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離開,寶珠還和袁訓在道:“這件事兒由我自己作主,你雖在家裡,也不許插手。”袁訓酒真的醒過來不少,微笑道:“我幫不得你一世,我纔不幫你。”
蹺着腿,但是道:“我幫你理理你得用的人。”寶珠凝視聽着。
“殿下一開始就把老趙交待給你,殿下對我從來不薄。”袁訓塌一塌眼皮子,如果可以,他願意自己看視上不方便,把兒子們留下,可是讓姑母寵愛加壽嚇住。
想到辭行必然看臉色,袁訓嘴角勾起。這就是親情不是?換成別人巴不得你袁將軍趕快的走,就加壽生日那天,幾個皇子們,都中年了,還和袁將軍吃不完的醋。
可巧兒,大家走到一旁。二皇子揶揄袁訓:“你生的,比我的強。”袁訓唯唯諾諾,由着他們說。第二天又遭彈劾,三皇子街上遇到袁訓,特意地叫住他,調侃道:“我算着你必然的這樣風光,除去你,還有誰能養女無方讓御史們動筆。”
袁訓哈哈腰,也就過去。
回家想想,攜子出京再正確不過。就是離開加壽,袁將軍有點難過。
此時說到太子情意,袁訓發自內心的感動一下,扣上寶珠手腕,輕輕彈着,若有所思起來。寶珠在他手指點上一下:“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下面的還有什麼?”
袁訓回神:“就走神也是爲你籌劃。”寶珠就再正色,輕探身子過來,擺出認真聆聽神色。
“幾處衛所,你不必指望。王爺年年打仗,年年上奏本彈劾他們,舒服日子呆得久,又全是就地徵兵,當地混混們無錢吃飯有去投奔,王爺用兵,都防他們一手。”
寶珠微張嘴:“那他們還能守什麼?”
“總是人手,”袁訓淡淡。心想也正因爲對他們的不放心,太子殿下回過宮中,纔有鐵甲軍出來。鐵甲軍隱而入市,出而成軍,神出鬼沒的出來後,對衛所是種制約,逼着他們不能不正視自己,才比以前軍紀嚴明許多。
“有事情,先去找老趙。”
寶珠沒聽懂:“什麼是有事情,混混們的事情必然會有,可你的語氣活脫脫像是大事情。”
“來。”袁訓下榻,帶寶珠到他寫字的那側間裡去,大書案旁書櫃裡,取出一個卷軸。寶珠靜靜看着,也知道袁訓不是給她看畫看詩,見袁訓展開,上面有無數的線條,細小的字跡標出來,大同府。
地圖?
不在寶珠意料之內,她急切地上前按住。古代地圖稀有,科技不發達的原因,尋常商旅家裡,也不見得備的有地圖。
再看這地圖細到袁家小鎮離最近衛所有多少距離都標出,寶珠欣喜道:“這個好,”心想有這個極是方便,仰起面龐希冀:“這個給我?”
“給你看看。”袁訓半帶玩笑,俯身,手點在袁家小鎮上:“你看這裡離大同只有半天的路,快馬不到一個時辰就能過來。只有衛所是屏障。衛所要是不可靠,就直接對敵。”
再面色一沉:“蘇赫要我腦袋。”
袁二爺在醉白樓是威風的,但聽到這話驚呼一聲,撲到袁訓懷裡,掩住袁訓口:“不許,我不許你說這話!”
袁訓取笑:“可見你這二爺全是紙上談兵!”讓寶珠再看地圖,同時又笑話她:“咱們來當個不紙上談兵的。”
“人家不是關心你。”寶珠埋怨:“紙上談兵能起作用,我就紙上談兵。”
袁訓只能哄着她:“好好,那咱們來紙上談兵。”面對地圖,寶珠輕笑:“這可不就是對紙在談。”
瞪幾眼地圖,再瞪瞪袁訓,那意思彷彿在說,你要我看哪兒。
“讓你看蘇赫如果來找我,會從哪兒來。”袁訓安然:“他爲我能跑到京裡,還和福王府勾結。如今華陽郡王事敗,但餘孽猶在,不可不防。咱們不這會兒合計好,路上全是客人,你總要陪着,我總要打發你陪着,哪有時間說這些。”
寶珠手指點在額角,像是還不能適應京裡的脂粉地,這就到了邊城鐵馬金戈裡。但只一瞬間,也就沉下心地,從袁訓懷裡挪開,說着熱,認真的地圖上看看。
也就明白。
“是擔心咱們一回去,蘇赫就出來?”寶珠皺眉:“你考慮得也是,我不是將軍,你不能怪我想不到,他往家裡去,是比往京裡省事。”寶珠扼腕:“自己的府兵,呀,咱們不能叫府兵,只能是個護院家丁,爲了來看加壽,把辛氏母子,萬掌櫃的全帶回來,這就沒有人約束他們。二嬸兒三嬸兒如何管得,這回去要是有事,除去向姐姐和舅父府上求援,再就只有附近官府,”
袁訓悠然:“你看我是求援的人?”
