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這位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客邊逢,我來陪你。”福王一身淡淡雪色長衣,他的兒子也沒了,妻子也沒了,福王要爲蕭儀,父爲繼承人服斬衰,期限是三年,福王不能盡情的傷痛,卻能三年素衣。
他久經風霜的面龐似磨礪過的山石,打磨出一段魅力處。而素衣翩翩,古晉人風度盡出。
廳外隨從沒怎麼攔,而餘伯南也象徵性擡擡眼,福王緩步走出。對着主人打下一躬,餘伯南傲氣的擡眸側邊,那裡有空座位,是青樓早就擺好的,不過這位袁爺從不邀請人,前幾天也沒有人像福王這樣大膽的進來,座位一直閒擺置着。
梅花色幾面如絃歌人的面容,歌激得人面上紅,舞躍得人面上紅,但也不如七寶簪上的血色紅寶石那點滾燙的潤,直侵到人心底,煙花般璀璨了心。
簪子還在敲擊着,上面缺了一個小口,福王心抽緊住。失落的那是個珍珠,不是鮫人淚,像足花間露。又像他故去王妃的淺淺梨渦上光澤,盛滿他們夫妻間的和美舊事。
珍珠讓餘伯南剝下來送了人。
這也是他一進門,從老鴇到大茶壺全笑臉相迎的原因。這位爺酒喝到好處,取下頭上簪子,剝個飾物就送給人。
福王本來還能沉住氣,見到他這樣的舉動以後,不上去揪住他一頓好打已經是客氣的,自然要來見他。
酒送上來,福王全然不知酒滋味同,眸光總在餘伯南的手上。
看一眼簪子,就恨地直想把那握簪的手斷成寸寸才甘心。
餘伯南就加意的敲擊着。
他也不敢太用力,也怕上面的東西全敲碎掉。這上面全是上好珍寶,前天送出去一個,餘大人也是心疼的。在他心裡凡是珍寶只有寶珠能佩戴,又送出去的是個“寶”珠,恰似他數年間的心情。
寶珠本是他的,是他雙手拱讓給人。沒有早定下,沒有早定情,沒有……
在福王看來似他的王妃頰邊渦,在餘伯南看來是他的一點淚,送出去只心疼貴重,心情上是重演一遍當初那年,以前和曾經。
絃聲驟停,暴風雨般的樂聲舞袖定住。溢滿的鬧,和忽然的寂,相下里衝突起來,不管是福王也好,餘伯南也好,都心頭微微的痛起來。
衝擊的像是他們的往事,他們的最經不住點醒的地方。
旋即,餘伯南先回過神。大笑揚手,簪上七寶似銀河化作的弧線,在他手指尖劃出光環:“來來來,誰在最前面就給誰。”
翡翠閃亮所有樂工舞伎眼睛。
一時間,彩袖紛飛,翠袖招搖。裙角上互踩着,有一個年青舞伎竟然生生把另一個人的衣裳撕去一半,白生生露出半邊酥胸。
餘伯南拍手而笑。
福王拍手而笑,但眸底陰寒更重,如果能把面前這位架在火上烤,福王才真的是要拍手笑。
他是何等身份的人?
先皇血脈。
他的王妃又是什麼身份的人?系出名門。
這裡所有的人給他的王妃跪下來舔腳幫子,福王還嫌要玷辱他深愛的王妃。但這個人竟然把王妃的首飾來招攬妓者,這不是在剜他的心嗎?
傾刻間,福王動了殺機,毒蛇吐信般在眼睛紅起來。好在有酒,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把這點紅遮蓋成點點醉意。
“袁二在哪裡?”
