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沒有理會侍候的人,看着忠婆背起袁懷瑜,主僕回房去尋藥。
沒一會兒回來,跑着來回,儀容正衣全都不顧,上氣不接下氣回來,把藥給寶珠看過,是寶珠離開山西,問小賀醫生備下的。
這一丸清熱解毒,據小賀醫生自己說,用賀醫生那損到家的口吻,原話如下:“讓人下了毒,先吃一丸也罷。”
寶珠說是,衛氏親手端來水,早哭得眼睛紅腫,泣道:“我自己池子裡打的流動水,我洗的茶吊子,我看着煮的,不讓一個人來碰。”袁夫人接過,倒出兩盞白水,一碗寶珠捧着吹,一碗袁夫人捧着吹。
熱氣騰騰中,香姐兒和福姐兒也在這裡,佳祿佳福細聲細氣地拽着祖母和母親衣裳:“我也要幫二哥吹。”
袁夫人驟然省悟,脫口道:“是啊,該讓你們吹口氣兒纔是。”這就把碗放在紅漆雕加官進爵的小几上,袁夫人坐在一側,把加福抱到另一側的椅子上站着,懷璞公子出了事,袁夫人禍及到誰也不相信,加福的奶媽戰戰兢兢跟旁邊侍候,見夫人沒說什麼,心中長長鬆一口氣。
寶珠對神鬼信一半,但見兒子病得小臉灰白,寧可信其有,雙手捧定茶盞,蹲下身子,讓香姐兒在對面,母女一同吹這一碗。
加福很是可愛,她幫着祖母吹吹,讓奶媽抱下地,走到母親身側,垂下面龐,又向母親那碗裡也吹吹,擡起小面龐,加福天真的問:“這哪一碗是給哥哥喝的呢?”
把寶珠提醒,向袁夫人手中看看,想母親這是誰也不信了嗎?見袁夫人向自己茶盞中喝一口,點上一點頭,問寶珠:“你那碗可得了?”
寶珠也親嘗一口,這時候想到母親亂了,自己和表兄可不能亂,陪笑說聲好了,正想撫慰婆婆,說她的那碗給懷璞喝藥,見袁夫人聽過,取過一丸藥,往嘴裡一塞,用她的那碗水送下肚。
寶珠大驚:“母親您這是……。”
袁夫人淡然:“我先嚐嘗,過上一刻鐘我沒事兒,再給懷璞吃。”寶珠淚如泉涌,不是她和表兄要把孩子們頂在頭上,實在是這個家裡有個病弱的祖父,人人心裡有個病根兒揮不去。哽咽着答應:“母親受累。”外面有號啕大哭聲過來:“懷璞,我的命啊,你要是有個不好,曾祖母隨你一起走。”
是把睡下的安老太太也給驚動。
袁夫人起身,命寶珠:“你不必起來,只守着他吧。”往外面去迎,寶珠看到不像剛纔的慌亂,心中略放下心。想祖母和母親全是有年紀的人,懷璞病倒,已經揪足人的心,長輩們再因此而生病,表兄不是要更加難過。
這樣一想,就見到袁訓不在這裡。寶珠記得他蒼白着臉還在牀前,對着兒子也快要滴下淚水,這是去了哪裡?
外面老太太和袁夫人進來,不容寶珠多想。見老太太淚流滿面,寶珠叫一聲祖母,也要哭時,老太太先擺手:“你不用過來接我,你給我看着他,他好了,我就好。他要是不好,我的命也沒了。”
寶珠就按她說的辦,在牀前一步不動,膝下兩個小孩子也一動不動,慼慼然守着母親。老太太到牀前,見第二的曾孫全無精神,和平時那喊打喊殺的模樣相比,成了木胎泥塑般沒生氣,老太太欲要大哭,又怕吵到曾孫,欲要不哭,心痛實在難忍,只握着袁懷璞的手,淚珠斷線似的往下流。
兩隻小手,送上兩個小小的帕子。
香姐兒和加福小眉頭尖尖,一左一右的拿自己帕子往老太太面上擦,因老太太是坐在牀前,小手這就夠得着。
“不哭不哭,”加福其實早想哭了,但撇着小嘴兒忍着淚:“爹爹讓加福勸,不哭。”
香姐兒淚眼婆娑,給老太太擦擦,又給自己擦擦,又給加福擦擦,忘記她自己是個挑剔的孩子,別人用過的東西她幾乎不用不說,何況這沾的又是眼淚水,如果認真看,像是還有加福的小鼻涕。
老太太握住她們的小手,想要放到懷璞手上,又孫女兒也是寶貝,擔心懷璞,也不願意孫女兒過上病氣,就含淚對兩個孩子道:“加祿啊,你是個運星,加福啊,你是個福星,你們守着哥哥,哥哥就好。”
小姐妹們一起點頭,她們睡在袁夫人房裡,袁夫人過來,就不肯睡,一起跟過來,小嗓音柔聲細氣,小腦袋往下點着:“嗯,我們守着哥哥。”
孩子們乖巧懂事模樣,讓老太太鎮定許多。尋找到袁夫人,嘆氣:“還有加壽要在這裡該有多好?再……太后要是知道,該多傷心。”
袁夫人聽出老太太是想現在就去告訴太后,她還是猶豫的。
初開始的慌亂,到現在懷璞服下藥,香姐兒和加福守着,袁夫人本着對小賀醫生的多年信任,要考慮一下半夜打宮門驚動太后可行不可行?
