都能收拾出俊秀。果然,我家的衣裳是好的。”
蘇先笑推他:“去你的。”
兩個人笑着出來,把臂走在府中,都是大好青年,又都是新衣裳,看的人都說好。
先去見太子殿下,因蘇先沒有家,蒙太子收留以後,就住在太子府中。
殿下才起來,覺得今天春暖萌動,新的一件玉色繡金龍夾袍,金燦燦若隱若現於雲霞中。本來是自己得意,但見到袁訓淡紫若煙衣,和蘇先輕粉杏花暖。太子打量再三,道:“豈有此理,你們兩個不是來請安,竟是來氣我的。”
“寶珠做的。”袁訓搶先的回。
“袁家弟妹所做。”蘇先也笑回。
對着笑得合不攏嘴的兩個人,太子殿下把臉一沉:“等她出了月子,記得給我一件。”隨即失笑,對着袁訓想啐:“看你那一臉得意!”每次換新衣裳,表弟是一臉別提的欠揍模樣。
又打趣蘇先:“你相親帶着他?你且小心,姑娘們眼睛可都愛俊的。”
殿下今早心情鬆快,蘇先敢不湊趣去?
欠身一禮,笑道:“正想着出門給他兩拳,打得不成模樣再拖去連家,可就襯出我是英俊人。殿下又這樣的說,謝殿下吩咐,我是揍定他的。”
“你還是先請殿下幫着出個招兒,把你臉色弄好看些,不然讓我出門煽兩巴掌才紅,我是出了衣裳出了人,還要出力氣,這出得多了不是。”袁訓反過來笑話他。
太子殿下果然有招兒,對着蘇先蒼白麪容盯上一眼,笑語內侍:“取御賜的杏花白給他,看着他喝到臉紅,再漱乾淨口,權當上一層脂粉。”
蘇先走出太子府,果然面色微紅起來。
在路上無話,見到連府在即,蘇先重新緊張,拖住袁訓:“小袁小袁,我不會和姑娘說話怎行?”
袁訓斜眼他,掩口竊笑。
“你教教我,不然見到面,我一句話也沒有,姑娘能相中我嗎?”蘇先一急,手心裡冒出汗來。
見袁訓還只是笑,蘇先惱得把手心對着他臉一抹。給你一臉水。
袁訓忙取帕子拭汗,這又想到一件事。對蘇先笑道:“你可有帕子?”
“有。”蘇先取出一塊皺巴巴帕子,灰不灰土不土的色兒。
袁訓駭笑:“我的天,你這個是擦腳布?”
在他眼皮子下面,蘇先聞一聞,把袁訓驚得腳都笑軟掉,蘇先自語:“太子府上雜役沒洗淨,我買時不是這個色兒啊?”
“給你!”袁訓把自己帕子往蘇先手中一塞,奪過蘇先手上的,往地上一扔。端詳端詳,似乎沒有別的,袁訓放心的模樣,認真交待蘇先:“你去到不用說話,你當姑娘們出來給你挑嗎?人家是在簾子後面,相看你。”
蘇先恍然大悟,這就無話,讓袁訓帶着直進連府大門。
連大人昨天回來說過,兄弟們沒有不答應的。幾個兄弟家裡送來三個待嫁侄女兒,早在連夫人房中坐着,等着相看新人。
袁訓陪坐一時,和連大人說些兒子滿月就請大媒下定禮的話,就告辭。都知道他今天進宮謝恩,就不留他,連大人送到廳下,袁訓自出來。
……
御書房裡久久寂靜,接近空曠無人的靜野。沙漏輕滴,都似有叮叮之響。
袁訓伏在地上,並不敢擡頭,也就不能知道皇帝此時表情。長久的安靜,很容易心生慌亂,袁訓算是有底氣的進宮,也悠悠的漣漪上來。
終於有一聲:“袁訓!”
“臣在。”回答上面難免不自持,帶着擔心。
皇帝分辨出來,有了笑容。他沒有叫袁訓平身,只是吩咐:“起來頭來。”
一隻手先垂在袁訓眼簾內。
那手修長如玉,經常保養帶着滋澤。中指上是一枚奇秀的紫金戒指,小指上是一圈翡翠,而拇指上,是雕刻山河的白玉扳指。
“這是你送朕的,朕很喜歡。你不是平庸之輩,朕也喜歡。但是袁訓,你可知道柳家是什麼人嗎?”