寶珠愕然。
“纔剛對你說過老趙,正要對你說咱們自己的護院。我昨天才叫過孔管家和萬掌櫃的,這件事情交給他們。順伯留下,雖有親戚們家人在宮門上候着聽使喚,也還留下順伯吧,壽姐兒就喜歡。辛氏母子,可以幫你,卻還要再看。你攬下殿下的差使,以後來投的人還要多,你只管收留,一些費用可以呈報。”
袁訓嚴肅無比,好似上官會下屬。
寶珠悄悄抽口氣,這是繼福王之後,太子殿下也要收伏這些人。
看出寶珠的心思,袁訓道:“接下來我要和你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凡有好的,你送他進京來。”
寶珠尋思一下,倒樂了:“那我是個武舉的考官,他們成了應試的?”袁訓莞爾:“差不多。”寶珠低下頭:“那這樣也來不及,按你說的話,蘇赫要是來了,護院們還不行,你又不求援,反正你不求援,我求援,不信舅父和姐姐不理會。”
手指在地圖上一通亂指:“你是讓我看路線的,給我看看吧,”袁訓大笑抓住亂飛的柔荑:“且住吧,地圖是爲你給過目的,說蘇赫是讓你打起精神的,不要劃花我的圖。”
寶珠聽過,更亂動個不停,笑道:“那你必有主意,快告訴我。”又越想袁訓說得越對,道:“我要是他啊,和你有殺父的仇,而且咱們離京盡人皆知,我也你家裡等着你去。”扮個鬼臉兒:“看你怎麼辦?”
“你沒嫁傻丈夫,你就放心吧。”袁訓把地圖輕捲起,就要收起。
寶珠跟在後面問:“不傻的又是怎麼樣?”
“咱們不是帶着女眷,我昨天去信,讓從小王爺起,再小沈他們一起回來夫妻團聚。有他們在,我還怕一個蘇赫,十個我也不怕。”
寶珠瞠目結舌:“果然,這不是個傻子,這是個奸滑纔是。”袁訓壞笑:“你嫁個好丈夫,你可以得意了!”
……
地圖雖然收起,也隻眼前過了過,寶珠也看清許多,也記下該記的。和袁訓睡下來,暗暗還在想丈夫提的醒兒。
他也有怕寶珠不敢當二爺的差使,或者是中途不用心的心思。但看過地圖後,寶珠想還真是的,只有把那幫混混們弄好了,倒比衛所還是個屏障。
袁家小鎮離大同城也好,在衛所也好,都相當的近。如果這兩處都不能相幫,那就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
下午的時候下了一場雨,把花架子打得歪斜。天洗得碧青,暑氣消去很多。加壽在廊下着了急,問老太太:“爹爹來不來?”
“來。”安老太太笑呵呵安慰她,就見宮門外轉進袁訓,拎着淋溼的油紙傘。
“爹爹!”
