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訓無精打采,聞言,寶珠和蘇先聽到他話時心思一樣,想新搬家富麗堂皇,人人說好。----又這算安定京中,一家人團聚。太后過了明路,亦可以常來常往,這個人倒有沮喪。
不由得歪着腦袋望去,“哧”,一聲笑,寶珠起身。
理理衣裳攏攏揉亂的髮絲,把袁訓扯起出來,手指桌上幾件金線銀繡的織錦,微笑命:“抱着,隨我來。”
袁訓依言抱起,和寶珠出正房。見夜已深,府中各處還有燈火,幾處高樓明燈閃耀,華彩異常。袁訓回來時沒注意,此處皺眉:“顯擺可不好。”
“是太后吩咐,頭一天來得熱鬧,驅驅原府中的邪氣。太上皇也說是。孩子們能翻東西,半天的功夫就從庫房裡翻出舊年的新花燈,回過太后太上皇說點一夜,侯爺別抱怨,明天就不點。”
寶珠回過,同袁訓往園子裡走去。
一處寬闊方廈圓亭,點着獅子繡球燈等,夫妻們進去,上夜的人過來見,寶珠讓他們自去,和袁訓同進房中。
擡眸,袁訓讚道:“收拾得好!”
兵書滿架,兵器滿房,有幾身盔甲掛起,全擦得雪亮。寶珠接過袁訓手中東西,展開幾件來,是椅墊之類,這裡鋪過,又向裡間去擺。
袁訓跟進來,見外面英雄氣象,裡間綺麗溫軟。繡蟲草新紗帳,鴛鴦戲水綾被,衣架上如有人住一般,隨意搭着兩件新衣,一件是男人的,一件是女人,皆是老薑色大花上年紀人穿的花色。
嘴角微勾,袁訓心情頓時恢復。寶珠由眼角瞄到,把手中最後一件東西放下,回身款款才笑:“侯爺今天也想錯,這王府是您掙來,這回了京,奉祖母奉母親,您還要教導孩子們。這裡依着您說的,收拾好迎舅父,事兒不少,您同那老丞相陪不起精神,還是算了吧。”
話沒有說完,袁訓已笑跌倒在榻上。寶珠嘟嘴兒上前推他:“新的呢,揉皺就不能給舅父用。快起來,這是我扎的花,你別欺負它。”
袁訓原地不動嘻嘻:“偏不起,才能舅父去信,舅父過來少說也半年,你再扎一個就是。”讓寶珠強拽起,把錦墊也帶手上:“既揉,帶回房我用。”
寶珠撇嘴兒給他,夫妻同出房門。
廊下看花燈,袁訓微笑:“這是九子登科燈?嗯,明天找人去一個吧,改成八子登科。”寶珠笑得險些摔倒,讓袁訓扶住,刮自己面頰羞他:“五子登科是成語,九子登科是吉祥話兒,改成八子登科,別人只怕笑你。”
袁訓壞笑:“依我,改成六子登科。”寶珠抿脣想繃面龐,沒忍住輕笑:“沒了的人不要再提,大嫂和五嫂還有孩子們,還要過日子呢。”
袁訓大笑:“還是我的寶珠想得周到,”見花燈絢麗,和寶珠看了一回。
……
晨光微起光明,城門在士兵們手中打開,蕭觀帶着白不是沒頭沒腦似疾馳出去。
人馬在正月犒賞過返回,蕭觀本是同回,梁山王及時來了一封信。梁山王心疼愛子,件件想得周到。他寫信的時候京中什麼時候掃平叛亂還不知道,但料想太子不膿包,平叛不用花費太多時間。梁山王率麾下諸郡王國公們,這個年沒有休息,把敵兵擊潰上千裡,眼前沒有戰事,就懇請太子允蕭觀京中多呆幾天,多母子夫妻父子團聚,因爲他一回去,王爺就將歸老,重擔全壓給兒子。
寫信時太子還是太子,收信時太子已是皇帝,皇帝應允,蕭觀就把日子定在袁訓搬家的第二天,說在袁家吃足酒走。就是今天一早,主僕二人直上官道。
春寒撲面,春綠卻出可以醉人,但小王爺的心還在傷心裡。
他隨身帶有忠誠幕僚,昨夜面聖過,長街上又走得一個漫無目的,但最終還是要回家,找來幕僚們一說,幕僚們膽寒過,但認爲是好事。
蕭觀不肯早回家見他們,就是知道他們會吃驚過,撫掌道:“妙啊,這說明聖意甚信小王爺。”