見駕這事情,是要百分百不走神纔好。皇帝有時候會問出不着邊際的話,也不是頭一回。袁訓在剛纔的沉默中,反思過他怕問的兩件事。
一是姑母的身份,二就是和柳家的事情。
身爲將軍熟知律法,和柳家的滿京裡折騰,袁訓固然拖累柳家,把自己也一樣帶進御史的彈劾中。
他早熟想深思過,這就回答得從容。
“回皇上,柳家是一朝重臣。”
袁訓不敢直對皇帝的臉,就沒看到他一回答出來,皇帝就露出好笑:“除去重臣呢?”
“回皇上,柳家在朝中德高望重。”
皇帝板起臉:“他德高望重,還和你相對鬧騰?袁訓,你太會說話!”袁訓惴惴不敢再回。
“說!柳家是什麼人!”皇帝不肯放過他。
有一個詞,在袁訓肚子裡憋到現在,他不敢說。但讓皇帝追問不休,袁訓苦笑着說出來:“回皇上,柳家乃是外戚。”
皇帝沉下臉:“你還知道?”
“臣知罪。”袁訓這下子頭垂得更低。
皇帝是隻說柳家是太子的岳父嗎?當然不是。他接下來,就是一句:“袁訓,你呢,又是什麼人!”
袁訓不願意說柳家是外戚,就是不想皇帝轉而問他。他苦笑更苦:“回皇上,臣蒙皇上皇后聖恩,定下女兒親事,也是外戚。”
“好一對外戚!”皇帝語氣威嚴。過上一會兒,他又笑了,語氣完全戲謔和調侃:“外戚又是什麼?”
袁訓實在是招架不住,跪着只有叩頭:“微臣知罪!”
“朕不是要你認罪,朕問你什麼是外戚?”皇帝更加笑謔:“前科有急才之稱的探花郎,這你都回答不來嗎?”
袁訓心想我不是回答不上來,是我不敢回。這話據實回上去,不是自己罵自己。但皇帝不肯放過,袁訓只能老實回話。
“外戚深蒙皇恩,乃是皇親國戚。”袁訓此時只想把自己舌頭吞下去。
“呵呵,原來你竟然知道!”皇帝笑出了聲,袁訓就只有尷尬的境地。但聽到皇帝笑聲並不帶氣怒,多少又放下心。
我今天是來謝恩的,袁訓在心裡不住給自己打氣。
“袁御史,袁將軍!太子看重於你,朕也看你不錯。公主殿下你曾教過,也頗有進益。你的女兒,也生得討人歡喜。如果不是你和柳家大戰京都,朕只怕一直當你是個老實人!”
皇帝開口訓斥時,袁訓反而靜下心。
他最怕皇帝不說出來,而都知道皇帝雖然就柳袁二家的事沒說過什麼,不代表他心裡沒有話。
“外戚,乃朕之親戚。民間的親戚,都還指望着親戚們好吧?獨你們!”皇帝聳然動怒:“目無王法,眼裡還有朕嗎!”
“有事兒,還指着外戚幫上一把。有事兒,還指着外戚們能中大用!你打仗是不錯的,梁山王頻頻有信誇你,也爲你說情。說你一時糊塗,說要你及時回去。”
袁訓心想,這門親事可以結得,就衝着王爺這庇護的心。
“朕留中了,交給太子,太子也說你不成體統,讓你留在京裡好好靜心!”
袁訓魂都嚇得沒有,剛纔還安靜聽着,這就焦急。他本想就此求情說早返軍營,但想到寶珠母子,才勉強穩住。
“一個柳家,一個你,都不讓朕省心。外戚,看來是不能獨大!袁將軍,你把朕的話記住!”
袁訓應是。
“好了,平身吧。”
袁訓起來,覷着眼睛望向皇帝時。見他面有微笑,這才放下心。
白玉扳指,重新讓皇帝舉起,在袁訓眼前亮上一亮:“以後,再給朕送更好的來。”不過就是一句話,也把袁訓將軍熱情激起。
脫口而出,上前欠身子:“臣謹遵聖旨,臣定當把瓦刺最好的寶貝,獻給皇上。”
“也要有謀才行,不要只有勇。要打仗,也要顧着自己。你如今有兒子了,聽說還有兩個,滿月送進來給我看,”
袁訓不顧失儀,呆呆隨着皇帝話語擡起面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不伴駕…。
皇帝讓他的呆若木雞引得一笑:“朕就看看!”