加壽快樂的嚷着,就要撲出臺階。袁訓笑容滿面:“別急,我就來抱你,看弄溼你的衣裳。”瑞慶殿下也適時的扯住加壽。
加壽迫不及待,踮起腳尖,瑞慶殿下心有靈犀蹲下來,加壽親親她的面龐:“別想着我。”又去掙她的手。
袁訓趕到抱起女兒,加壽快快樂樂:“走吧。”袁訓對安老太太堆笑,又對公主悄聲:“我就不去了,”他進去怕讓中宮給白眼兒。瑞慶殿下握住嘴笑不可仰,亦是悄聲:“母親也不想你進去,她怕你接走懷瑜懷璞。”
他們兩個人嗓音本來就低,安老太太就聽到也更裝聽不到。
加壽格格笑着讓袁訓抱走,瑞慶殿下進去告訴中宮和袁夫人:“壞蛋哥哥走了的。”中宮面無表情,對袁夫人道:“我知道他怕見我,可進來多見一面又怎麼了?”袁夫人勸解:“明天才辭行,辭行他會來的。”
中宮這才無話。
沒過多久,英敏殿下放學回來,進來尋找加壽:“回家去了?”中宮把給他留的好吃的給他,再道:“回去住一夜,明天就回來。”英敏殿下悻悻然,小孩子表現不好空落落,半天沒言語。
讓他帶的重要話,吃完纔想到:“皇祖父說奏摺多,今天睡御書房。”
中宮吃上一驚。
對袁夫人看去,顫聲道:“那,你和孩子們就不用回去,今晚住在宮裡。”再惱袁訓,也疼愛他,讓他把加壽接回家住一晚,但隨即得個大彩頭兒,皇上不往這裡來,中宮頭一個想到這一晚可以和袁懷瑜袁懷璞呆着。
“用什麼理由?”袁夫人柔聲。
中宮定定神,對窗外滴着雨珠的葉子看看。綠葉油油,上面掛的是纔剛積蓄的雨滴。天色烏雲半卷,中宮道:“等下,說不定還下雨,還有,你疲倦了,睡着了,我不忍心叫你,皇上又不回來,你們就留下過夜。”
這理由主要是給記錄官員的。
隨即,中宮嫣然:“去睡吧,不到宮門下鑰就別醒來。”英敏殿下有吃的,又沒有加壽在,沒精神的走開,這裡沒有別人,袁夫人玩笑道:“皇上不回來,你還真放心。”真的把孫子丟下,依言去偏殿歇息。
睡不着,也假寐着。
這個時候,馬車在袁家門外停下,寶珠候在大門上,見趕車的袁訓推開斗笠露出面容,擔心地問:“接回來沒有?”
“母親!”加壽歡快地叫着。
寶珠到車前,見女兒帶着一個奶媽,車坐得四平八穩,這就喜出望外,喚一聲寶貝兒,把加壽抱到懷裡。
兩隻小手上到面頰,加壽溼熱的小嘴脣湊過來,“吧嗒”一下,樂不可支。寶珠如掬寶貝,也知道離京後再想和女兒住上這樣的一晚再也沒有,小心翼翼抱她回房。
袁訓隨後進來,見寶珠盈盈笑着端點心,而加壽好奇的在房裡走着。
這是她的家,可她進京當天就養在宮裡,除去寶珠生產時來過,別的時候以宮爲家,這裡反成陌生地方。
沒來由的就依戀起父母,見一手要母親,一手要父親,先從父親看書的側間看起,明明不懂,也認真的把書架上的書名看上一看,再把好看的鎮紙要上來摸摸,並沒有鬧着繼續玩,放下來,又去看父母親睡房。
紅木搭鮫綃的大牀,鋪着金絲竹簟,兩個大人枕頭中間,擺着加壽的小枕頭。加壽歡歡喜喜,認得是自己的,小手掙脫父親,指住道:“加壽睡這裡。”
“一定睡這裡。”寶珠笑眯眯:“可好不好?”