這是皇帝明白告訴蕭觀,你身邊有我的人,你做事放明白。又把以前蕭觀誹謗太子的話挑明,也沒有怪罪,小王爺依然出京接帥位,這是皇帝表明他對小王爺是寬宏大量,信任有加。
相信你外面再胡扯,也還是忠心的。
這種手段蕭觀並不陌生,但人心劃上一刀,不是說好就能好。又有王千金是他多信任的人,隨着小王爺打過太子黨,也讓太子黨揍,他竟然是太子的人。可見早在小王爺在京裡呆着不過癮,起意弄一幫子混混玩打仗時,太子殿下就一直盯着他。
梁山王手握重兵,太子有此舉動,在諸朝代來說都是常事。但給小王爺心中又劃上一刀。
他打馬急行,不想看緊跟的白不是一眼。
白不是,他是個莫明其妙。覺得小爺從昨夜出宮就變個樣子,說他對自己冷淡吧,自己還跟着他。說他跟以前一樣,他看自己時眼神先一寒,再就恢復如常。那一寒,常看得白不是打心頭開始發顫。
白不是就不敢多話,小王爺又悶頭而行。很快十里長亭在眼前,蕭觀勒住馬繮,長吁一聲,眼望長亭,頗有寂寥。
白不是誤會,陪笑道:“沒有人送咱們是您早安排的不是嗎?戰哥兒在袁家,您怕他送時要哭,不讓接他。又告訴王妃和世子妃,王爺以前走時從來不許送,王爺以軍爲家不是,依卑職想,也是怕見王妃的眼淚不是?家人們您更不許,您這會子是…。”
白不是推敲不好。
蕭觀心事重重嗯上一聲,怒氣上來。他倒不是巴着有人送,十里長亭是個遠行的標誌,見到長亭,就想到以後的歲月,老爹不在身邊,混蛋太子黨們很中用,也一個沒有。以前想過很多回獨掌雄兵是個威風,真的到來才知道背後無數眼睛盯着,步步拿捏死人。
換成小倌兒在時,沈渭那混蛋在時,連淵那混賬在時,還有尚棟,鬼主意最多……不管官道上有多少人,蕭觀回首京城,大呼一聲:“沈渭連淵尚棟宋程你們這些混蛋們,爺爺我走了!”
一腔怒火借這一聲出來,頓時舒服不少。
接下來,一個怪聲怪氣接上來:“喲,他罵咱們混蛋,咱們還送不送他?”
官道下的樹後面,忽忽拉拉出來二十幾個青年。另一邊出來十幾個挑擔子的家人,擔子上有酒有菜,蓋得嚴緊緊的。
和袁訓同去軍中的太子黨們,除葛通和靖和郡王同行,還在路上,別的人全在這裡。
沈渭酸着臉,氣得告訴自己家人:“把酒送來我自己喝,我喝不完或喂狗或倒地上也不送人!”連淵捶他:“你還讓我們喝不喝?”
尚棟伸伸舌頭:“小沈你要這樣說,我家的酒喝不完,也給狗喝。”
袁訓大樂:“要罵,你們也罵他去!”拳頭一指蕭觀,縮回來又笑:“自己先罵自己,這算怎麼回事?”
宋程早跑到自己家擔子上,打開一瓶酒就灌自己,一氣下去半瓶,笑道:“我自己家的夠喝,你們給狗喝的,我一定不喝。”
沈渭還是生氣,尖酸問他:“餘下的,你喂不喂狗?”連淵袁訓等人一起上去揍他,長亭下面頓時亂作一團。官道上行人指指點點,見他們衣着錦繡,不是大人也是公子哥兒,有的人害怕,甚至趕緊避開。
蕭觀瞪大眼,繃緊臉,見他們自顧自玩得熱鬧。熱流涌入小王爺心中,雷霆般喝一聲:“酒拿來!”
“哇!”行人中有個孩子放聲大哭,太子黨們一愣,哈哈笑彎了腰。
沈渭走過來,在蕭觀馬前叉腰,咬牙罵道:“你當你是平亂不成!收斂,知不知道!”黑影子一閃,蕭觀一跳下馬,“咚咚”,兩隻腳落地又好似山石墜落。
一把揪住沈渭衣領怒氣沖天,收斂收斂,爺爺我從昨夜起,就聽人在我耳朵根下面說不完的收斂。
“我就不!”蕭觀一字一句。他也只能借這裡發發脾氣,這就說得分外有聲。
沈渭冷笑,一反手擰住他手腕:“想打架是怎麼着?您看明白些,這裡不是您的地盤,”手在腰間拍拍,學着那一年蕭觀的得瑟:“我有腰牌?啐!以後你再回來,是我有腰牌!”