見老太太眼巴巴盼着,袁夫人沉吟:“已經去請太醫,明兒一早再告訴的好,這會兒,”她捨不得的看一眼懷璞,毅然起身:“請老太太守着,我去見他祖父,祖父必然的護着他,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長呆。”
“那你趕緊去!”老太太嚷着,手還往外面一指,這是爲孩子着了急才這個樣,袁夫人自己剛纔也不比老太太好到哪裡,就扯上袁懷瑜:“咱們去見祖父去,也讓祖父保佑保佑你。”袁懷瑜回身對牀上看看,很想守着袁懷璞,但家裡今天的亂是他頭回見,他到底還小,大人說話他要聽,就跟着出去。
袁夫人一離開,老太太就壓低嗓音叫寶珠:“去問問好孫婿,這事兒難道不就去告訴太后?”寶珠體諒祖母心情,就按她說的辦,先讓她寬寬心懷,不要跟着病纔好,寶珠就出去。
寶珠一離開,老太太叫來跟的人,也是壓低嗓音:“去找孔管家,讓他快馬去告訴老侯爺,了不得了,我的孫子出了事,請老侯爺拿個主張!”
老太太是真的急了,年老的人經不起兒孫有事,方方面面全想到。
沒半個時辰,把南安侯府驚動,老侯爺聽過,想到阮家有個秘方藥,又讓人去阮家打門,阮家慌里慌張,又去董家找一個積年的老媽媽,她家有醫生底子,看好過幾個孩子的病,這又把董家驚動,街上已經宵禁,一堆的人又把巡邏的人驚動,巡邏的那個認得袁訓,當值走不開,回公事房叫自己的家人來看,又把公事房的人全驚動。
再加太醫是打門叫起來,這一片街道上亂成一團。
……
月色下,寶珠悄步往兒子正房後面去,那裡有三間房,門外守着跟袁訓的兩個小子,年紀不大,在二門裡常出入。
見寶珠過來,小子無聲無息行禮,悄悄回道:“爺在問跟哥兒的人。”寶珠就不去打擾,湊到門上去聽。
裡面,燭火明亮,袁訓面沉如水,負手而立,在他面前跪着的,是懷璞的奶媽之一,今天跟到鎮南王府裡去的其中一個。
奶媽抽泣着:“小爺是我的指望,不敢不盡心。吃什麼喝什麼,都是自己先嚐過。在王府裡,我一步不離的跟着,還有跟小爺的小子們,也是沒離開過。先是玩呢,後來渴了,餵了一碗水,我自己喝過,纔敢給他喝。晚飯前吃一回奶,晚飯在船上同小王爺吃,臨回來的時候,宮裡給壽姑娘送果子,壽姑娘說飽了不想吃,果子又只有一個,給了瑜哥兒,小爺見到,和瑜哥兒爭,壽姑娘就讓瑜哥兒讓着,小爺就吃了,後來進家門說餓,又要了一碗蒸得嫩嫩的點心,忠婆親手做親手送來,然後就不舒服上來……”
房中有紙張響,寶珠從門縫裡去看,見袁訓手握一張紙,上面畫着五、六個……衣裳樣子。
寶相花下面是如意紋。
竹子花色的式樣,又襯着幾點瑞草。
……
“這幾件衣裳,有哪一個今天抱過懷璞,或是離他近?”
奶媽認一認,指出來三個。
放下紙張,袁訓面色更沉,緩緩又問道:“鎮南王府的家人都是一式一樣的衣裳,有沒有不是他們府中的人,今天和二公子說過話?”
奶媽仔細的回想,又回了幾個。袁訓這就無話,打發她出來。寶珠避開到房後,不讓她看到自己,見袁訓在裡面叫袁懷璞的小子進去,寶珠在窗下又聽上一回。
梆打三更後,月涼如水,把春暖都浸潤進去。袁訓把今天跟袁懷璞和袁懷瑜的人都問過還不罷休,又讓叫跟香姐兒和加福的人來,想這些人或多或少的見過接近袁懷璞的人,房門打開,寶珠披一身月光出現在那裡。
“舅祖父和親戚們過來,等着見你。”寶珠柔聲。
夫妻對視一眼,袁訓幾步過來,把寶珠抱到懷中。“信不信我,要是有人犯壞,我決不放過他!”