“好。”加壽說完,喜不自勝,笑得小臉蛋子顫着,瞄瞄父親,又瞄瞄母親:“都睡這裡。”
小嗓音說出來的話,寶珠是個女眷還沒有心酸,袁訓卻心酸了。
小小的胖身子,伶俐的小語氣,袁訓不能說加壽養在宮裡不好,但他總覺得皇家親事不能把握,對女兒心生遺憾。
這是他的長女,長子女都佔有父母親大半的感情,因是頭一個來的。
袁訓沒有生父的愛,舅父雖然好,不能代替父親。他在沒有成親前,無事亂想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多多的陪伴,多多的玩耍,多多的……就在眼前。
心想,並不事成。
心想,也許多出來。
對加壽來說,她的父母親都覺得是疼愛多出來,就生出不能駕馭之感。就像有人求兩個蘋果,結果給了一堆,本來兩個蘋果一手握一個,舒服的回家。但一堆就汗流浹背抱回家,路上掉了一個,本來就不是自己的,也心生出難過。
得而失,都會這樣。
加壽是得太多,是這種遺憾在袁訓和寶珠心中。
抱起加壽坐到大牀上,袁訓坐到她一側,寶珠在另一側坐下,給女兒搖着扇子。加壽喜歡的小面容都因笑而扭曲,碰碰父親手臂,又去鑽鑽母親懷裡,鑽進去就不想出來。
寶珠慢慢紅了眼圈。
如果加壽只是隨袁夫人住在京裡,寶珠也會紅眼圈的。但那種紅,和現在這種紅不一樣。
這對夫妻男的剛毅女的柔婉,其實都不是輕易服輸的人。
寶珠如果是服輸的人,就不會先開始不願進京,後來定親後又瞞着丈夫有鋪子。一個人想把握好自己的日子,先立不敗之地,唯有自立自強。
讓寶珠說她擔心女兒的皇后路,她纔不會答應。但把幼女丟下在宮裡,而不是單純在母親身邊,寶珠的心頭,還是微微的扯痛着,好似紅線一頭在女兒身上,一頭在她心上,女兒輕動一動,寶珠就痛上一痛。
一隻手搖着扇子,總是夏天易出汗。一隻手把鑽着的加壽護住,免她摔下。隨着女兒的格格笑聲,寶珠的淚也蓄積欲出。一個帕子過來,加壽正鑽在母親懷裡沒看到,袁訓爲妻子拭去淚珠,無言無聲,把母女抱到懷裡。
花香隨風而來,把他們縈繞。袁訓攬住妻子肩頭,把女兒後背藏在懷裡。寶珠倚到丈夫手上,把女兒小身子藏在懷裡。加壽坐中間,前面是母親,後面是父親,慣常的大笑也沒有了,一個人笑得偷吃什麼似的,笑彎大眼睛。
汗水,“唰”地下來。
這姿勢最漲汗水。
但一家人還是抱上一抱,寶珠重打笑顏,才推開丈夫:“看熱到壽姐兒。”袁訓忙鬆開,去看女兒時,見她嘻嘻,嘻嘻,抱住寶珠身子在無聲嘻嘻。
小小的笑容,足以慰藉父母親。
這一夜涼風習習,加壽對着一桌子菜,照例有她的小碗小勺子,捧起小碗,舀起一勺子飯,出人意料的送到父親嘴邊,認真地盯住:“吃!”
袁訓愣住。
寶珠也愣住。
加壽看了看,覺得是沒有菜。抓起一塊排骨,不會分,也有主意,就嘴裡咬下一塊,放到勺子上面,這平衡可就有難度,哆哆嗦嗦對父親送過去,袁訓回過神忙用嘴接住。加壽收回勺子,又咬下一塊排骨送給母親。
寶珠吃了,就看袁訓。袁訓就看寶珠。本來寂寂的難過爆發出大笑。袁訓嘀咕上一句:“舅祖父都教的什麼,烏鴉反哺?”
“是司馬缸砸缸。”加壽聽到一個“教”字,興致勃勃。
袁訓大笑:“好!砸得好。”想那司馬缸一定沒砸缸,砸的是菜纔是。不然壽姐兒怎麼會砸到父母親嘴巴里。
榻上生動起來,寶珠張大嘴:“寶貝兒,母親還要一口飯。”袁訓沒搶過她,直接白眼:“你就直說你要飯不就行了。”
加壽兩隻小手甩開,忙得不停。小嘴兒還會安撫:“爹爹,等下給你。”袁訓立即轉爲笑容:“寶貝兒,我等着你。”
加壽揮汗如雨。在地上的影子裡,小腦袋瓜子不住搖晃,一會兒是看菜,一會兒是看着弄飯……
……
皇帝從案几後直起身子,揉揉酸重眼眸,自語道:“到底上了年紀,”踱步散着到窗前,見月色柔和,靜靜是個伴兒,遂把中宮想起來。
隨着昭勇將軍攜子離京,中宮愈發的不安。夜半醒來,她睡着的面容上都帶着焦慮,這是一個要強的人。
她沒有要到手孩子,滿腔火氣無處發泄,全悶在自己心裡。只有靜夜無人,纔在面上表露出來。
今夜不回後宮,皇帝都可以想到中宮知道後,必然有喜色。以她的聰明,她會想個理由出來告訴記錄官,把袁夫人祖孫留下。
但,她會來看看自己嗎?