“是是。”
袁訓在心中抹汗。他這一會兒怎麼能想到皇帝要留下他的兒子,問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只知道隨着皇帝的話,這個感覺就出來,嚇得小袁將軍魂飛魄散,比皇帝罵外戚還要驚嚇。
“你已經有三個孩子,做事情就不要只考慮到自己,多想想以後。”
袁訓心想柳家老兒他想到別人沒有,但皇帝在說話,他不敢插話。
“就這樣吧,你的官兒還給你,以後做事不許莽撞,去吧!”
走出宮室,袁訓有逃出生天的感覺。在兩邊遇到的太監恭喜官兒又回來的寒暄中,袁訓還能分出心思理順皇帝的話。
外戚是不會再獨大的,袁訓心想這事兒可不好,袁訓還想着一家獨大,好保加壽寶貝兒平平安安在後位上,現在多少生出氣餒。
他信自己的女兒不會差,可讓女兒獨自去面對宮闈,當父親的不做點什麼,總是不痛快。
小袁將軍的雄心壯志纔起來,就讓皇帝敲打一通。
後面的話,倒都不壞。說兒子進宮看看,官兒也回來了,但回軍營的摺子留中在太子手裡,袁訓心想這事兒透着麻煩。
當初離京,太子不答應。現在回來,難道也走不脫?
好吧,孩子還小,小袁將軍暫時也不想走纔是。把這事兒先放心裡,袁訓走去連家,繼續說蘇先的親事。
……
當天定好人家,去告訴太子。太子在府外賞一處宅子,又若干東西。因蘇先沒有家人,太子特命袁夫人爲長輩,操持此事。
消息傳開來,就有好事者都盯着。蘇先成親是袁家辦理,柳至他去還是不去?
……
夜晚,溫潤的襲來。春的氣息已頗濃重,過上一天就濃上一天。
小酒店裡,柳至還在喝酒。
掌櫃的在一旁冷眼,見他喝的多,應該喜歡。但他身邊那劍總帶着殺氣,又是擔心。
“客人,夜深了,你不回家嗎?”老闆娘體貼的過來收拾吃過的盤子,又換燙酒的熱水。
柳至醉眼朦朧:“家,回家去煩,都對我嘮叨,我要靜靜。”
又一杯酒下肚,隨即神情一掙:“爲什麼你讓我回家?”
“已經近三更了,客人,正在宵禁,你再不回去,喝得這麼多,路上不會生出麻煩吧?”
盯着昏黃的小油燈,柳至嘿嘿:“你哄我,這不是傍晚,這是黃昏,這顏色是晚霞,晚霞……”往後就倒,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老闆娘嚇得驚聲尖叫,掌櫃的過來,試過他鼻端,道:“又一個醉的,”
“這年纔過去,不在家裡喝的,都有傷心事吧?”老闆娘憐惜地說過,爲難上來:“我們把他怎麼安置?”
“丟到外面唄,你看他帶着劍,留下來生事情,我們小本生意,跟着折騰不起。”掌櫃的招呼着店中唯一的夥計,擡手的擡手,捉腳的捉腳,把柳至送到店后街的巷子裡,背靜,春月在這兒,就是冷月一彎。
“呼呼呼!”
柳至不管不顧,睡得香甜無比。
“梆梆梆……”
三更的梆子聲剛出來,一道黑影閃將出來。他瘦長,走路靜而無聲,悄悄如貓,詭異如煙。黑衣貼在牆壁上,不注意看不出來。
靜靜的,打量柳至有一刻鐘,黑衣人喃喃:“真的不省人事?”很普通的面容上獰笑:“倒免得我多動手腳。”
懷裡,一寸一寸抽出一把短劍,月下忽然一亮,似乾地上綻出無數水光。“用這把好劍送你上路,你黃泉下面可以無憾。要不是姓袁的有一把好劍,怎麼捨得用這把劍來結果你,”
地上的影子走近柳至,人還沒有到,影子先蓋到柳至面上。
沒有徵兆的,柳至一睜眼,隨即驚恐:“你,誰!”挪動身子,掙扎着就拔自己的劍。但他是倒在地上,又醉得軟了似的,劍壓在身下面,竟然一動不動。
“呵呵,柳大人名滿京都,爲太子殿下做過許多私密的事情,你也有今天!”黑衣人走近,還有疑心,短劍直指柳至咽喉,等待的打量他:“你不反抗嗎?我可是要你的命。”
恐慌能讓人清醒,柳至眸子瞪大,神思也同時回來:“然後嫁禍給小袁?”就要生死分離,他還是一動不能動。
“人太聰明果然活不久,”
“但我臨死前可以多知道些事情吧。”柳至變得討價還價,黑衣人居然沒聽出來。
有名的太子黨落到自己手裡,就像卑微的像螞蟻一樣死去,得意就從這裡生出,黑衣人也不例外:“你想知道什麼?”