低而懇切的語聲在耳邊縈繞,寬闊而堅強的胸膛一如既往,寶珠把面頰貼上去,低低地道:“信你,有你在,再沒有人敢犯壞的!”
“嗯,”袁訓深深的應上一聲,摟着寶珠往前面來。寶珠悄悄的在他肩膀上面往後看,桌上那幾張紙箋,在燭光下還能看到衣裳式樣,獨沒有人的面容。
表兄是個有心人,也爲孩子們花足心思。
寶珠攀上他的肩頭,堅定不移:“懷璞是你的兒子,他就不會有事!”袁訓微勾嘴角,從剛纔到現在,他不曾有一個笑容。只有這一會兒,在妻子全然信任的語聲中,袁訓有一絲絲的鬆快,也更增加他濃濃的責任。
……
老侯等人算是至親,都在袁懷璞房裡,見袁訓過來,默默見禮,道一聲:“我再看看兒子。”走到懷璞牀前,見他看着很痛苦,又叫不出來,袁訓心痛還是如讓絞動般,扯動他的每一寸肌膚。
轉身要走,加福叫住他:“爹爹,我不要睡,我要守着二哥。”加福小臉兒晶瑩,閃動的全是關切,袁訓蹲下身子,向女兒小面龐親親,心想孩子們手足情深,到困了自然睡去,就道一個好字。
又親親香姐兒,向守着的祖母拜了一拜,不用再說什麼,以袁訓此時心情也說不出什麼,袁夫人不在這裡,帶着袁懷瑜在丈夫影像前祈禱,袁訓也沒有問,母親橫豎是爲孩子們纔不在這裡,出來交待寶珠:“祖母和孩子們全熬着,親戚們也過來,準備好夜宵送來。”
寶珠答應,袁訓也不願意離懷璞太遠,請老侯等人往懷璞的對間裡來,這不算是懷璞的正經書房,但收拾出來案几,有書,給懷璞晚上寫字,不用再去書房的麻煩,這樣一個地方。
丫頭們視人數,早擺好足夠的椅子,袁訓請客人們坐下,掃視一圈,見到老侯面容消瘦,也半夜的往這裡來;靖遠老侯阮樑明的父親也有年紀,半夜裡應該是現起來。餘下的,阮樑明新代尚書一職,袁訓去看過他,親眼見到忙碌異常,也在這裡。
又有阮小二滿面憤慨,董仲現擰眉苦思,鍾氏兄弟一個不少……袁訓嘆上一聲:“勞動親戚們,現在也沒功夫說勞動,”
小二一挺身子插話:“囉嗦話不要說!你就說吧,這是誰幹的!我找他去!”
有什麼在袁訓眉頭跳上一跳,袁訓凝眸,一言不發。
阮樑明喝住小二:“商議事情,你不要跳腳。”揣摩着袁訓面容,猜測道:“沒有證據?”
袁訓眼神跳上一跳,垂下面容。
老侯眯起眼睛:“是不方便說吧?”
袁訓輕輕呼一口氣,一開口就含悲忍痛口吻:“以後,我當心就是。”
“你的官職一天不放,一天有人盯着你!”靖遠老侯阮大老人雙指一併,指住地上同時出聲,一針見血語聲犀利。
南安侯鍾恆沛謹慎地道:“這與官職有什麼關係?我倒是覺得,與宮裡有關係。”
袁訓立即看他一眼,南安老侯沉下臉,斥責道:“噤聲!”鍾侯爺閉上嘴。
爲說話嚴密,窗戶是緊閉着的。但仍然有風進來,燭火半明半滅的,好似各人心情。
老侯緩慢地語聲,把各人的心思攏到一處。
“不過是有人盯上你,有人盯上你,不過是眼紅你,看你不順眼睛。但拿孩子下手,這事情平生我最不齒!公事上不成,鬧到別人私宅裡,平生我最憎惡!”
“所以,原因不必細究,不過就是那些個原因。還他一擊,才最要緊。”
……。
大早上,太后就看出加壽不痛快。
用過早飯,英敏殿下去讀書,加壽坐在太后膝下,已經在學針指,拿個小繡花針扎來扎去,太后幫她看着。
淑妃來請安,太后移宮後,淑妃封太妃,單獨住一個宮院,每天來看太后。見殿室中靜謐,太上皇向窗下,自己打棋譜,太后含笑和加壽說着什麼,加壽把髮髻搖動着,淑妃道:“壽姐兒你再搖啊,頭髮就散開。”
太后讓她坐,向淑妃道:“她鬧彆扭。”
淑妃笑盈盈打趣:“長公主出嫁,太后膝下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加壽,你爲什麼還有別扭?”