史上也溫馨過的帝后,不離不棄,始終如一,他們不但曾有過短暫的激烈愛情,更多的還是你陪我伴。
皇家無親情,皇帝卻也是人。親情會讓絞殺在宮闈蕭牆裡,但他的本質還是人,他還需要親情。
皇家無親情,但他們和普通人一樣,經過短暫的激烈愛情,最後維持一直如一的,還是自律和陪伴。
有人說我很隨意,人不主動自律,天會幫你自律。
是個伴兒,所以體諒到中宮很想昭勇將軍的兒子陪伴。但不能留,對中宮又有歉疚,就此夜不回,今晚由她隨意。明天,昭勇將軍進宮辭行以後,她就只能留下加壽,把兩個雙生子送出去。
是點兒補償,所以皇帝不回後宮,又希冀中宮能來看看他。
“這真是矛盾,”皇帝嘟囔着,愈發覺得腦袋酸重。手指揉着額頭,啞然又失笑。今夜不回去,就孤單起來。
他的年紀,已過了尋花柳的勁頭兒。他的身體,每個骨節在久閱奏摺後,都爭先恐後的嘎嘎作響,宣告要休息了,離罷工不遠。
鶯燕叢中過,只怕命玩完。
再有長久以來,他已經只納嬪妃,卻不去臨幸。更有近日,接過加壽和英敏,還有原本就鬧騰的瑞慶,三個孩子,一個二歲,一個七歲,一個少年,那叫三個鬧騰加起來,一個大鬧騰。
如果此時回宮,加壽又要集合起英敏和瑞慶,她要講故事。現學現賣,她白天聽南安老侯說的故事。
“司馬光,司馬缸,司馬咣噹,”加壽能記住司馬會咣噹已經不錯。
英敏殿下大笑:“到底是司馬光砸光,還是司馬缸砸缸,還是司馬砸咣噹?”
萬事難不到加壽,她憋上一會兒,溜圓原本就黑又亮的大眼睛,迸話:“都砸!”然後開心了,小手揮舞:“全砸咣噹!”
“哈哈哈哈,”
孩子們笑聲中,中宮常忍俊不禁,總情不自禁把面龐埋在皇帝大手中,笑得肩頭顫抖,而外面“咣噹咣噹”,跑出去還真的砸過缸。
熱鬧久了,偶然一晚,這就冷靜上來。
皇帝寂寥浮出,覺得自己這補償過了。就聽到隨身的太監驚喜回話:“娘娘來了!”皇帝也驚喜:“在哪裡?”
急步到廊下,見白石徑上面,中宮冉冉行來。上年紀的痕跡讓月色隱去,好似那年初見她時,荷露雨潤,桃李難爭。
皇帝暢快地笑了,見中宮走近,打趣道:“你是來查朕的?”中宮板起臉,把難爲情隱藏下去,一雙還如年青時的妙目熠熠生輝,對左右各轉一下,那裡還有宮女和太監,皇帝這話讓中宮羞澀。
“這不是想着來看看,怕不歇着,太勞累也不好,總是上了年紀。還有太子,再有分擔下去,前兒才說過孩子們大了,可以歷練,可以交下去的,何不交下去,”中宮走近,面上嬌嗔可以看清:“再這樣說,以後可不敢來看。”
皇帝含笑。不等他問,中宮歇上一口氣,又輕快地說下去,口吻抱怨:“我說加壽出宮,可以清淨一晚,袁夫人偏又睡着,”
皇帝暗笑:“那你叫她起來。”
“睡得香,怎麼好叫她?又她明天就走,路上必然勞頓,她的媳婦管家,她帶孩子,我說不叫了吧,隨着她睡。不想睡到適才才起,也就留下來。”中宮顰起眉頭。
皇帝暗笑:“讓人開宮門送她出去就是?”
“我是這樣想的,偏生她的兩個孫子,加壽的小弟弟,喜歡宮牆上的畫,見不到就大哭不止,”
皇帝故意皺眉:“這孩子真煩心,總不能把朕的宮牆撬一塊給他。”
“所以現在還沒有走,還在那兒對着宮牆戲耍。”
皇帝哈地大笑出來,下個評語:“熊孩子!”
月移花影,帝后不知不覺依偎到一處,宮女太監早有眼色的退下。
沒有人說話,兩個人並肩攜手,走過去看水,又靜聽蟲鳴聲。花香蟲語的靜謐中,直到更鼓聲響,有巡視的太監叫喊:“小心火燭,”中宮從皇帝身前挪開,略帶依戀,又有回味:“皇上,早歇着吧。”
皇帝又要暗笑,你都已經來了,又嫌袁家孩子吵,爲什麼不說陪我在這裡避靜呢?