他再也不要同他廢話,單刀直入的問出來。
餘伯南手抖動一下,他正在試圖剝下簪子上另一個珍珠,又沉浸在他喜歡寶珠卻不得的心情中,冷不防耳邊出來這樣一句,餘伯南住了手。
他往這裡來不是頭一天,看似已經是衆花迷人眼,我自不沾塵。歌舞可以看,狎玩從不能。面色微繃,簇擁過來的妓者們察顏觀色的停下來,都帶上遺憾。
反悔的恩客不知多多少,他手中的簪上又諸多寶貝,他這就不想給,也拿他沒有辦法。反正他進門就賞銀子,過來侍候他的不會少分,也能是個彌補。
再說他只給一個,除去那一個,餘下的人都拿不到,是紅眼的多,得意的獨有。現在看他停下來,沒有一個人能得意,大家反而全趁了心。
不然都年青當紅,她有別人沒有,這一夜可以氣得睡不着。
餘伯南已沒有心情去管妓者怎麼看他,他反覆檢查自己從進門的行爲言行。他怕露餡,讓人看出他不是真正的袁二。話,一般不說,除去剛纔招手說:“先到者先得,”這句話能有錯嗎?
又帽上青紗從不摘去,飲酒的時候也只撩起一半,露出下面的半張面龐,又打理得清爽,肌膚淨細自己都滿意,他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破綻?
一雙手,也見天兒的洗淨上香膏。
衣裳是寶珠親定的。
簪子腰帶無一不是精品……
餘伯南冷冷暗道,訛詐這事情,本大人爲官多年,不比你差。
公堂審案子,大人一拍驚堂木:“下跪的那人,有人告你…。趕快如實招來!”這和訛詐也差不多。
膽子小的人都能嚇成冤案。
嘴角微勾,挑出幾絲冰雪般的輕蔑。餘伯南冷淡地道:“區區在下正好姓袁,也恰好排行爲二,你找的不是我?又爲什麼進來?”
手指輕握,簪子微一晃動,餘伯南把另一個珍珠擰下來,拋進妓者堆裡。
福王的眼角猛地一抽,餘伯南看在眼中。
妓者們衣袖紛飛,廝打的,搶奪的,辱罵的,亂哄哄上來。
老鴇在外面低罵大茶壺:“還不叫她們出來,把東西交上來,都是想挨鞭子的是不是?當着客人就打起來。”
妓者出去,廳上安靜下來。不知哪個隨從知趣,放下廳口兒輕紗,這一方天地裡只留餘伯南和福王。
一方籠煙似的紅色輕紗,帶足青樓裡的綺麗和迷幻,也沒有敵得過緩緩升起的冰寒。
福王似讓冰凝住。
餘伯南面色似讓霜凍住。
福王是憤恨的,你不是!還裝什麼。
餘伯南是穩住自己,同時疑惑,我哪裡不像袁二?袁二難道不就是這個樣子?他曾大散英雄帖,自然有豪氣。
他不是一般的人物,自然不肯沾惹青樓脂粉。但年青愛玩樂,英雄宴上帶着丫頭,足見愛美人兒,我在青樓地面上難道也不對?
寶珠讓餘伯南拿簪子做文章,卻沒有讓他往煙花地上來。這是餘伯南自己的主張。煙花地消息散得快,人多也嘴雜,就餘大人自己想,適合亂臣賊子出沒。
他還不知道福王氣得都想咬他好幾口。他的王妃冰清玉潔,東西自然也冰清玉潔,隨着你往這種地方上來,你這是生生的…。欺負人!
餘大人到底爲官多年,不會輕易的讓福王給嚇倒。但福王卻沒有和他周旋的心思,一撩袍袖,冷冷道:“告訴你家主人,他若有意,讓他親自過來。”
回眸,如含刀鋒,在餘伯南帽紗內眉眼上刮似的過去,沉着臉:“有話要說!”
話音落下,惱怒如烈烈火中油迅速遍佈全身,接近狂暴的眸子最後在七寶簪上戀戀不捨過,含恨走出。
他倒還不至於惱到現在就和餘伯南搶東西。只出門後,對跟上來的隨從道:“跟着他!”