“腰你個屁!你那小腰,侍候你老婆還差不多!”蕭觀也刻薄地學一句,大腦袋晃幾晃:“我還要個好看的筷子,”把沈渭一推:“我不打老婆奴!回你家去呆着!”手輪流在袁訓等人面上點過,冷笑連連:“知道我爲什麼在這裡停下嗎?就知道你們這幫子混蛋要來,就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就知道你們……”
小王爺微紅了眼圈,吼道:“知道你們捨不得我,”擠巴擠巴眼,把眼淚逼回去,開始大肆嘲笑:“以後爺的地盤不要你們,好喜歡啊好喜歡!”
“去你的吧!你又不是萬花樓頭牌,我們捨不得你?”連淵反脣相擊。
小王爺哈哈大笑,扭扭胖腰身,眼皮子一挑,拋個媚眼兒過去:“我不是頭牌,我是你媽媽。連姑娘,哈哈,尚姑娘,”
“我,嘔…。”連淵想到那件舊事,抱着肚子跑一邊就去吐。
小王爺獨自一個人喝彩:“好哦好,媽媽我要走,姑娘們送我也應當,拿酒來!”
尚棟拋一瓶酒給他,尚姑娘當時也扮姑娘,恨恨道:“噎死你!”
片刻,一個空瓶子拋給他。
“拿酒來!”小王爺再大喝。
袁訓拋一瓶給他。
空瓶子拋回,另一個人又拋酒過來。
一氣喝下去五、六瓶,小王爺搖搖腦袋:“再喝媽媽要暈倒,這事兒不妙!白不是!”白不是應聲:“在!”
“餘下的給你,你喝不完的,咱們帶回去慢慢喝!”蕭觀手從各家擔子上指過:“菜也別放過,我聞到大肘子香,包上,咱們當路菜!”
白不是顛顛兒的真的包起來,家人們也幫着他包,準備的另有路菜給白不是放馬上,頓時鼓出來一堆。
小王爺什麼傷心啊,傷痕啊,難過的,這會兒全沒有了。大臉上滿是笑容看着,見收好,讓白不是上馬,在馬上向着沈渭擠眉弄眼,又是他以前那嘻嘻哈哈模樣。
他沒開口,沈渭先頭皮發麻,如臨大敵:“記得吐象牙!”
“小沈,你知不知道咱們誰定的兒媳婦最好看?”小王爺壞笑一地。
袁訓也板起臉,支耳朵盯着。
小王爺肩頭晃動:“福姐兒啊,長得像親家母,各位說說我們家定的這親事,以後成了親,可不是把親家母給娶回家!”
狠抽一鞭,那馬四蹄而去。“哈哈哈哈…。”小王爺得意猖狂的笑聲灑滿官道,白不是忍笑在後面跟着,跟到一半,想起來以後忠毅侯在京裡,自己在軍中,不用怕他,也跟着蕭觀放聲大笑:“哈哈哈哈……”
袁訓追之不及,他的馬不在手邊,向一旁沈家酒擔上撿一個空瓶,對着蕭觀後背就擲,罵道:“有能耐你回來!”
“爺爺去也…。”
蕭觀策馬狂奔,忽然覺得這羣混蛋們個個都不錯,當然,還是小倌兒最好,誰叫自己慧眼,相中他是親家公呢?
春風拍打着他的胸懷,小王爺深吸口氣。以前那種種怒罵爭鬥再也沒有了,從此一去不復回
……
“吃果子,給水喝,”孩子們一擁而進。寶珠含笑,不等她吩咐,丫頭們送出吃喝,褚大路夾在中間也討要,同坐的方姨媽和方明珠感傷上來。
向寶珠道:“這一去啊,不知道幾時回來。”
寶珠笑盈盈:“我說你們不必這麼急的去吧,家裡現在地方多,咱們又住到一處,要是不如意,回你自己家住幾天也使得,梁山王爺信中說,這一回休戰時間久,等天再暖和再上路不遲。”
方姨媽感嘆:“在這裡是給你添麻煩,去到也是給你添麻煩,大路沒幾年就能進學,所以我們趕緊去給他父親見見,過兩年回來,陪小爺們唸書,大路就不去了。”
方明珠用力點頭:“母親與我同去,明年後年和大路同回來,大路父親不回來,我還是守着他。”
面紅紅的,聲音小下來:“像寶珠你一樣。”
寶珠就不好再攔,只是提醒:“大姐那裡要辭行吧?再見到至少是明年。”說到掌珠,方姨媽嘆氣:“她家公公叔叔病着,我和明珠也沒去看,全是大路去看,辭行,也讓大路去吧。”
褚大路聽到,揚聲道:“姨媽說給我餞行,”神氣活現:“只給我一個人。”腦袋還想擺幾下,讓袁懷瑜叫走:“划船去不去?”