加壽和淑妃熟悉,不掩飾的嘟起嘴兒。
太后笑嘆:“正是瑞慶出嫁,加壽想她,一早上起來,見外面花開得好,我都聽到她嚷着,讓瑞慶同她看花,見沒有人,估計那會兒就不喜歡。等梳上頭,瑞慶沒出嫁,是她給加壽梳頭,今天沒有公主,加壽一個早上把髮髻搖散兩回,你見到的,這是第三回,”
給加壽攏攏頭髮,太后安慰她:“別再搖了,再搖姑姑今天也不能回來幫你梳。”加壽扁着嘴兒,委委屈屈:“今天不能去看姑姑嗎?”
淑妃讓她逗樂:“看你,小臉兒上屈着呢,真讓人心疼,但今天怎麼去看呢?”擡眸向太后笑:“公主昨天剛離宮,今天太后就打發這小欽差去看,鎮南王府更知道太后您捨不得。”
太后忍俊不禁,笑過又感嘆:“我還真是捨不得,但也沒法子,能留下她在我身邊一輩子,我早就留下。”
這話把太上皇逗樂,讓加壽過去,見她腦袋上是一個盡顯可愛的雙丫髻,現在有一邊讓她晃得搖搖欲墜。
太上皇溫和地道:“加壽啊,你算着日子,到第三天,姑姑就來。”加壽自己小手扒拉下發髻,道:“可是,我的頭髮等不到三天不是?”
小小聲問:“真個的,不能今天去看姑姑?”
太上皇大樂:“你的頭髮不能等?那你別梳了,亂着當個蓬頭小鬼吧,明天太后看大戲,你就是現成的一個小鬼。”
加壽走回來,小臉兒苦上來,落在太后和淑妃眼中,更是要笑話她。看上去殿中一派安寧,任保縮頭縮腦走進來。
太后奇怪:“你今天這鬼鬼祟祟的,你要做什麼?”
“回太后,忠毅侯府昨天半夜裡請太醫,”任保都不敢大聲回話。太后聞聽,果然一驚,倒吸一口涼氣,加壽也立即忘記她的髮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淑妃忙問:“是爲誰夜裡請醫生?”
任保囁嚅下,外面有人回話:“忠毅侯進見。”太后急上來:“宣!”這就無心說話,大大小小等在這裡。
見袁訓進來,太后不等他叩拜,就問:“誰病了?”又猜得沒邊沒際:“莫不是,寶珠又有了?”加壽轉嗔爲喜,太上皇離得遠,卻犀利看出袁訓沒有喜色,果然,袁訓回道:“不敢不來回太后,懷璞病了。”
太后驚得一哆嗦,對着袁訓面上半信半疑看看,忽然大驚失色,痛淚交加:“來人,備車,我要去看看!”
太上皇讓太后嚇一跳,放下棋譜走過來道:“病了看太醫就是,”又問袁訓:“什麼病,太醫怎麼說?”一面把太后握到手上,更吃一驚:“手冰冷的,”往外就道:“傳太醫!”任保飛奔出去。
又罵袁訓:“都是你跑來添亂,嚇到太后你擔得起!”袁訓還沒有請罪,太后泣淚漣漣,一剎時,她就直了眼睛:“病了,他病了!這可怎麼辦,他病的呀,要花好些的錢,他病的睡在那裡,哭也哭不出來,”
太上皇這一驚非同小可,瞬間明白太后想到的是那他從沒見過的袁國舅。太上皇什麼也顧不得,不管這裡還有袁訓和淑妃,把太后摟到手臂裡,柔聲道:“有太醫呢,你別擔心,沒銀子送去,”
喝命人:“賞忠毅侯!”宮人們飛快按說的取來賞賜,袁訓接過,見太后更加的不好,她無力支撐再站,踉蹌着後退。太上皇上了年紀,扶不住她,就扶她坐下,太后緊攥住他的手,大哭起來:“我要去看他,我的弟弟,我的懷璞,”
她胡亂大哭着,把加壽也嚇得哭起來:“嗚嗚,我要看弟弟,套車,我要出宮回家去,”宮殿裡亂成一團,淑妃見到也傷心,太上皇大罵太醫還不來時,太醫飛奔而至,給太后扎幾針,太后神智回來,就叫袁訓到面前,抱住他又大哭:“他在這裡,帶我去看!”