……
“讓他認了出來,我甩脫跟梢的人,這才能回來。”餘伯南羞愧的對寶珠道。在他對面,趙大人是不能少的那一個,聽餘伯南說完,趙大人和寶珠相視一笑,沒有奇怪的意思。
餘伯南見到,他反而詫異:“怎麼你們?”轉念間就想到,不由得也一笑,目視趙大人:“好吧,你們不信我能扮袁二爺,讓你們說着了。但是幫我解釋我哪裡不對?”
座中的青年,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數年官場的磨練,讓他由頑石而近寶玉。世事練達皆學問,世事纔是最好的玉工刀,把一個人打磨出最好的模樣。
自問,精明也有機靈也有文章也有,文章雖在心中,卻能浮化出面上的氣質。餘伯南自己失笑:“我都沒張口對他說話,他就說我不是。”
笑吟吟找了一個理由出來:“想來二爺是不會去那種地方,”
“你去那裡並沒有去錯。”趙大人先肯定他的行爲,再也半帶取笑道:“不過二爺的風采,你學不來。那時候我帶你來尋二爺,本意還是要請二爺自己去見。你一定要去,趟趟路也算有功。”
“我是那問路的石子?”餘伯南手點住自己鼻子,啞然住。
寶珠安慰他:“這已經很不錯,”清一清嗓子:“怎麼認出來的不說也罷,還是先說說他是怎麼樣的?”
“貴氣,一舉一動透着不肯將就,下個筷子吃菜,也是隨手一放,筷子自然整整齊齊,吃東西看似不挑,其實眼尖的很…。”
餘伯南說不下去。
在自己腦袋上捶幾捶,懊惱地道:“原來是這樣。”
回想到見到的那個人,倒不是吃魚只吃魚眼睛,而是見慣大魚大肉的挑剔。魚身上的肉,細細的一絲絲的撕下來。青菜,也只挑嫩根。看着油綠的大葉絲毫不嘗,像十足的食癖。
這是從小養成的挑剔纔是。
“這個人出身不會低,他剛進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爲坐的不是煙花柳巷,像在春明柳媚裡。”餘伯南用了一句文法上的話。
趙大人和寶珠又交換一個眼神。
“你們兩個,又有什麼是要瞞着我的?”餘伯南眼尖地又抓了一個現形。
趙大人開口笑:“是這樣,”
寶珠開口笑:“是這樣,”
話撞在一處,趙大人和寶珠又一同收話,不由自主的笑出來,趙大人對寶珠示意:“二爺請說。”
寶珠也不推辭,旁邊紅漆几上擺着那七寶簪。靜靜的,像玉生香。
“能持有這東西的人可不一般,”
餘伯南藉機發問:“也許是內宅裡私相贈送?”
寶珠含笑:“是,你走以後,我和趙大人又商議過,這要麼是宮裡出來的,要麼是有人贈送給外面的人。如果是宮裡出來的,”
饒是餘大人的官職不小,寶珠也又躊躇過才說出,眸如遠山之瞑色,說不上是失望,也說不上是擔憂,帶的是思索,一語能激出千層浪:“那將是個貴人!”
“啪!”