他故意再道:“是啊,這裡安靜不是。”中宮慌張起來,不接這話,匆忙地行禮走了。皇帝在她後面無聲笑上一會兒,感覺這滋味兒頗好。
邊城大捷,是大捷的好滋味兒。柴米油鹽,是柴米油鹽的好滋味兒。
中宮離開這裡宮門,還是有一絲不捨。但皇帝明天就回後宮,孫子明天再見不到。已安撫皇帝,這就眉飛色舞,回去看袁懷瑜袁懷璞兄弟有沒有睡着。
適才出來,他們還咿呀玩得正好,中宮催着擡車輦的人放快步子,還能趕上那小兄弟咿呀幾聲吧。
袁夫人坐在燈影兒裡,見中宮急急忙忙回來,也和皇帝一樣,暗笑。
“你不用急,這不是哄着沒睡,還要等你。”
袁懷瑜袁懷璞捧場的打了個哈欠,好似一直忍睡模樣。中宮忙抱起一個來,另一個睡在榻上就不依啊啊兩聲,困了沒有力氣,好似小貓叫。
安老太太微笑坐在外面,年老人在靜夜裡耳朵其實靈光,能聽得遠。她聽到中宮手忙腳亂的柔聲:“別急啊,就來抱你。乖乖寶貝兒,看你們都吃得這樣的胖,這是養在我面前才這樣的胖,下回再進京來,你老子就欠打,明年不送你們回來,看我打他,養瘦了回來,我也打他,”
一字不少的收到耳朵裡,老太太繼續微笑,燭火不明,她的笑容和夜半開放的曇花似的,優純秀美。
孩子們的咿呀聲慢慢小下去。
……
二更的天氣,街上寂靜。一乘轎子在袁家大門外停下,後面轉出一個家人:“老大人,咱們到了。”
“哦哦,”轎內是個蒼老嗓音。轎伕打起轎簾子,扶下……。柳老丞相。還備的有禮物,古人送禮不送金銀的,全是肉鵝雞鴨酒布匹實在東西。
柳老丞相送袁訓的,金銀肯定沒有,肉等天熱要壞,活鵝兩隻,酒一罈,轎伕們抱着,鵝“嘎嘎”叫着,家人讓前喚門。
孔青和順伯在用酒。
順伯留下,孔青隨走,備幾樣子小菜,叫來萬大同,正和說閒話。
轎入街道,順伯先凝神:“有人來了。”萬大同再聽:“往我們家來的,”孔青最後道:“送禮的。”走去開門。
見一個家人恭敬有禮,兩個轎伕手提禮物,很不貴重那種,就尋思着這不是至親,就是走錯了門。
只有至親才這麼隨意,一般提方子肉,也不會登袁將軍大門。
再看來人,黑披風,風帽壓到眼睛下面。孔青心想不給臉見是怎麼着,大半夜的登門,打扮的跟做賊似的,不問明白怎麼行?
“哪位?”
“柳老大人。”
一股涼風從孔青脖子直到腰骶,據他所知的柳老大人,京裡最有名氣的就是那柳……
“孔管家,讓他進去。”順伯沒有出來,也幫了句話。孔青也是一點就透,就讓他們進大門內客廳坐地,門上有萬大同和順伯,不怕他們真是做賊的,進去通報。
房中歡樂正好,一家三人洗過,袁訓和寶珠排排坐,加壽在學舌。“甘羅是沒有父親陪着,也沒有母親抱着,就當大官兒,”加幫得意洋洋,把老侯勸她的故事,能賣多少賣多少,賣得東倒西歪也不打緊,她的父母親愛聽。
“小爺,有客人。”
袁訓都奇怪:“是誰?”
寶珠推他:“來了,還不去見見?”
“凡親戚們都知道我今天接壽姐兒,怎麼還來打擾我?”袁訓對加壽告假:“父親去去就來,”加壽居高臨下,她站着,父母親坐着,神氣活現發話:“好吧。”
袁訓再“警告”寶珠:“我不在,不許偷聽女兒說故事。”寶珠眨眨眼睛:“好吧。”等袁訓一出門,抱住女兒就討好:“下面是什麼,先來告訴母親。”加壽格格的笑,有人聽,說得來勁兒,繪聲繪色說起來。
母女笑盈盈時,袁訓在客廳上也吃下驚。
燭光下,柳老大人?