這就急急備車,淑妃跟去,太上皇也跟去,袁訓飛馬先回家中,再次大開中門,只有袁夫人迎出來,說寶珠和老太太守着一步也沒有動,太后說辦得對,宮車直進去,再進二門,在懷袁懷璞院門外停下來。
太后淚痕滿面,步子匆匆,太上皇和任保架着她,進去見到袁懷璞沉沉睡去,寶珠說比昨天好很多,太后還是出來哭上一回,又和袁訓一樣,把跟袁懷璞的人全叫過來審上一個遍,跟袁懷瑜跟袁懷璞的奶媽,全是太后自己挑選,按回袁訓的話,如實的回給太后。
……
皇后正在宮中疑惑,她才收到消息:“太后宮中急召太醫?太后又出宮去袁家?這是誰病了?”
“太上皇也去了袁家,說起來,太上皇對太后娘娘是真情意,如今是太后要怎麼樣,太上皇就怎麼樣,”
皇后不悅上來,心想這最後添的幾句實在沒意思,不是扎人心嗎?
她本來要往太后宮中去看,走到一半有人回說太后出宮,皇后想沒道理我還跟去袁家,平白的添袁家榮耀,宮車返回,和貼身宮女們尋思這事。
正說着,見有人回:“柳廉來見娘娘。”皇后才說宣,見柳廉狂奔過來。皇后大怒,她正窩着太上皇和太后情意深厚,而她和皇上沒有的無名火,又有滿腔對太后眷顧袁家的鄙夷,認爲去多了不合適,正是任何一個小事都能觸怒她的時候,見到她自認爲得力的柳廉沒形象的進來,怒道:“你是大街上叫花子嗎?路也不走了!”
“撲通!”
柳廉就地跪倒,奔勢太急,跪得一聲脆響不說,還就地往前滑出去好幾步,上氣不接下氣,根本不管皇后在生氣,急得臉色都變掉:“不好!不,不好,”
皇后這一氣非同小可,罵道:“攆了出去!”
“袁家二公子讓人下了毒,說是娘娘您所爲!”柳廉情急之下,狠吸一口氣,把氣吸勻足,話從嗓子眼裡衝出。
皇后眨巴幾下眼睫,沒聽懂,仍是怒不可遏指住柳廉,兩個太監外面進來,架起柳廉往外拖時,皇后明白過來,見柳廉拼命對自己使眼色,再想想他說的話,“噗”,一股子涼氣從頭冒到腳底心,皇后呆若木雞。
隨後,咆哮聲起:“他袁家竟然敢誣衊本宮!”
殿外,一個宮女躡手躡腳走開。
……
一個時辰後,宮門上走來一個人,他形容瀟灑,也是生得不錯的人。宮門上侍衛和他打聲招呼:“歐陽大人又去看娘娘?”
歐陽保回上一聲,大模大樣進去。
容妃見到他過來,嘴角上勾,忍不住有笑容模樣。讓歐陽保坐近些,容妃低而喜悅地道:“你給袁家的孩子用的什麼?”
“真他孃的難下手!袁家每一個孩子都是幾個小子丫頭跟着,每人兩個奶媽子瞅着,是個蒼蠅也飛不過去。幸好,我早就知道,也知道他們愛玩打仗愛亂跑,我把那東西放在帕子裡,迎着風走在他前面,帕子在手裡展開,他從後面過來,不吸一鼻子,也全沾臉上,姐姐還記得嗎?那年上京前,那草藥,我用的是那個,太醫也查不出來。”
容妃讚賞的看着他,低低地道:“皇后宮裡傳話過來,說娘娘大怒,她呀,”容妃得色上來:“亂了方寸,以前她就有這樣的病根兒,在太子府上就犯過幾回,性子上來不顧什麼,粗使宮女沒費事就聽到她大罵袁家,弟弟呀,咱們這一回辦得恰是時候。”
歐陽保也覺得進行順利,回顧一下昨天,甚至代皇后惋惜:“她也太心急,這就給袁家壽姑娘兩個人,壽姑娘還小,不用猜也知道,那兩個人要佔上風。我都親耳聽到他們管吃管喝,又爲獻殷勤,讓人往宮裡取吃的,壽姑娘面前去哄她喜歡,”
容妃撲哧一樂:“你知道嗎?柳廉那奴才來回話,說回家前最後吃的,是娘娘宮裡給的果子。”歐陽保笑道:“我知道!那是遠路運來的,爛了一大半,最後進上的只有二十個不到,娘娘宮裡送去沒幾個,這位娘娘,這主意打的,又要買好袁加壽,又想挾制她不是?”
“這就吃力不落好。”容妃樂得格格笑了兩聲。
等都收起笑時,容妃若有所思,歐陽保嘖嘖嘴,探詢的問道:“那這好處,分給王恩大人一份?”