孩子們一古腦兒走了。
方姨媽母女告辭,寶珠讓人收拾她們路上用的東西,又去信山西知會家人,又有一封催舅父動身的信交方明珠帶去。
袁訓走進來,寶珠已穿好出門衣裳,取解酒的茶給袁訓喝。袁訓揪衣裳往寶珠鼻端送:“你聞聞,我還是洗洗才能做客。”
寶珠讓人備熱水,送袁訓過去,怪他不小心:“你送小王爺,不過喝幾杯送行酒,怎麼到弄到衣裳一大片酒漬?”
“酒他一個人喝,喝不完的全包走。我滴酒未嘗,是拿酒瓶砸他,他我沒砸到,酒底子酒潑我自己一身。”
寶珠笑個不停,這就問緣由。袁訓看看,春色從廊下花樹上無處不起,直染到寶珠眉頭。真的應了小王爺那句,袁家闔府裡就親家母最好,忍無可忍微笑:“你還是不聽吧,醉漢嘴裡胡說,沒的玷污你耳朵。”
寶珠就不問,打發袁訓洗過,見董仲現也到,他們上馬,寶珠上車,往常府來看玉珠。
能見到常家大門時,董仲現猶豫不決:“我還是不去了吧,勸她何必是我?”袁訓手快,向前一探,握住他馬繮在手,不理會他,牽着往常府就走。
“哎,我其實想問,這餿主意是你的,還是四表妹出的?”
這裡無人不怕人見到,寶珠揭開車簾一角現出面容,向董仲現笑得俏皮:“是我又如何,是他又如何?大駕已勞動,就請去一回吧。”
董仲現嘀咕:“你們夫妻全不是好人。”常家大門上已有人迎出來,進去見過常大人,常夫人親自送他們往玉珠房裡來。
……
玉珠瘦了,這是董仲現頭一個想法。他自從爲袁訓親事出力,和阮樑明打動掌珠、玉珠心懷,當時是無意也無心,年少輕狂,只爲陪襯出袁訓的好,不想招惹情動。玉珠進京後,董仲現很少上安家門,以後數年都在京裡也極少相見。
但那個一身素色衣裳,不是繡竹枝兒就是繡幾點白荷,眉眼再溫宛也帶着梅清雪明的面容,還有印象。
和今天這個削瘦得下巴尖尖,眼眶子都陷進去,一襲白衣似隨風就要離開主人身子的人相比,還是同一個人嗎?
幽幽的一點眸光望來,這個倒沒變,是她原來飲風弄月感嘆時模樣。
“請坐。”
玉珠只是瘦,舉止上還能待人接物。寶珠放心不少,坐下來時見袁訓對自己微笑,袁訓在家裡就說寶珠不必管,過幾天自己就好,寶珠不放心,和袁訓商議請來董仲現,董仲現也熱心肯幫忙,聽完這對夫妻的商議覺得促狹太過,但爲玉珠表妹能走出心結,也肯答應。
這就一同坐到房中,丫頭送茶畢,早知會過常五公子不在家中,寶珠吩咐:“我們說體已話兒,你們退下。”
寶珠的丫頭紅荷早得交待,主動把玉珠的侍候人帶下去,紅荷在外面守着。
門簾放下,玉珠就強笑:“說吧,你們又要說什麼?”憑心而論,玉珠是感激寶珠的。大亂過後,寶珠自己要收拾家,又新賜宅子,要收拾新家,往宮中謝恩,接祖母等等,還抽出時間來時時來勸自己。
但玉珠聽得足夠。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那些話,大難來時各自飛?這話沒有錯。玉珠想我沒有要妯娌們大難來時顧到我,可你們在亂的時候搶我房裡東西這算什麼?
見寶珠在對面珠繡玉錦般,身邊四妹夫又英武過人,新封侯爺,太后嫡親,夫妻們都好氣色,更讓玉珠黯然,要想不順心的事情偏就讓我攤上?
她幽然:“我不能拂寶珠好意,只是想一個人靜靜。但表兄們到來,不能不聽。”
董仲現劈面就是一句:“幸虧當年我沒有相中你!”
玉珠憤然而起,情不自禁怒眸:“你,”這是她頭一個心動的人,初戀總在心頭。後來嫁的丈夫不錯,才漸漸不再想他。但影子猶在,他出口傷人,玉珠的哀怨一掃而空,火冒三丈,冷笑質問:“可笑真可笑,當年的我,也不過是一時糊塗!”
當年往安家相親的事情,已早水落石出。鍾家三、四表兄也好,阮樑明表兄也好,還有面前這個董表兄也好,全是爲袁表兄而演的一齣子戲。
此時他說話太重,玉珠憤怒中滴下淚水:“當年,是我和大姐太傻!”