他站到自家客廳上,袁訓怎麼想怎麼不和契。就像牛什麼插到鮮花上一樣。
門房裡,三個人又喝上了,順伯半帶醉眼,用老於世事的口吻道:“總是想說些什麼,纔會來。”萬大同低低地道:“一會兒打起來,都別爭,我先!”三個人嘿嘿都笑。
柳老大人和袁字放到一起,都本能認爲結果是打。
客廳上,袁訓很快從震驚中走出。官體作主,也不由袁將軍繼續驚愕。
官體這東西,有說官腔官架官派,也有說沒有明確解釋。但居移氣養移體,鎮定上面好許多。那邊有人夜襲,當將軍說聲厲害,撒丫子跑了,這是笑話。
將軍本是士兵出,士兵中也有人比將軍鎮定的。但大將軍臨危不亂是他的本份,更何況面對一個老丞相。
“請坐。”袁訓還是以禮相待。
柳丞相也不客氣,方步亦趨,彷彿還是他盛興之時。
賓主分出,香茶敬上,除月色外,就只有兩個外戚相對而坐。柳丞相的話,也由外戚開始,而且言簡意駭。
“老夫特來送行,又因你年幼,有幾個故事怕你忘記,所以告訴。”老丞相,還是“老”字輩當家。
袁訓勾勾嘴角,權當一笑。
“昔年霍光,獨受尊享。”
袁訓犀利的挑挑眼神。
有名的外戚中,霍光算是顯赫的人。他輔佐頭一任皇帝時,皇帝八歲。霍光一生榮耀,在漢昭帝去世以後,還曾有迎皇帝,又廢除皇帝的事情,後來皇帝也對他信任有加。霍光去世以後,陵墓顯赫,去世沒多久,霍家謀反,平叛後,霍光陵墓依然顯赫,後立麒麟閣,霍光依然是第一人。
面對鬥敗的老大人,也會有人勃然大怒,罵聲:“老匹夫,你有何面目來指點我!”但袁訓沒有。
他以前總是“和稀泥”的那個,能聽進別人聽不進去的話。
黑濃眼神與柳丞相因年老而略顯混沌的眼神相撞,充滿詢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凡事鎮定,並不是壞事情。
此時鎮定,讓柳丞相心中得色上來。老前輩的驕傲,讓他信心大增。他來見袁訓,來前並不是底氣充足。
見袁訓能聽進去,至少他沒有拍案起。柳丞相再道:“昔年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衛青的姐妹衛子夫,是漢武帝的第二任皇后,生下太子。大將軍在世,太子皇后安於宮中,大將軍辭世,太子受巫盅案被逼身亡,衛皇后自縊身亡。”
袁訓動上一動,沉聲:“還有?”他心想這個老東西總不會只來說說古人這麼簡單。不想柳丞相接下來道:“唐長孫無忌,”
袁訓聽不下去,擡手止住。
長孫無忌,唐太宗長孫皇后的兄弟,一生也顯赫,死於長孫皇后去世後,讓人陷害被逼自盡。
柳丞相來說的三個人,霍光衛青是生有權勢,死後不能庇護。霍光是家人驕傲自大,謀反遭株。衛青是死後不能庇護太子和皇后。最後長孫無忌,更是死於老年失權,當時皇后早就辭世。
柳丞相的些許解釋之心,就在這裡。但他的驕傲指點也在這裡。
不管他是爲不蹈史上外戚之災,而解釋自己所以要霸住英敏殿下親事。還是來題點袁訓此時榮光須要防範,袁訓都覺得已能領會。
權當他是解釋吧。
權當他又來倚老賣老。
袁將軍有受教的心,卻不能完全忘卻。
“多謝丞相美言,不過我若沒有打架的心,也不能如今還在這裡靜聽丞相說話。”舊事,袁訓猶有怨恨,能不怒,已是努力剋制。
“我與丞相不同。”
柳丞相哦上一聲:“聽聽你這不同。”
見對面的年青人眸中似有火花碰撞,沒表現在面上的怒氣,全在這裡。“我只想女兒喜歡,並不想爭權奪利。十年苦讀,求官職是我的事情,不是童稚幼子的事情!”