“我柳家後來死的人,全是你殺的?”柳至喘息着,像一個真正醉酒的人。
他一問,就切中要點,而這些又不是黑衣人完全知道的,他皺眉:“這個你不必問!”
“那是誰讓你來殺我?”
“你真囉嗦!”
“你是誰?”
“哼!”黑衣人鼻子裡出氣,陰笑了笑:“好了,你也問了,我算寬宏大度的,你死後鬼不必找我,現在,”他舉起短劍,陰沉沉:“你去死吧!”
短劍落下時,柳至忽然就動了。他剛纔在地上左掙右動,像任何一個醉得骨頭酥的人一樣,軟而無力。而現在,他敏捷起來,團起身子,劍隨之抽出,迎上黑衣人。
黑衣人讓擊得直飛出去,摔到牆上大駭:“你沒醉?”
再看柳至,一擊之後,身子搖搖晃晃,完全是柱着劍,纔沒有再倒下。酒氣上涌,他噴一口酒氣,把這裡污得到處難聞味道,大着舌頭:“小,小子,就就…憑憑憑你…。也殺爺爺爺爺爺爺……”
蕭觀要是在這裡,只怕擰他舌頭。
“爺爺爺我…。死不不不……”
“撲通!”仰面後摔,四腳朝天。劍落在他一指處,閃着寒光,他又醉了。
黑衣人恨得咬牙,看向右臂,已經重傷見骨。這個死人!
醉得要死,而且自己是親眼看着他喝下許多的酒,他居然還能重傷自己。此仇必報,要報也就是此時,以後再找他醉酒成這樣的時候,可就不多見。
我殺了你!
心中暗吼,黑衣人撲向柳至。
“當!”
電光火石的那一刻,柳至再次清醒,手一長,握劍在手,黑衣人再次飛出,重新站立時,身子顫抖,這一次傷的是他的大腿。
大腿根上,深深的一劍,離命根子不遠。
片刻,“我要殺了你!”
“當!”
黑衣人又傷了左臂。
“撲通!”
柳至又摔到地上,手腳不動時,黑衣人早驚駭滿面,也不敢再撿便宜。側耳聽到巡邏的就要過來,恨的緊咬牙根,下回再來殺你,幾下子攀上房頂離去。
血,滴在屋瓦上。
“呼!”
柳至重新坐起,又一大口酒氣噴出,腦袋搖晃:“劣酒果然不能喝,頭暈。爺爺我,咦,這是小王爺的口吻纔是,小爺我不愛學。”
冷捕頭悄步走出,對着他暗笑:“起來吧,這點兒酒你就醉了,丟了你往日名頭。”
“我的名頭?最近是想揍袁訓!”柳至嘟囔着,果然爬起來,收好劍。和冷捕頭並肩,吸着鼻子:“我怎麼聞不到?”
“醉狗鼻子怎麼聞?”冷捕頭笑話着他,隨手一指:“那邊。”正是黑衣人去處。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跟着,直到福王府外。
點點血跡滴在牆外。
月兒悠然,柳至和冷捕頭趴在對面牆頭上,盯着福王府中動靜。柳至忽發其想:“你說,會不會我們衝進去,裡面的人就大叫我認罪,就出來痛哭流涕,從此海宴河清。”
冷捕頭斜睨他:“幾時你家丞相這般狀態,你幾時再往別人身上想行不行?看你小子想得多美,你一露面,他就叫認罪,小袁要是知道,從此這樣想丞相。”
柳至悻悻:“我就是說說,你又何必挖苦諷刺。”
“我不諷刺你,你就真的醉了。”冷捕頭撇着個嘴,眼梢兒往上,看樣子是想再搜出幾句來罵柳至,就讓柳至一推,低聲道:“有人出來!”