大姐掌珠一心要嫁侯府,和阮樑明表兄有關。
董仲現開口就難聽,是他痛心玉珠自己不能解開,看書是多聰明靈秀的人,到俗世裡,一件事情就把她絆住。
沉疾用猛藥,玉珠生氣在他預備之中,這就不慌不忙,清清嗓子,正往下要說,袁訓先於他出聲。
寶珠請董仲現來勸,有寶珠的深意。本沒有想到袁訓身上,袁訓的話是讓玉珠話攆出來。袁訓忍不住搶先:“三表妹,”
玉珠怒目,讓董仲現一句話說的,看面前這三個人都是壞人。寶珠,寶珠也不好,自己嫁到這不清白的人家裡,是寶珠所挑。
冷笑打斷袁訓:“我是你三姐!”
寶珠低頭竊笑,還知道爭長幼,看來並沒有太深陷牛角尖中。
袁訓正色,把臉繃得緊緊的:“現在我是你表兄,我以表兄的身份來教訓你!”
玉珠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什麼錯,你倒來教訓我?”玉珠紅了眼眸,忽然嘶聲:“怎麼不去教訓別人,教訓那些平時裝模作樣,兵亂就搶我東西的人!”
“她搶你一針一線,我負責幫你討回!我要教訓你的,是你直到今天還不明白!”袁訓認真嚴肅:“要說當年,我是最能說話的人。當年是爲我尋親事,兄弟們一同前往。”
嫌氣氛太沉重,下面道:“鍾三鍾四是搗亂的。”
寶珠抿脣一笑,袁訓見到,又當年事在心頭,當年的寶珠,當年的紅包,當年觀燈,就向妻子溫柔纏綿的一笑,看在玉珠眼中,玉珠更激紅眼眸,想當年一個兩個相不中自己。
袁表兄如今知道是太后親侄,滿京裡都傳遍,什麼話題都出來。還有人自稱宮中出來的話,太后和太子對袁表兄千依百順,袁表兄一到太子府上就是寵臣,年紀輕輕爲公主師,這些全翻出來,因爲他是唯一的侄子,唯一的那個,又編出一些太后都要讓步於他的故事,玉珠本不在意的聽過,現在浮上心頭。
進京後知道董仲現也好,阮樑明也好,就是沒定下親事,也是早有心儀之人。那這一位,纔是那年真正尋親事的人,你爲什麼相不中我?
玉珠更鑽牛角尖,從她眸子裡的波瀾就能看出,她對寶珠也生出怒氣。寶珠過得好,是她的丈夫好,是她的婆婆好。她有太后爲親戚。
袁訓朗朗恰好此時道明原因:“三表妹你不知道這親事的來源,這是我的舅父和我們的舅祖父老侯所定,定的時候,我的母親不知道,祖母也不知道。祖母沒有養老人,我舅父疼愛母親,怕我誤嫁不良之人,令母親傷心。”
不良之人,沒來由扎痛玉珠的心。她雖沒有不良,也心頭一跳。
“舅祖父和舅父相識十數年,對彼此都有讚賞,舅父料想舅祖父說的親事就是不好,也有長輩擔待可以說理。舅祖父早知道我,看中我前程可以奉養祖母,遂定下親事。”
在這裡,袁訓淡淡加個註解:“三表妹,世上的好事,大多有緣由。不是無緣無故而來。”
玉珠泫然。
“我本不情願,但讓太后許相看親事,看得不耐煩,”
董仲現嗤嗤笑了:“我作證,你訴過苦的!”不過當時以爲宮中主持相看的是淑妃娘娘。
寶珠拿個帕子打袁訓,嬌嗔如花,原來,你是王府姑娘看得不耐煩纔出京。
袁訓接住帕子,和寶珠取笑:“你一開始也相不中我,我提你一聲,你別忘記。”寶珠揪回帕子,開始裝憨厚。
袁訓又轉向玉珠:“我不情願的去,三表妹想我會客氣的對待你們嗎!”董仲現大笑,一一揭袁訓的短:“縫補衣裳,是小袁的主意,讓做菜,也是小袁的主意,”
寶珠才讓揭過自己當年也有糗事,不敢大模大樣嬌嗔,小小的白個眼兒過來。
袁訓微笑,董仲現大笑,寶珠趁丈夫不注意,就翻眼給他,玉珠看在眼中,咬脣泣道:“你們,不是來勸我的,是來氣我的!”
“當年沒相中你,就是這個原因!”袁訓寒凜面容:“大表妹爲人剛強,我避之不及!我要的是能侍奉母親的妻子,不要添氣之人!”
玉珠無話可說,掌珠素來要強,玉珠早早的煩她就是這一件。
“三表妹你,性子是高傲的,這本沒有錯。但你一心鑽進書裡,全然不知道學要致用!全然不明白書上道理就是日常身邊事情!全然不知道書上說辦一件事情,寥寥數語,好生簡單。事實上小心謹慎,一天歲月可以經年,也可以流水般過。”
玉珠瞪住袁訓。
“你當寶珠跟着我,就沒有遇到壞人?你當寶珠跟着我,就沒有受過委屈?我若當年相中的是你,就算你肯跟我邊城去,我舅父府上你一天也呆不下去,你呆不下去還是小事,活生生把自己憋悶死,這是你的能耐!”