遠處有什麼重重砸出聲動,餘伯南本就預備着驚心,這就更驚得怔忡住。這猜測說出來輕描淡寫,卻如九天雲碎落深淵。碎的將是乾坤山河,落下將成無邊暗地。直接造成的是百姓骨肉分離,王侯將相激憤穿血。英雄怨氣衝銀河,兒女啼哭無人憐。
“這這……”餘伯南吃吃的吐出含糊不清的音來,寶珠和趙大人同時則是苦笑,都陷入構思而出的苦難場景中。
紅漆牙雕福字的屏風,繪花鳥石榴百子的小几,清一色的紅木椅子組成的本是富貴氣向,這就清冷冷的帶着怨訴,像在訴說亂世經不得。
三個人都苦惱起來,都覺出有大任將在肩頭。正走不出來時,外面一溜煙兒的跑來袁懷璞,扒到門邊上對着母親笑嘻嘻,豁牙露出好幾顆:“哥哥摔了東西,”
剛纔那一聲響,是瑜哥兒損壞了什麼。
他小臉兒上笑得天真頑劣,很會告狀的年紀,也很會運用這個權力。小胖手和衣裳上盡是灰和泥,臉上也有一大塊,和白牙襯起來,灰撲撲一個小泥人兒。
寶珠的心活過來。
趙大人也露出笑容。
見到淘氣的孩子,是最能提醒當下生活的真實,讓他們從想像中的危難走出來,回到當下石榴帶骨朵,孩子滾地溜的日子裡來。
餘伯南更是笑容滿面,沒來由的,見到寶珠的孩子他就是喜歡。伸出手,放柔嗓音:“到叔叔這裡來,”因沒聽清楚璞哥兒說的話,還要辯認一下:“你是懷瑜還是懷璞?”
璞哥兒嘟起嘴兒:“我是弟弟!”像在抱怨你怎麼認不出來呢?再搖頭不肯進去,而且鄭重告訴餘伯南:“不能近母親,母親不能近!”
說過,扭着胖身子走了。
餘伯南漲個大紅臉,趙大人爲他解開難堪,笑道:“二爺身子不便,這就孩子們也知道。”餘伯南品味一下,這話像是更不舒服。他因才發誓斷情絲,這就只能悵然地想想,寶珠是近不得的。
“呀!”餘伯南叫出來:“寶珠,那你還是不能去會他,你身子不便。”
餘大人既然讓認出來,而寶珠又說出這事興許牽涉到皇族,是必須要會的人,也只能二爺自己前去。
那些勾心鬥角,那些爾虞我詐,亂了綱常混了倫理,找不出由頭的錯亂,寶珠哪裡還能去用心思?
寶珠對他笑笑,感謝他的用心。略一凝神,繼續剛纔沒有說完的話:“也許是內宅裡誤交匪人,也許是內宅裡失竊,這後果就遜色的多。但不管怎麼樣,都得我親自去會他。”
趙大人也要皺眉頭,二爺的身子要緊,還是這幕後讓人不敢再想的公事要緊?外面走進來萬大同。
萬大同自己來回話,是他在門上經過,聽到這事的嚴重性。
廳上站定,萬大同把公文送給趙大人,話回給寶珠:“奶奶,汾州、陽城、澤州,廣靈等四城是亂民暴動,汾州城內縣衙門讓攻破,陽城縣令失蹤,澤州大小官員衙役讓綁在城頭上,無人敢去解救。”
……
良久,寶珠打破廳上的寂靜,平靜地對趙大人和餘伯南道:“你看,這事情來勢洶洶,已經不是可以考慮我身子便不便的時候,”面上忽然生出狡黠來:“自然的,我也會顧到我自己,有一個好法子去會他。”
……
夜涼如水,照在府衙的後面,這是府尹大人的內宅。月光無處不到,把四月清輝盡情的傾吐到人間。
杜氏的心,卻不能如這月光般平靜。
打發丫頭都早睡去,她着一件桃紅色裡衣,也裝扮得脣紅齒白,搖着一個美人兒團扇,聽着院中的動靜。
她早讓關上大門,靜夜無聲中,有誰進來或是出去,杜氏都能聽見。
垂首對地,心神全放在耳朵上面,把隨風而動的月光看成無數幻影,杜氏幽然嘆氣。
她不是個十分愛牀第的人,這與古代女性接受的教育和環境有關,也有杜氏的個性有關。真的有天性,再教育再環境也控制不來。
杜氏愛顏面,這也是她接受的教育和環境使然,她看重的是這個。