“他會感激我嗎?”容妃昂一昂下巴。
歐陽保轉轉眼珠子:“姐姐,咱們想好的是這好處分給他,他才肯盟誓一心向着姐姐!那草藥害不死人,但長久不解開,對人有影響。眼看袁家和中宮這就要打起來,找個人上門去當好人正是時候,一舉,收伏袁家,太后也就在握了不是?姐姐你以後在宮裡有太后撐腰,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我還是不明白啊,怎麼就不是你自己上門?讓袁家感謝咱們家?”容妃沒好氣。邀功的事情便宜外人,容妃不痛快。
歐陽保掀掀眼皮子:“姐姐應該明白纔是,只怕忠毅侯不是好蒙的,要是他起疑心,這不是誰上門誰就是做賊的!等我且看看,他要是感激王恩,下一回再這樣,我就自己上前去。”舉起兩個手指:“凡事兒兩全其美才好。”
容妃哼上一聲:“好吧,依你。”
姐弟倆個又說上一回話,又有宮女傳話過來,說皇后在宮裡又罵上一回,容妃把弟弟誇了又誇,歐陽保滿面春風出宮門,並不回家。
他的姐姐在宮裡爲妃,家中父子們全打起精神。閒的時候,不是會朋友,就是認識新知己。想到昨天新認得的幾個人住的不遠,邀他們出來吃飯正好。認認方向,往那客棧走去。
……
“喝,你不喝我就孫子,”幾個人醉醺醺地把臂走着,有一個人忽然跳到路中間,大喝一聲:“我我,我是誰來着?”
“你是祖宗!”又一個人滿面酒氣走上來,對着他臉上看看:“祖宗,沒到清明呢,你出來打算方誰?”
餘下的人拍手大樂:“討酒喝的。”
“走,我,請客,咱們…。喝酒去!”又一個人掏口袋。歐陽保從最後面露出臉,一個高個子把他擋住,他舌頭也是大的:“我,我不去了,我得回家…。回家,你們知道嗎?”
“回個屁家!我們答應你,我們聽你歐陽大人的,你跟我們喝酒去!”
幾隻手往歐陽保臉上伸,歐陽保一一撥拉開,道邊兒上有棵樹,雙手一抱跟死狗似的:“我不走,你們去喝,算我帳上,明天……明天咱們接着喝!”
那幾個人拉不動他,又酒多了,原地呆不住,只想到處亂走,把歐陽保丟下,他們散開。一刻鐘後,歐陽保放開樹,對着樹下面一通的亂吐,再擡頭,自語道:“這就好多了,這羣孫子們,找你們喝酒是說話的,喝那麼多,話也不能說。”
和他們換個方向走,剛吐過,風一吹,覺得頭暈,一隻手捧着頭,一隻手扶着牆,見夜深人靜只有明月,正想說幽靜,腳底下多出一塊黑影。
驟然的,剛纔還只有自己的影子,現在多出來一大塊,還在月光下蠕動個不停,把歐陽保嚇得腿心一寒,原地僵直,嘴裡唸叨着:“沒到清明沒到清明,”小心翼翼扭回身看,一塊黑布當頭罩下,後腦捱上一擊,頓時不省人事。
在他後面的人月光下露出面容,濃眉大眼,野性十足,是袁家的賊出身小子天豹。
天豹嘀咕:“暈了的好,咱們走着。”用黑布袋把歐陽保套嚴實,從小巷子過一條短街,停着馬車,車伕一身舊衣,聽到腳步聲,把蓋在臉上的破草帽推開,關安露出面容。
關安點一點頭,眼神詢問。
天豹點一點頭,和布袋子上車。
馬車駛動,往春夜深處去。
……
歐陽保做了一個夢,他渾身骨頭疼,手裡又啃着大骨頭。那骨頭香的,全是油,鼻子聞的全是油味兒。
他就找怎麼這麼多油,找着找着,發現他啃的是自己骨頭。手露出白骨,一動就嘩嘩的響。
“啊!”
尖叫一聲,歐陽保睜開眼。這一看不得了,他人在哪裡?
一口大鍋裡,鍋裡全是油。腳踩着鍋底子,鍋底子滾燙的上來。“娘呀!”慌手慌腳就往鍋外面爬,從竈臺往地上就跳,再回身看時,不由得魂飛魄散。
一口大竈,有多大?那竈上鍋他呆在裡面,剛纔跟洗澡似的。
竈裡面,黑煙滾滾燒着火,鍋裡面,全是油。歐陽保衣上是油,落到地上濺一地油。正抖衣瑟瑟,心想這是到了哪裡,這是要油炸活人不是?