玉珠漲紅臉,又氣又怒又驚:“你怎麼這樣說我?”
董仲現接過話頭:“當年幸虧我沒有相中你!”
玉珠剋制住自己把茶碗砸過去的衝動。
“我家親戚只比常家多,不比常家少。三表妹你也是我親戚,你應該知道,也應該見過!我和妻子成親前,幾家親戚都相中我,暗中詆譭於她,要換成是表妹你,你還活不活?我們成親後夫妻和睦,我弟弟卻夫妻不和,見天兒尋釁於她,我把弟弟打了兩回也不行,我不能見天兒蹲家裡守着妻子,我出門,這事全憑她自己解開!你以爲表面上好,背地裡不好的人,只有你遇上?”
玉珠灰心喪氣:“本來都好,就是亂的時候,”
“那是一時的心思,不是這個人就此不好。有人緊急的時候喝盜泉水,有人奪路的時候平時不敢舉刀,兵亂的時候孩子都殺,有人……”董仲現滔滔不絕洋洋灑灑一氣舉出來幾十個例子,玉珠的頭越垂越低,面色紅一陣後白上一陣。
袁訓和寶珠並坐,向寶珠耳邊悄聲:“他這是勸人,還是來做文章?”寶珠忍住笑,讓他不要打斷。
董仲現也就收住,向玉珠誠懇的道:“天生喪盡天良的人不可寬恕,素懷歹毒的人不可寬恕。但你這算什麼!不過是家長裡短舊怨在心,而表妹你也疏忽,嫁在這家裡數年,竟然不查。你不會一直以爲這是你的琉璃世界,別人的心思你查也就罷了,這跟個孩子似的,讓人搶了東西就自己向牆角去哭,你面壁呢!”
茶碗直飛過來,玉珠還是砸出來覺得好過,跺腳恨聲:“你才面壁,你才面壁,”在這裡想寶珠還是好的,只把兩個表兄罵進去:“除去寶珠,你們全不是好人!”
寶珠哈地一聲笑出來,董仲現接住茶碗,笑道:“有能耐你也搶別人的去,不要這裡自怨自哀,弄得親戚們跟着不痛快。你若真的有氣,我和小袁幫你把妯娌們全殺了,讓當丈夫的另娶一房,在你眼裡就成了清淨世界?”
放下茶碗,董仲現鄭重點評:“不是個孩子,半點兒事也經不得!”
“送客!”
“送客!”
“給我送客!”
一聲接一聲的說話聲中,董仲現和袁訓嘻嘻哈哈出房門,寶珠還能留幾步,向玉珠面露懇求:“不是大事兒,她一時想歪,今天只怕你煩,明天我再來告訴你我八個妯娌的事,保你笑到肚子痛。”
“不送!”玉珠板起臉。
“對了,還有姐姐郡王妃,她一開始不喜歡我,”
“碎呀,你走吧,”
寶珠也讓攆出來,袁訓董仲現接住她,常大人留他們用飯,說家中早就備齊,袁訓等人辭去。常二公子追上來,面色通紅,往玉珠房裡搶東西的就是他妻子。而玉珠孃家如今勢更高,二公子好生致歉,送袁訓三人出門。
……
出街口,董仲現離開,袁訓和寶珠回府,房中坐下就夫妻互相質問。
袁訓問道:“姐姐怎麼了?你別說姐姐不好!”