不是太愛顏面,也不會去往袁家和寶珠理論,自己碰一鼻子灰回來。就是爲了顏面,杜氏纔不服寶珠顏面比自己高。
顏面,是她今晚坐在這裡靜候的主要原因。
等的是她的丈夫。
她知道餘伯南白天回來,也知道他去了袁家。也同樣的打聽清楚,趙大人沒有騙她,趙大人和餘伯南一起邁入的袁家大門。
以杜氏的見識她還能怎麼想?只能當袁將軍夫人交遊廣闊?百思也不能想明白,一個女眷不和女眷常往來,要和外面男人三天兩天的會面,有時候還一天一回。
杜氏不想回去,就只能視而不見。有時候她冷笑,像是全大同的人都在維護袁將軍夫人,不管她肚子挺得已經老高。
她是秋天裡生,這夏衣涼薄的,早就全大同的人都盡知袁家又要添孩子,指責袁家的人像是一個沒有,往袁家恭喜的人卻是不少。
袁家的孩子。
長女許親皇太孫。
次女許親兵部沈家。
長子次子路還走不利索,先有了爵位。
這再生一個下來,會是什麼樣的身份?津津樂道的話,杜氏雖讓全城女眷們隔絕,也聽到一些,她就只能自己悶悶,潛意識裡無法更改,還有爲寶珠擔心的心思。這真的是你丈夫的?
孩子,也是杜氏的心頭痛。
她本以爲妾有了,孩子跟她生的一樣。但真的有了妾生子,而且這孩子好幾歲都跟着巧姨娘和父親長大,和她是不親的。
本來她可以管教,餘伯南並不理會。夫妻生分以後,餘伯南就不客氣上來。讓人傳話給她:“哥兒大了,再過幾年就開蒙唸書!送到京裡去給祖父教導,你不必管!”把杜氏又弄一個大紅臉。
餘伯南迴京述職,餘老夫人疼愛孫子,常帶在身邊,杜氏已經覺出不是自己孩子的那層隔閡,又有餘父本不想讓孫子往邊城來,但孩子隨父親長大,戀着他又哭又鬧,餘伯南捨不得,帶上了路,巧姨娘自然也要隨同,更給杜氏一層不舒服。
她對爲人主母把握度高,倒不會讓巧姨娘踩下去,所以獨不擔心姨娘。
現在只擔心她的丈夫。
他等下要麼進來,見到自己還在,還會攆自己走嗎?要麼他今晚不進來,明天見到自己還在,還會攆自己走嗎?
胡思亂想着,把團扇都撕下兩條絹絲也沒發覺,只呆呆對着地,想着怎麼化解眼前這一時的侷促境地。
“當!”
門閂聲響動,杜氏先驚得一跳而起。門上竹簾子,衝到簾後去看,見一個人飄然進來。他是美風姿的,像那月中的月,像那花中的葉,像春風下的玉白石,有風流有倜儻有無人能比擬的迷人之處。
杜氏的舅父母在杜氏面前時常的得意,就是他們是見過餘伯南本人以後,再給外甥女兒定下來,外甥女兒後來因餘伯南放的外官偏遠不肯跟去,有退親之意,舅父母好大不高興,給了杜氏好幾天的冷言冷語,把這親事強行促成。
這會兒杜氏把丈夫再備細打量一遍,還是滿意的,也就更小心行事。悄步兒退回榻上,裝着賞月沒有睡,聽着餘伯南到了院中,他在這裡就可以選擇去哪裡。去姨娘房中,轉彎兒走另一個臺階上廊下。去妻子房中,筆直走就得。
幽幽一聲嘆息,可以勾得人心動那種,從房中逸出。
餘伯南負手停下,反而有些高興。她還沒有睡?這正好。就是她睡,也要把她叫起來。這沒睡卻是方便得多。
餘大人白天事情太多,他常往外面跑,公事積壓,趙大人解決一部分,但不能完全,還有的必須府尹大人自己辦,就只有晚上這個功夫和杜氏來說話。
今天實在太晚,也能推到明天晚上早早來說。但餘伯南等不及,他答應寶珠的話,他親手摔碎了玉,他一刻也不會再拖拉,今天回來,就今晚把這話和妻子說個明白。
腳步,往正房裡來。
值夜的丫頭讓杜氏攆出到隔壁,但想到自己當差,起來問候。廊下請個安:“老爺回來了,可現在要用熱水嗎?”