硃紅大門裡面,走出幾個人,他們擡着……一個屍首。嘴裡罵罵咧咧:“大半夜的進賊,不是找死是什麼!”
“這賊過來就帶的有傷,是讓別人打傷過的,”
月光慘白,相對而視的柳至和冷捕頭也面色慘白。兩個人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殺人滅口?”
“毒辣!”柳至怒目。
冷捕頭瞭然的瞟瞟他,明知道柳至有傷口,還沒心沒肺的再拋上一把子鹽:“讓你想得美,現在倒好,你和小袁註定有段日子不能好。”
慢慢騰騰嘆口氣:“繼續生分吧,我看着仨人現在成雙成對,我看着挺美。”
“閉上你的嘴,哪壺不開你偏提哪壺!”柳至怒過,生氣的一甩手:“我的差使完了,下面是你的事情,老子累了,歇着去。”
沒走幾步,背後冷捕頭又飄來一句:“人家不認罪,你衝我發什麼火兒!”
……
暈紅的燭光,不敢明,也不敢熄滅。兩個大紅的襁褓,並排放在袁夫人房裡,裡面兩個孩子睡得沉沉。
袁訓披着衣裳,他是半夜裡又過來看一遍。古代襁褓全是用繩扎的,但袁訓還是掖掖被角,做些這樣的無用小動作。
袁夫人睡在牀裡,見兒子捨不得走,遂道:“去睡吧,白天有多少看不足夠。”
“明天殿下讓我辦事,我把明天的份兒看完,明天也就不記掛。”袁訓頗有孩子氣。
瞅着,自己就想笑:“怎麼長得一模一樣,這是怎麼長出來的纔是?”
“雙胞可不就這個樣子,”袁夫人笑眯眯。
“您告訴父親沒有?”袁訓眸光片刻不離的在孩子面上流連。
袁夫人總是讓打擾,也生出說話的心思:“背過身子也罷。”袁訓依言背過去,袁夫人披衣下牀,和兒子一起去看視孫子,低笑:“你猜你父親怎麼說?”
“喜歡?”
“不是。”袁夫人笑意盎然。
“那,還能是什麼?”袁訓輕笑。
袁夫人愛憐的撫撫兒子面龐:“他說你真能幹!”
真能幹,這是袁訓有了雙子後,所有人對他的看法。關於這是寶珠生出來的,貌似提得不多。
袁訓喜笑連連,但覺得不滿足,追問着母親:“還有嗎?”
燭光下的眉眼兒,分分毫毫帶出袁父的形容,袁夫人又迷醉了,她眼前出現的又不是兒子,而是她逝世已久的丈夫。
袁訓生得像袁父,但和袁父是大不相同。
一個是英武俊秀,一個是病弱清秀,氣質上先就不同。
袁訓能引起母親相思丈夫,卻不會真的讓袁夫人認錯。袁夫人看錯時,面前已經只有病弱的丈夫。
恍然過,她又走出來,把兒子認真盯上幾眼,恍然過,又去看孫子們。祖孫四人的面容遂一在面前滑過,袁夫人含上幸福的淚水:“你父親還說,他不錯眼睛陪着你們,不敢讓你們有丁點兒閃失。”
袁夫人能和袁父對話,這是袁訓小時候就知道的。
這裡面一部分是當母親的對兒子的安慰,一部分是她的癡心,心生出來的對話。
但袁訓深信不疑。
等到將軍長大,覺得神鬼之說不可信時,也還是相信父母親能對話,是對母親的安慰,也是對自己的安慰。
袁訓點着頭,滿面放心:“那就好。”像是父親緊隨在身邊,跟的不是鬼,而是福運。他不但認可,還會附合:“我見寶珠那會兒,就是父親告訴我該選她。”
不然寶珠怎麼會追在後面討見面禮,那紅包做得沒把兄弟幾個嚇住。
大家身在客邊,四表妹的紅包若是裝不滿,回京裡說表兄們真小氣,這名聲擔待不起。
好在袁訓把自己投入那紅包。
再大的紅包,也就滿了。
聞言,袁夫人笑了:“我知道,他對我說過。”
鬼話這東西,有人認可,這就成真話。
這樣說說,就都心中滿足。帶着滿滿,袁訓披衣出來,在臺階上坐下,慢慢的回味着。浸潤在心裡數十年對父親的思念,如今他自己也當上兒子的父親,感觸深濃得像繁星無數,凡是閃動都動他的心。
滋味兒像饜足,沿身子各處伸展。淡薄處猶如濃情轉薄,濃厚處如堆雲砌霧。有點兒酒的醉,有點兒酒的香…。
嗅嗅,袁訓四處去找,還真的有酒香。
屋頂上,柳至支肘側臥,搖着帶來的酒葫蘆喃喃:“沒酒了。這家子主人真差勁兒,真想喊他送酒上來。”
黑衣風帽下面,半張面龐這纔是真的醉了。
袁訓走上來,就看到這一幕。真的下去,捧個半人多高的酒罈子上來,往屋瓦平穩地方磊住,拋一個酒碗給柳至,邊舀酒邊問他:“怎麼敢過來的?”