“承認了吧,承認你當年讓縫補衣裳是欺負我們。”寶珠吐舌頭
“說你的八個妯娌,八個人還不夠你說嗎?”袁訓打鼻子裡哼哼嘰嘰
“當年你滿腹怨氣,不情願的才往我家去,我就知道,哈,你的王府姑娘不要你,你沒轍,這就尋上寶珠。”寶珠擡眸對房頂,哈,此處可以幸災樂禍。
……
袁夫人正在澆花,袁懷瑜跑來:“父親母親拌嘴,”
老太太處戲臺上正熱鬧,袁懷璞到戲臺下面:“父親母親拌嘴。”
袁夫人含笑:“知道了。”
老太太抱過璞哥兒,讓他看戲臺上面:“小鬼就要出來,快看紅臉鬼,”
兩個長輩都不當回事,袁訓寶珠夫妻共同經過多少事情,拌嘴這事情只能是夫妻玩笑。
……
袁侯爺的府第是顯赫的,袁侯爺的爵位也不錯,袁侯爺的官職還沒有放下來。
正月裡平亂,正月裡新帝即位,準備上需要人手,幾乎京官閒置,但多是臨時性質。即位當天說不完全,二月裡纔開始一步一步的安置。
袁訓的官職不用說不會差,想來皇帝還沒想好,忠毅侯樂得閒在家裡陪妻子伴孩子。
往來的人忽然多出來,袁訓和寶珠都明白箇中關竅,不見要說你擺架子,全見兩個人就忙起來。
大早上,袁訓往書房上來。這也是福王的舊書房,不得不說,他會挑地方。窗明几淨,堆石爲垣,綠窗油壁中透着清雅,難得的是中間一大片空地,黃土墊得平整,四面本來擺的就有兵器架子。
是福王習武的地方,也正中袁訓喜歡,還以這裡爲書房,見外客的地方。
關安天豹帶着一幫子人,有軍中同回的家人,有幾個是跟隨袁訓往京裡來的人馬,願意留下也在這裡。
袁訓想了起來,先把關安叫進來。
蕭觀相中蔣德關安忠心,想袁訓以後不當將軍,曾試圖說服蔣德關安跟他回去。蔣德已回宮裡,小王爺找不到他,問袁訓,袁訓推說休假回家看父母,小王爺就只問關安。關安一句話,把蕭觀噎得半天找不到北。
“我眼裡只認袁將軍!”
蕭觀回過神,把關安痛罵:“你是從軍的,理當歸我!你不是家奴,他去哪兒你跟到哪兒!”關安第二句又把蕭觀從北噎到南:“我是家奴啊,我從現在當家奴。”
關安進來,早改過口:“侯爺叫我做什麼?”
“坐吧。”袁訓不由得堆出笑,關安是姑母的厚愛到自己身邊,他現在可以回去,卻還要跟着自己,袁訓見到他一回,就感動一回。
把才泡的好茶推過去,示意關安自己倒。袁訓滿面誠懇的先檢討自己:“把你們放最後了,這算安定下來才問你,老關,你想要什麼前程,我雖不能件件做到,但盡我所能爲你謀劃。”
關安捧着茶嘿嘿:“我只想跟着侯爺,侯爺去哪裡做官,我就去哪裡。不過侯爺聽我一句,最近求官的人比原來還要多,”
袁訓點點頭。
表兄剛即位,來獻策獻寶獻老婆女兒的都有。獻不到皇帝面前,獻到大員們面前他們也肯。京裡忽然就繁華更盛往昔。
“所以,侯爺您去當官的衙門,要是沒空缺,我就不要。我還跟着您馬前驅使。”
袁訓動容:“這可使不得,認真算起來,你是太后娘娘的人,太后也不會答應。”
關安像姑娘似的羞羞答答垂腦袋:“太后召見過我,我也是這樣回答,太后答應了的。”
袁訓愕然。
一剎時,兄弟情山海誼熱血涌上心頭,此時再說感動也不能表達心情,袁訓重重地:“好!”關安眼睛亮了,和袁訓含笑的眸光碰上。那眸光溫暖碰上重情意,關安扭捏地解釋:“我是個粗人,我其實不會相與人,我娘常罵我榆木做的,跟着侯爺,沒人會虧待我。”
袁訓還能說什麼,他知道不僅小王爺想要關安,姐丈也想要關安。袁訓只打趣他:“可惜你的一身好功夫。”
“蔣德也好,蔣德如今宮裡當老公去了。”關安就便兒把蔣德笑話進去。
在外人看來,關安和蔣德很好,只有袁訓知道,他們兩個不是想像中那樣。一旦分開,說成路人毫無意外。
爲袁將軍,才扮演得好似兄弟兩個。
對關安的笑話,袁訓沒有阻止。陪着他笑,再說上幾句,關安出去,袁訓把天豹叫進來。和問關安一樣:“豹子,你想去哪個衙門,我盡力爲你籌劃。”
天豹同侯爺也是出生入死過,還在國公傷重時,和關安回去討醫藥及時,在侯爺面前有座兒,天豹雙手抱腦袋,把頭往褲襠裡埋。
袁訓好笑:“你有什麼大志向不敢說出來?”
“我…。我…。”天豹擡起頭,素來吹牛不讓人,皮厚不讓人,誇自己是賊出身好似賽過小王爺的他,臉漲得都成紫色,在袁訓大笑聲中,囁嚅半天說出來:“要是行,我想跟壽姑娘。”
袁訓問兩個人,兩個人全讓他愕然。
關安說蔣德的笑話莫明浮上心頭,袁訓嚇一跳:“你娘盼着你有官職,還等着你傳宗接代。”
“啊?”天豹愣住。
袁訓失笑,知道自己想錯。再說蔣德也沒有去當老公,侯爺低頭吭吭笑幾聲,再望向天豹,溫和地道:“這得問過你母親,她除了你再沒有別人,跟壽姐兒不見得就有前程,你若是改心思,我保你前程不會錯。”
天豹興奮的眼睛發亮:“只要我娘答應就行嗎?我娘正月裡就答應我。我問過他了。”天豹想的從來簡單,搓着手跳起來:“沒人要問了不是,我哪天可以去?”