餘伯南也不要她,擺手道:“我在前面洗過,你去睡,不叫你別過來。”丫頭落得輕閒,垂手答應,繼續回去睡覺。
“格格”,拂動竹簾,餘伯南早在簾外就見到杜氏獨自黑暗裡坐着,這就進來坐下,也不掌燈,開門見山:“有話同你說。”
杜氏心繃得緊緊的,這心情必須坐得正,這就直起腰身,用一種拿捏推敲過的,既不奉迎也不低聲下氣的平淡語氣道:“你說。”
“你若是要留下,再也不能妄自生事。你若是要走,那就便,我這裡,是要再納一個平妻。以後你在京裡,我在任上,你在京裡有父母親,我不擔心。我在任上有妻子,也不勞你掛念。”語氣頓上一頓:“你若是要休書另嫁,那也簡單,你我並沒有孩子,也少許多麻煩。”
千想萬想,杜氏沒見到他時,想過許多次,都沒有餘伯南的話透徹。猝不及防,她原地愣住。腦海裡平妻,休書,沒有孩子,夫妻各自天涯晃動不停,杜氏叫出來:“這話兒是怎麼說,我已經嫁給你,也跟了你來,你打發我走,我沒有走,是當時氣話不是嗎?我在等你回來,想和你好好說說,沒想到你卻早想得這樣明白!”
“是,”餘伯南溫和地道:“只是你我的事情,不說開也罷。但妨礙到別人,不說清一天也過不下去!”
杜氏氣結:“你,又是爲了她…。”
餘伯南打斷她,厲聲地道:“休再亂說!妨礙到任何的別人家裡,我都要和你說開才行!”
簾外的風把月色吹進來,又讓竹簾隔斷成千千段,一如杜氏此時的心情。委屈,猶如那夜裡暗暗爬行生長的藤蔓,凡走過的地方無不勾攀抓連,亂了杜氏的心。
良久,夫妻相對無話可說。
杜氏也並沒有哭,她已經爲袁將軍夫人哭得足夠,不想在今晚再讓她得意一回。她的人都還沒有出現,就能勾出自己眼淚嗎?
喘息,也沒有粗重。夜色是這般的涼透人心,夏夜難得的涼爽好時辰裡,又讓丈夫的話打到透心的涼,又不願就此回京,也就沒有暴躁,只有細細的怨,在細細的呼吸裡穿行。
“嗤!”
杜氏點亮了燭,燭照亮她的一層幽怨一層不甘,也照亮餘伯南的一段平靜一段結束。
她並不想走,所以就幽怨。
他並不想再讓寶珠爲難,所以就一心的想結束。
夫妻眼對上眼,都平視對方時,都看出對方的心頭不是不着調的惱和怒,也都放下心來。還能心平氣和的說,這就好。
……
要說餘氏夫妻原本是各懷心思,餘伯南自從沒娶寶珠,娶誰都是一樣。但如果娶對了人,餘伯南心頭最後一絲遺憾不會出來。
但娶的是爲人只守自己的杜氏,讓餘伯南對內宅應該會出來的眷戀全都沒有。
他娶妻反而不願意跟着赴任,妾隨身妾生子,妾與女眷們往來,餘大人不知道要妻子還有什麼用?