見四隻蹄子到了面前。
那決定不是腳。
左邊的露出黑毛,腳分兩丫,是個牛蹄子模樣。右邊的露出黃毛,腳分丫也不是五個,反正不是人腳。
按說動物是四隻腳,這兩個只有兩隻。
歐陽保就擡頭看,這一看,大叫一聲,差點又暈過去。一左一右兩個…。左邊的頂着個黑牛頭,右邊的頂着個馬腦袋,臉長長的,馬眼睛瞪得死死的,歐陽保再也不敢看,和衣顫抖着,趴在地上只是呻吟:“我在哪裡,”
“賞罰司!你怎麼敢跑出來,今天幫你去罪過,油炸過你就乾淨了,重新做人!”天雷似的嗓音,每一個字都讓歐陽保膽戰心驚,更害怕一分。
身子一空,牛頭馬面把他擡起,對着竈臺走去。
油炸?
活人?
沒見過,但炸老了的油炸鬼黑乎乎的面目全非是見過的。歐陽保痛叫不止:“饒了我,饒了我吧,”
牛頭馬面停下來,馬面又喝問他,嗓子有點兒捏,反正歐陽保現在也聽不出來。馬面低喝:“你有罪隱瞞,怎麼能不炸!”
歐陽保腦子混混沌沌,跟着他的話走,大叫:“我不瞞,我實說,別炸我啊!”
牛頭道:“這真是爲難啊,要是你肯認罪,也能抵消罪業。但世人全是僞善的,還是炸一炸更痛快!”
“我說我全說!”歐陽保再次大叫。
嗓音穿過牆,隔壁是坐着兩個人。一個人面容英俊似日光,雖在夜晚在燭光下,也似能照亮房。
忠毅侯袁訓。
另一個人姿勢比他懶,沒骨頭似的堆在椅子上,面容側着,星眉劍目,不是別人,是丁憂在家的柳至大人。
兩個人屏氣凝神聽着傳過來的話。
“我進京前,有個女人說懷我的孩子,要讓我家裡鬧,我把她毒死。”
“還有!”
“我姐姐爲爭寵,給賢妃娘娘下藥,讓昭嬪誤服,昭嬪那幾天生病,吃下去後一直身子不好,天冷就吐血,是藥不按君臣落下病根。”
柳至豎起一根手指,對着牆點上幾點,低而清晰的道:“就是他!”袁訓看過來,聽隔壁歐陽保又叫:“忠毅侯的兒子,是我下的藥!”
袁訓繃緊嘴脣,面容不可遏制的抽動幾下。
隔壁又問出來幾件,牛頭再次厲喝:“你不下油鍋炸,就得重回人間洗清罪孽。害人的,想法子解救……”
“有,那藥在我書房架子上蟈蟈葫蘆裡,我救他,本來就要救他,”
“你這害人的人,還想過救人嗎?”
“這是我姐姐的計,要收伏袁家,本來就打算去救他,讓……”
袁訓眼皮子又跳幾跳,柳至也坐直身子,把面容繃緊。
兩個人靜靜坐着,直到房門讓輕敲,一個牛頭探進來。牛頭取下,露出關安面容,輕聲道:“送他走?”
袁訓點一點頭,這是早就說過的。
關安不太情願:“解藥還在他手裡。”
柳至走過去,對關安輕聲說上幾句,關安有點兒眉開笑模樣,轉身又出去。有腳步聲輕輕走過,柳至沒往門外看,袁訓也沒往門外看,兩個人靜靜坐上一會兒,柳至默然起身,手中握一把鑰匙,對着袁訓搖上幾搖後,低低道:“走吧。”
半個時辰後,袁訓出現在家中。見燈火通明,就知道太后和太上皇還沒有走。快步去兒子房中看,果然見到太后一動不動,和自己出門前一樣,還坐在懷璞牀前。
旁邊幾個小牀上,睡着袁懷瑜,加壽、加祿和加福,還有小王爺蕭戰也在這裡。
孩子們小面容稚氣細嫩,更把太后的憔悴感傷襯得十成十。她不錯眼睛的盯着懷璞,像是怕自己哪怕眨下眼睛,孫子就再不能見到。
她的身後,是太上皇,把一隻手放在太后肩頭,太后擡一隻手與他相握,正在低低傾訴。
“走的時候,我對他說,姐姐要走了,趕集市給你買藥,還買糖,今天回不來,明天也回不來,那集市大,去得好些天,回來好些天,你別想我……”
靜靜的月夜,兒子的病牀,太后的念舊,讓袁訓的淚水奪眶而出,生出不忍打斷太后的心思,原地站住。
“他像是知道我要走,就到處的找,家裡窮,找不出來什麼好的,就他身上一件單衣裳補丁最少,他脫下來給了我,讓我穿着再出門,我說不好,他一定不答應,眼看着又要喘上來,我娘讓我穿着吧,我想以後做個念想也好,再說家裡收一筆銀子,當時看不少。我出門告訴我的娘,給弟弟做一身新衣裳吧,別讓他寒酸,我娘答應我,我纔出的家門……”
太上皇關切地勸解:“啊,那你過年過節,給他多燒幾身新衣裳。”
太后像沒有聽到,停上一會兒,又道:“我好運道,能到養父母家裡。我一年到頭做活,母親許我收一部分錢,做爲我的私房。我存下一兩銀子,就去道口兒尋老兵。我見到老兵,我說老兵啊,我家住哪裡哪裡,你幫我帶回家去吧。老兵就幫我帶去,回家後我好喜歡,母親見我喜歡,就不攔着,說常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只是別讓柺子拐走。”
袁訓聽到這裡,更是無聲垂淚。
他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但他享受父親留下來的照顧山海般深。見太后情深意重在這裡思念未謀面的父親,見太上皇真情流露在這裡陪伴太后,袁訓再是鋼鐵般意志,也淚水泉涌。
話語,溪水般在房中繼續流動。
太后輕輕嘆氣:“我年年請老兵幫我送錢,卻年年收不到回信,我想寄的錢太少,我娘都不夠盤纏,不過我不要她來看我,只要帶個口信兒,對我說弟弟好不好就行。我還是往道口兒上等老兵,過上好幾年,等到最早走的老兵。他還認得我,他說姑娘啊,銀子還你,你說的那地方沒有這家子人啊,”
後面的事情太上皇知道,柔聲道:“不是收了你離家的錢,他們搬了家嗎?”