最後一句擲地有聲,也把柳丞相內心揭得一跳,椅子響動,他直接也跳了起來:“袁訓!你我全是一樣的!老夫特來提醒你,裝腔作勢又爲何來!”
袁訓側過面龐,不想再正眼看他,就成這模樣。刀雕斧刻似的面容,在燭光下更見英俊,但也更冷。
“你不懂的!”
永遠不懂,孩子們快快樂樂的,纔是我所要的。而不是把女兒送去伴君,爲你自己謀求前程。
這分明是自私,就不要說爲了家人爲了孩子,爲的是自己振興家族的臉面。振興家族,一定主意打在孩子身上?
袁訓端起茶碗,古人端茶是送客的,這和敬茶是兩回事。那紅釉黃花的茶碗,因釉質好,閃動着寶石似光澤,這是宮中出來的,是姑母讓送來的。
在京裡袁家的東西,幾乎全是姑母和太子送來,極少纔是袁訓母子後來添置。袁訓微起笑意,他雖爲女兒進京,對親事反抗過,有個不得不依從親事的心,但在他的內心裡,還是爲姑母,爲她才把壽姐兒留下。
柳丞相拂袖離去,在他有生之年,別人端茶送他幾十年裡都少見,不走還能呆得住?他的話已說完,他的情分也留完。
指點這東西,如果是經驗且能實用,是個情分。
但對袁將軍來說是不是情分,這未可知。
袁訓緩步,並沒有緊跟着送,等他出客廳,大門空空,丞相早就不見。廳外擺着的活鵝毛,“嘎嘎”,袁訓聳聳肩頭,讓孔青:“我們行李早就上船,這留着給順伯明天下酒。”再回房中。
寶珠和加壽笑得哈哈,寶珠鼓勵道:“再說一個吧,趁着不在這裡,趕緊的說給母親聽。”
“太不像話了,偏了我。”袁訓邁步進來,先去和女兒佯裝生氣:“不是答應過,父親不在,不說故事。”
加壽無話可回,一個人搓着小手,哈哈笑起來。
……
中宮端坐,等侄子夫妻來辭行。她應該對他說點兒什麼,但是又只想白眼兒他。他一來,就要把白胖孫子帶走,他不來呢,不辭行怎麼行?
袁夫人看她左一扭右一擰的,彆扭勁兒,就咳上一聲。中宮呼一口氣,又彆扭上來,袁夫人再咳上一聲。
中宮不耐煩上來,對袁夫人道:“你說你吧,你走什麼?不把孫子留下,你不會發火嗎?還有壽姐兒,你不要了?你爲什麼要走?”
袁夫人啼笑皆非:“我啊,我走了還回來,把孫子們安頓好,不要水土不服,”
“這麼大孩子,怎麼會水土不服呢?”中宮打斷她嘀咕着,不過就是心焦急,纔會這樣。
袁訓和寶珠進來時,都飛快去看姑母臉色。當姑母的揣摩半天,什麼笑容可掬吧,要有幾年見不到;什麼勉勵幾句吧,他就要上戰場……見到侄子的面,還是不能遏制的給他一個大白眼兒,怒不可遏。
袁訓竊笑,和寶珠上前行過禮,不敢久耽誤,多看白眼兒這事情總不美妙。奉着母親就要走,大腿上一緊,讓加壽緊緊抱住。
中宮心裡,一點一點軟下來。壽姐兒和他們住上一夜還捨不得他們,何況是自己?
再看加壽,把父親大腿緊緊抱住,又鬆開,去抱住母親裙子。
“加壽啊,你要乖哦,”寶珠和袁訓輪流大手撫摸加壽,安老太太走上前來,把加壽抱在懷裡。
“要回來看加壽的哦,”見父母親遠去,加壽跟在後面大叫。
“好!”袁訓寶珠回頭。
“要給加壽送好吃的哦。”
“好!”袁訓寶珠回頭。
後面又是一句:“不哭哦!”
袁訓眼眶一酸,寶珠溼了眼眶,再也沒有力氣回頭,夫妻相攜,匆匆幾步就站到宮門上,這時候纔回頭,看那宮殿深深的女兒,晃着腦袋上朝天辮子,幸虧是個朝天辮子,比髮髻晃動看得清楚。
上面的紅寶石,閃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