所以他說杜氏走後,願再嫁,就給她休書,好在沒有孩子又省一道事情。所以他說他納平妻,這裡雖離內陸也偏遠,和上一任那處處蠻夷地不同,他不能再讓妾拋頭露面去,讓別人把他給笑話。
這裡有寶珠,餘伯南打發個妾出門,他頭一個不敢見的就將是寶珠。
杜氏呢,已嫁人數年,再嫁哪有結髮如意?細數一數,她的丈夫生得不錯,官職就這個年紀來說,來守重鎮,也算青年得意。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是過多問內宅事的人,有些不如意,他自家忍下,是並不亂動粗的人。
再找一個像這樣的家,杜氏自問難以找到同等模樣兒,同等青年重職,同等家庭的人。再有像輸得一絲不掛的走了,這走的也太難堪。她並不是爲夫妻恩愛。
這就對坐下來,反而生出一致的想法。
“你看,你總是要人主中饋的不是,”杜氏拿出自己全部的耐心,也拿出自己的全部機靈,和餘伯南擺說着。
餘伯南點點頭。
“你納平妻,難道比得上我?”杜氏不把夫妻恩愛放在首位,妾生子她全不在意,就是她也有親戚爲官,來往也算照顧,真的餘家做事不端,也有人爲她說話。
她有她的底氣。也正是因爲她認爲夫妻恩愛,不僅限於情意,與雙方家世有關,她纔敢去和寶珠理論。她認爲袁將軍夫人是不如她的丈夫,她怎麼還敢在丈夫不在家時私會自家餘大人?
對於這個問題,餘伯南卻皺眉頭。
杜氏有點兒提心:“怎麼,你再納平妻,會比我好?”平妻,不是結髮。而且杜氏年青尚在,家裡凡有的事情都是先落到杜氏頭上再給別人,杜氏不信那名門嬌嬌女會給餘伯南當平妻。
而她的丈夫也不是那拈花惹草,愛和人有情意的人。
沒了寶珠,餘伯南的情意早就淡得沒有。
不是情意上面來的,杜氏纔不擔心餘伯南能娶到比她好的人。再娶一個,也不過是這樣的過。
餘伯南繼續鎖眉頭:“再娶一個比你好的人,我能!”
杜氏的心頭一涼,這纔想到她的丈夫現在官職比過去高。餘伯南卻道:“只是添麻煩。”餘大人眸對夜色,想到他往這裡來時,太子對他說的話。
“邊城重鎮,每一道都是門戶!最近不太平,蘇赫也能瞬間攻破。讓你去,是你素來謹慎。你得守好它,不能再放進一個來!”
餘伯南的全部心思都在當差上面,而再納妻子,要挑人,選的不好,進了家門再退,這笑話餘大人鬧不起。餘伯南說這樣的話,不是挽留杜氏的意思,只是源源本本的把話如實說出。至於杜氏聽到是什麼心情,以爲自己留她,那她再不收斂,餘伯南還是會另納妻子的。
先告訴她:“再找一個,不難,就是我沒功夫。”
自然的,他最後一句是:“等你走了以後,我慢慢的尋找就是。”
“那我要是不走呢?”杜氏輕輕的問。
餘伯南眉頭更緊,對着杜氏上上下下的一通打量:“你行嗎?”
杜氏又心涼第二回。
原來,她的丈夫已經嫌棄她到認爲她不能再當主婦!這個認知猶如沒防備住的雷電,把杜氏打得心頭痛起,直燃燒到她的四肢百骸裡來。
把她還想留住的薄薄臉面燒得一乾二淨。
杜氏傷心上來:“你還不知道吧?從你這一回出門去,全城的女眷都不和我走動,”月色明如鏡,清楚地照出餘伯南面上現出的笑容。
他的妻子讓別人排斥,他卻有了笑容。在杜氏看過來時,就收起來。用那比八股文還要板的正色道:“這與安四妹妹無關!”