袁訓莞爾,他又不是宮中侍衛總管,不是說去就能去。再看天豹一身野性絲毫不減,他天生就野,打幾年仗更助長出來,跟小王爺走大帳裡罵娘還差不多,去宮裡那步步都要尊貴的地方,袁訓沉吟。
你得花多大功夫才能學出來。
這跟學武藝肯吃苦又不一樣,宮中儀態說話,全跟月餅模子里扣過出來似的,一絲是不能出錯。
宮中多少全是苦練過的,又有幾個人能出頭。這需要悟性。
袁訓都想到這裡,是他覺得天豹忠心大膽,能到加壽身邊挺好。但這小子,也見過加壽跟的人,你就沒掂量掂量,不是什麼樣的人都能直到壽姐兒身邊。
加壽從山西走的時候,帶走幾個喜歡的小子丫頭,最後留下來的只有那個叫二丫的,現在改了好聽名字,大變樣子,袁訓都快認不出來,整個兒脫胎換骨。
辛五娘盼着兒子改門楣,天豹要是能出頭,袁訓滿意。但出不來混個低等侍衛,還不如宮外面當官。
也有野性見長受皇帝皇后賞識的,但野性總不是出挑必須的一條。
袁訓皺眉,又受想給天豹官職心思左右,左右爲難。不知道明說的好,還是直接否定的好。
外面有人回話:“侯爺,壽姑娘回來了。”
隨即,就有喚聲:“爹爹,你在嗎?”
天豹眸子又亮,袁訓也笑容加深。他有心讓天豹仔細看看,就不出去接女兒,回上一聲,等加壽進來。
門簾子輕巧拂開,拂得不高不矮,壽姐兒還小,但跟的人先進來,這簾子要直到她們頭上,不碰到她們首飾,又不能過快拂得像龍捲風吹。
兩個太監先行進來,一左一右站定,無聲無息,幾乎同時行禮,姿勢嫺熟得像一卷徐徐展開的妙手丹青,叩過頭站定,分左右,兩個宮女進來,向袁訓行禮,分左右站定,加壽進來,身後跟着女官嬤嬤,還有一個人也在最後。
加壽行禮的時候,先行的宮女太監悄悄退出,成雙對的走,也不會撞到門,像微風似的來和去,女官嬤嬤也是這般行過就退,讓父女單獨說話。
如果沒有最後面那個人的話,天豹可能會看在眼中,會領悟一下這行雲流水的無聲無息,這不是天生就會。
但最後那個人,讓天豹不管侯爺在,壽姑娘在,他一跳多高。
“蔣德,哎!是你!你怎麼能跟着壽姑娘!”
跟加壽進來最後的那個人,一身昂揚侍衛服色,不是別人,正是從跟袁訓進京平亂以後,就消失無蹤,袁府搬家他也不來道賀,天豹幾次問關安,關安笑而不答的蔣德。
袁侯爺抱住女兒笑,你這就跳腳吧,我看你這宮難進的很。
加壽覺得有趣,依着父親看熱鬧,把個小腦袋對着父親面頰蹭過來,捱上,面頰再靠上,蹭幾蹭,自己抿嘴兒笑。
蔣德沒想到房裡躥出來野豹子,讓嚇一跳,只一驚,訓練有素的他就沉靜下來,板起臉:“壽姑娘面前不要大呼小叫!”
往後退,和太監宮女一樣,不是轉身,是後退,天豹直撲上去:“你裝什麼裝!幾天不見,眼裡就沒有人,這是我的差使,你怎麼敢搶?”
加壽聽不懂,問父親:“爹爹,他說的是什麼?”
袁訓大樂。
蔣德退出,天豹跟出去。到外面蔣德壓低嗓音冷笑:“你的什麼差使?”
“你跟着壽姑娘做什麼!侯爺偏心,我要跟,不要你跟!”
蔣德仰面朝天,張大嘴無聲,表現出哈哈幾聲,隨即無話可說模樣。你要跟壽姑娘?你知道得過多少關嗎?
一般侍衛的步驟走完,還得皇上看過,太后看過,皇太子殿下看過……蔣德泛起壞來,他在宮裡泛不了壞,在這裡再玩上一回。
見門簾關上,侯爺父女是看不到自己,揪住天豹悄聲道:“那你得先淨身!”
天豹大受驚嚇:“你淨身了?你不追女人了?你二世祖不當了?”
女官宮女們悄悄有了笑容,蔣德面上發燒,狠狠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