“是啊,搬了家,娶了親,有了忠毅侯,能到我面前,又生下這幾個好孩子,我才能放心,可懷璞怎麼就病了?”
太后悲悲切切哭起來:“加壽加祿加福全是好的,可懷璞是男孩子啊,加壽加祿加福都不能病,何況是懷璞呢,”
見她哭得傷心,袁訓走上前去跪下:“太后,您上了年紀,太上皇也上了年紀,不能守在這裡熬,您不想着自己,也要爲太上皇想想,請回宮歇息,或在這裡歇息。”
太后見到他,又愛又憐,撫摸着袁訓面龐,反過來安慰袁訓:“你別擔心,會好的,懷璞前天還管我要吃的,我備下來,等他來吃。”
袁訓再三的勸着,把太后和太上皇才勸走。這時候回宮又要重打宮門,寶珠收拾的有地方,請太后和太上皇歇息,袁訓把孩子們看上一回,和衣在外面榻上睡下。
他能體諒太后不回宮的心情,因爲他不守着,他心裡也過不去。
見月色沉靜,袁訓想起心思。
他會明天上公堂把歐陽保告下,去宮裡把歐陽容告下嗎?
不不,袁訓面生寒光,他讓這起子人折騰了,他還沒有折騰他們呢!
倒不是袁訓只想私了,是公堂上分幾步走,他全知道。再來他是私刑逼供,歐陽保要是骨頭重硬起來,說受刑不過說出來的,袁訓想雖有太后護着,這官司要打到哪一天去。
他恨不能今天就還回去,而且關安也的確是這樣做的。
私刑過重,現在就不能告他。不然反過來,歐陽家要把自己給告進去。
還有解藥,明天才能到手。明天到手後,再想怎麼料理那起子人不遲。慢慢想着,直到天色微白,袁訓才稍微的打個盹兒。
……
歐陽老爺子一早,是讓家人叫醒。
“老爺不好了,三爺讓人打了。”
老大人出去一看,不由得眼前一黑。這哪是讓人打了,這分明是仇人見面才下這樣的手。
兒子歐陽保昏迷不醒,臉上讓打得像豬頭,四肢全折斷。據家人說,是一早在門外發現的他。
歐陽老大人暴跳如雷,讓人趕緊請太醫,又要往宮裡去見容妃。太醫到天亮也沒有來,問問原因,歐陽老大人想自己早知道的不是,忠毅侯家的二公子得病,好的太醫全讓太后帶到袁家,據說昨夜都沒回來,跟長駐似的。
這就讓人去袁家請太醫,天色又亮,今天不上朝,歐陽老大人急命備轎,出門往宮裡來。
出門都沒有十步,就在他們自己家門外,見一個人頂面走來。他走得橫衝直撞,搶到前面轎伕懷裡,他也有力氣,撞得轎子都一晃,前轎伕後轎伕一起後退,轎子轟地一聲,歪到牆壁上。
歐陽大人還沒有罵,來人破口大罵:“瞎了眼的,你沒看到我有孝嗎?你敢撞我……”下面污方穢語都不能聽。
歐陽大人氣得從轎子裡出來,人家罵,他也回罵不是,才罵上一句,那個人衝過來,狠狠給他一下子,轎伕大叫家裡人快出來,那個人也大叫一聲:“有人欺負我,這是野人,跟我的,出來幾個!”
鬨然一聲,他叫出來十幾個人,出來就手持棍棒,認認歐陽家大門:“是這家,膽大敢撞我家爺,進去打!”
柳至帶着人,直衝進去。