“沒喝到你家的酒,我難過。”柳至接過酒,沒命的往嘴裡一倒。
袁訓瞅瞅他:“你也沒有給錢不是?”
“沒給錢就不能喝酒嗎?”柳至拿醉眼瞍袁訓:“了不起了,有兒子了,討錢你這就厲害。”
“記帳!”袁訓很痛快,又給柳至一碗酒。
…。
“小袁,你說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好嗎?”
“不能了吧。”
“爲什麼不能?”
犀利的眸子刀鋒般過來,刮骨頭似的一遍遍在袁訓鼻子眼睛上。
袁訓嘆口氣,所問非所答:“小柳,我痛苦你知道嗎?”
“我也痛苦。”
不是男女深情的生分,纔是人間至痛。
“所以我們不能了,勉強和以前那樣的好,會更痛苦。”袁訓甚至笑了笑,很平靜的道:“何必自己騙自己。”
身邊默然,只有一碗又一碗的酒下嚥喉聲。“咕吞,咕吞。”袁訓給他添上酒,添上酒。
“相信我,我會有辦法的,”
“相信你什麼?”
“和以前一樣的好。”
……
袁家的動靜,柳丞相件件知道。他還能穩住自己,卻面相上驟然老上十幾歲。他由一開始的對親事惱羞成怒,認爲袁家不配,到現在不得不正視。自己錯了嗎?
袁家是步步登高。
柳家是步步往下。
柳明等人又需要天天去看視,每看一回,柳丞相都想涕淚交加。以前生龍活虎,全是柳家得用的人。
又死了幾個。
無聲無息死在暗街裡,謠言傳開說是袁訓找人殺的,弄得柳家的人過年都不敢走遠路親戚,真的走遠了,又夜裡不敢回來。
袁訓的官職又還回來。
柳家的彈劾依就見漲。
“丞相,快拿個主意出來吧。”幕僚親戚子弟堆在面前,等着柳丞相拿主意。柳丞相心煩意亂,竟然怒了。一拍案几,上面有幾張紙條,如果仔細看,全是欠條。
“家裡花盡心思保你們的官職,你們卻在外面流連青樓借貸。這不是我出面,還不能知道御史們手中有這些,你們吶,你們……”
柳丞相氣得坐回椅子上:“本朝不許官員狎妓,更別說你們狎完了還欠人家的錢,還敢給人家立字據!”
“這個不是我寫的,這是我兄弟乾的事情,他沒出仕,怕用他的名字人家不認,就用我的名義而寫……”
柳丞相就差翻白眼兒:“你知不知道,這是關鍵時候,我託人在太子面前保你們,太子也說你們兢兢業業,並無大的過錯,好了,這是什麼,這些是什麼!”
把欠條往地上一摔:“就是平白無事,也足以毀掉你們的前程!”
屋漏偏逢連陰雨,正保官職的時候,出來幾個店夥計,青樓大茶壺,把柳丞相最想保的人給告上公堂。
因爲寫欠條的真實人現在倒在牀上,找他們問也是個不承認,柳丞相就來找欠條上的“當事人”。
“官都做到頭了吧!”丞相惡狠狠。說這話的同時,他的眼眉一跳,隱然覺得頭上沒戴的烏紗,也跳個不停。
像是也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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