一縷淒涼如絲如水縈繞在杜氏面上,她吞吞吐吐:“但,總是爲了她才這樣,”
餘伯南屏氣靜聽。
“孩子,也沒有人玩耍,”餘伯南的兒子以前是在自己家裡,別人家送來孩子和他玩。
餘伯南一語驚杜氏:“送去袁家玩耍便是。”
寶珠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一處玩在春光下。餘伯南又回到小時候,他和馮家的幾個公子,掌珠玉珠寶珠時常抓蟈蟈兒釣魚…。心頭微有痛楚,餘伯南的心才收回。那時候要是知道後來的事情,那時候就應該拐寶珠的心走。
當時是玩得挺開心。
杜氏面如土色,就是讓她帶着孩子去跳山澗估計也就這表情,支支吾吾:“人家,怎麼肯見。還有事情沒告訴你,現在就是出門買個東西,都有人多收錢,昨天我打發人去城外買,城裡的車又不肯僱……”
餘伯南忍無可忍的失笑,雖少年做出錯事,卻是心性厚的人。見妻子面色發白,忍下去不再笑她,頭一句又是:“這和四妹妹無關,”
杜氏忍無可忍的嘆氣,什麼是和袁將軍夫人有關的呢?
“我不能這麼沒臉面的走!”杜氏讓丈夫的笑激得紅了臉,好似身上桃紅色的衣裳。餘伯南目光從她面上的漲紅,慢慢纔看到她的衣裳。這個時候怔上來,發現妻子打扮得楚楚動人,應該是在等自己。
心情微動,杜氏察覺出來。扭捏用團扇擋住半邊面龐,又怕擋全了,餘伯南見不到自己的粉腮紅脣,又拿下去一些,垂着頭,又把扇上絹絲撕扯起來。
街上打更聲出來,“三更了……”餘伯南站了起來,他明天還有事情,不能陪着杜氏沒完沒了的說下去。
往裡間走:“如果你不想走,那你丟的臉面,你自己扳回來,別來尋我。”這是他的正房,他是不管杜氏走還是不走,他今晚要睡在這裡。
身後,一個人悄悄兒的跟上來,她一句字也沒有回,只隨着走了進去。
……
那道身影裹在黑色盔甲裡,又一次從靖和郡王不遠處經過。靖和郡王在今天夜裡,已是第三次看到他。
身影似光如電,騎的是一匹好馬。那馬,像極熟悉的一個人,那人,也像極熟悉的一個人。
今夜有霧,把他的身影襯得朦朧偉岸,他本就是個很英偉的男子,在他活着的時候,江左郡王極寵愛他,他的部下極愛戴他。愛戴到他死以後,他的部下也不肯歸依任何郡王,要奉江左郡王的女兒平陽縣主爲主帥。
那是霍君弈,那個頭顱讓東安郡王砍下,血流盡山谷的英勇將軍。
霧中星月都看不清楚,何況是一個人。奉命攔阻蘇赫的靖和郡王,離得稍遠都快看不清蘇赫的彎刀,卻總能看得清楚這不時出現的,本該早就投胎的人。
據說投胎以後,就不會再作祟舊事。他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還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靖和郡王面白如紙。
他知道爲什麼,他的內心微一顫動,就看到那“霍君弈”身邊又有三個淡淡身影。他們分別是最擁戴霍君弈的大將。
也是葛通曾向袁訓提起的,自他外祖父江左郡王的人馬歸靖和郡王以後,莫明失蹤的三個人。
周止,劉才和賀夢南。
記憶中,周止是個左撇子。劉才脖子比別人長,賀夢南使的兵器不多見,是個青銅古啄。
和不遠的幾個人一模一樣。中間的人,左手長兵,右手纔是短劍,旁邊有個人高揚着脖子,像是能長得夜空裡,另外一個是古怪的兵器,是個古啄。
寒意陡然上了江左郡王背脊,讓他身子一歪,對着馬下斜斜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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